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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白塔备忘录 ...

  •   他梦见自己在飞。
      不,不是他在飞,是他骑着的龙带着他飞。他抓着它的角,蹬着它颈侧的硬鳞。它的鳞片像黑曜石一样漆黑坚硬,棱角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他们穿越鸟群,直跃云霄。云雾把他们沾湿,他们最终来到云端之上。天空是纯粹的蓝色,蓝得耀眼,蓝得炫目。他自己身上的长袍就是这种蓝色。
      对,他穿的是蓝袍,而非龙骑士的铠甲。蓝色的长袍是画家和诗人的标志,这显示他们是爱神信徒,歌颂永恒的美与情感。
      他们飞到了一处断崖,龙在那里盘旋着降落,卧在地上。他熟稔地从它身上爬下,绕到它巨大的头前,抱住它的吻。
      不,不是“它”,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是“她”。

      尼克特在藏书室被人叫醒。他睁开眼,发现这一向静谧的地方早被嘈杂声扰乱。好几个仆人围着睡眼惺忪地他,他的保姆焦急地对他说了什么——他没认真听,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吧……要见他?……
      最后在一片急匆匆的气氛中,小男孩儿被仆人们牵走了。临走时,他留恋地仰头。他看到高大的穹顶,精美的彩绘,画的是惊心动魄的光暗战争。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像发光的水晶灯。灰尘在淡金色的光线里漂浮,旋转,像某种魔法的效果。

      尼克特被套上一件浅绿色的礼服,然后来到了国王最喜欢呆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很漂亮,墙纸是金箔,窗户是水晶,琥珀的雕塑装点着墙角和天花板,吊灯是用魔晶发光,昼夜无息洒落和太阳一样柔和的暖光。
      他进来时,他美丽的母亲,伯爵夫人尼格森正坐在铺着柔软兽皮的沙发上,靠在身旁的人肩上,手里为那人剥着坚果。这位传闻中手段畏人的贵妇表情柔和,眼神温暖,清晨时百合花上晶莹的露水。她本来是在笑的,但看到了尼克特,笑中添上几率哀愁。
      而她旁边的男人,或者说,老人,慈爱的望着尼克特。
      “陛下。”男孩儿行了一个礼,动作中带了些稚气却看起来十分好看。他呼唤那人为陛下,他知道那人是父亲。
      国王开始絮絮叨叨地夸奖起他。那头和他自己一样的柔软棕发,那双和他母亲一样的翠绿眼眸,那稚气同时清秀可人的面容,那秀美的身形,孩子的朝气和活力,讨人喜欢又充满好奇心的性格。在他说话的时候,仆人自动退下了,房间里只剩男孩儿,男孩儿的父母,还有一位神秘的访客。在父亲说话的漫长时间里,男孩儿不停地打量那个房间里唯一的陌生人。一个法师,中年人,穿着绣金线的华美长袍。他年轻时候应该很好看,现在也不算难看。他有一头长长的,微微打卷儿的金发,随意地披在肩头,和他白袍上的金线相得益彰。
      和尼克特不同,这个人只在他走进来时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一直注视着滔滔不绝的国王,哪怕国王大部分关注都放在了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身上。
      “艾尔,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猛夸完自己的私生子后,国王问法师。
      这个名叫艾尔的人微微笑了笑。
      “我可以现在就把他带走吗?”
      “当然!当然!”
      尼克特看向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喜出望外,而他的母亲露出了明显的伤感。以成年人来看,这个法师想收他做学徒才是最顺理成章的猜测。男孩儿不这么觉得,因为在他小小的脑瓜里一直误以为,法师收人做学徒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一些前所未有的奇遇当佐料,中途这个幸运儿还要经历种种考验——绝对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两个人聊着聊着天就决定:我能现在就把他带走吗?
      于是,一个念头闯进男孩儿的大脑:他的父亲和这法师进行了某种交易,就像他在书上偶然看见的那种,有人把自己漂亮的孩子献给位高权重者以获取利处。
      这是孩子的异想天开,他最近恰恰读到了类似的记载,他知道的东西太少,所以他就开始往这里联想。
      说来也怪,尼克特当时诞生的是如此黑暗的揣测,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在事实被确定前,任何假想都吓不住他。

      “你是谁?”男孩儿开口问那个法师。
      “我叫柏蒙特,”他说,“是个法师。”
      我当然知道你是法师啦,男孩儿想这么说,可你怎么会叫柏蒙特,陛下刚才叫你艾尔呀?
      他没问出口,因为他的父亲先开口继续和法师如火如荼地聊起来了。
      *
      雷蒙娜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时,那个木匠的儿子已经和他的新老师站在白塔的大门前了。
      大小姐很生气。“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他们!”她尖叫道。她的女仆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安抚——小姐说的“他们”是指谁?惩罚那个小窃书贼仆人们?还是离开海勒堡的法师和少年?
      最后雷蒙娜去找她父亲,请求他让赫尔普斯回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以为荧光(雷蒙娜的小马驹)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们都是!你必须让他回来!”
      “你还会有新朋友。”
      “新朋友是新朋友!”
      “如果我让他回来,你会得到一个仇人而非一个朋友。”
      雷蒙娜愣住了:“什么意思?”
      “你教唆他去偷书。”
      “对!所以他是无辜的!他的罪名洗除了!”
      “其他人不会这么想。他难道不知道偷东西是罪过吗?他知道,他偷了,这一切与你无关,他回来的话照样要受到轻视。”
      “可是……可是……”
      “也许他是个顺从的孩子,不会因为这个恨你吧。但还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你毁了他的未来。你让他当不成一个传奇法师的学徒。”
      “可他已经那么大,学不了魔法了啊!”
      “我的孩子,他就算学不了魔法,呆在白塔法师身边,他的未来会比给你锯木头雕小动物黯淡吗?”
      “……”
      “你使他回来,他一定会恨你。而我不会放任一个对你心怀歹意的人留在庄园里……唉,我的小姑娘,你想哭就哭吧。但你的眼泪改变不了事实。”
      一阵沉默。书房里只有伯爵羽毛笔写字的沙沙声和雷蒙娜轻轻的啜泣。
      “我错了吗?”半晌,她问。
      “对。”帕雷萨干脆地说,“而且你永远也无法弥补,让一切恢复如初。好好哭吧,我的孩子。”

      *
      “你们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亡吗?”小伯爵提着那只死兔子,对他的朋友们说。死这个字太过刺耳,他的朋友们先是一愣,但凭着少年人惯有的无畏,他们轻而易举跨越了谈话的禁忌。
      “当然想过啦!”拉德利率先开口,“我一定要死得英勇!最好是在战场上,成为英雄被诗人传唱。”
      其他人笑起来。
      “首先,”一个人说,“你得能碰上一场战争。”
      “而且,”另一个人接下去,“有太多人战死,却依旧寥寥无名。我宁愿寿终正寝。”
      “太逊了吧贝尔克!”男孩子们起哄道,“难道你是怕死吗?”
      贝尔克撇撇嘴,没有辩解。反倒是拉德利开口了。
      “其实,大部分时候我也想寿终正寝。但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衰老未免太可怕了……提不动剑,挥不动刀,躺在床上被人伺候着吃喝拉撒……”
      “那是身体虚弱的人衰老才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嘲笑道,“我们是骑士——看看贝罗阁下!”他拍拍自己穿着皮甲的胸膛,仿佛在显示自己的强壮。
      “可是,上次贝罗大人给我们示范完动作后也咳得那么厉害……”有人小声说,声音恰好被所有人听到了。
      “嘿!博德!那只是少数情况罢了……”
      ……
      “帕雷萨——”
      小伯爵漫不经心地抬头,看见贝尔克驱马向他靠近。
      “你刚才还没说你的看法。你挑起这个话题总不会是为了一言不发吧?”贝尔克对小伯爵说
      “什么?”
      “死呀!”
      小伯爵一愣,接着笑了笑。
      “那只是无聊的闲谈……”
      “你希望你将来要怎么死?”
      “……坦白来讲,我有点无所谓。”
      “无所谓?”
      “我之前本来和拉德利看法一样,但听你讲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也向往长命百岁,哈哈哈。所以我就想,大概以后我的观点也会一直变来变去……所以就是无所谓了。”
      “……这不是无所谓吧?!”
      “到最后一刻才做决定,在那之前不就是无所谓了吗?”
      “……难道你没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吗?活,或者拥有荣誉……”
      小伯爵沉吟片刻。
      “我想我唯一的愿望大概是:我的死能有其价值。”

      ——
      (想寿终正寝的贝尔克:马革裹尸还。
      想英勇牺牲的拉德利:活得最久,后来还发胖了。
      想死有所值的帕雷萨:死在了自己计划之外。)

      *

      法尔蒂娜得知自己头胎产下的却是个女孩儿时,心里非常失望。
      接着,她开始忧心忡忡。
      她想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是否会对此不满,她想到她以后是否有可能诞下男性的继承人。她想到了她的丈夫,帕雷萨几年后是否还能对她迷恋不减。她想到了她的侍女,女仆,想到她们哪个过于漂亮,哪个不够安分。
      最后最后,她想到了自己。
      那时她九岁,每夜跪在床前,对星星和月亮祈祷:让我变成一个男孩儿吧,让我变成一个男孩儿吧,不用像帕雷萨一样机敏,不用像贝尔克那样迅捷,不用像拉德利那样强壮,只要是一个男孩儿就行。

      女仆搀扶着她来到婴儿房里,她的丈夫正拿一个布偶逗弄小床里的女儿,神态不能更像一个傻瓜。
      “你来啦!”帕雷萨高兴地对法尔蒂娜说,接过了女仆的工作,扶住妻子的手臂。
      “看看她的眼睛,多漂亮的绿色?和你一模一样!”
      做母亲的勉强笑笑,凝神望向女儿的脸。
      年幼的女儿盯着她,用那双澄澈的绿眼睛。雷蒙娜仿佛认出了她的母亲,展颜露出笑容,笨拙地向她伸出又胖又短的小手。
      帕雷萨握住法尔蒂娜的手,把妻子的手指牵向女儿的掌心。
      “这是你的女儿。”他轻声说。

      法尔蒂娜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抚摸了一下,那些失望被带走了,一些新的信念流淌出来。
      她希望雷蒙娜不要像她一样,日日怨恨自己不是男子。

      *
      很多年后,雷蒙娜明白了当她父亲说“你是我和法尔蒂娜的骨血”时,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在说,你是我和心爱之人的唯一孩子。不,不是。他是在说:你是我和法尔蒂娜,两个对世道荒谬之处感到厌恶并妄图改变它的人的唯一骨血,你身上流着我们的血,你绝对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去跳舞,玩洋娃娃,用毕生的精力取悦自己的夫君管教自己的孩子。

      *
      从虚无中诞生了自然,从自然中诞生了众神众生。无人知道精灵的文明始于何时,因为他们在古时便东渡远去。也不会有人理清巨龙发展的脉络,因为他们自黑渊而来,现世时已是庞然巨物。凡人起步得如此晚,发展得却又如此迅速。他们接受精灵的帮助,向真神祈求力量,后来他们又拜在巨龙的脚下。但在那场光与影的交战后,半神的巨龙隐匿了身形,将全部信仰还给真正的神祇们。大陆上的头生文明——精灵,这智慧的种族预感到狼子正在长大,在恶战来临前先一步东渡而去。失去了精灵的知识和技艺,偏巧魔物在此时集结,冲过冰原杀来。一只纯白的巨龙打破禁令将群魔击退,但诸神不会容忍北方的人类重新崇拜起旧日的半神。于是神眷者的传说渐渐兴起,不朽的法师们出入宫廷。每日都有新的咒语和魔药诞生,同时诞生的还有新的野心。骑士与混血的龙签下永恒的契约,在天空中交战丧命;而在地上,可怖的的咒语一夜之间夺去成百的性命。同一位神的信徒用同源的魔法彼此争斗,河流也被染成夕阳一样的血红。这世界终将归于虚无,死的信徒低声絮语,但不是现在。命运展示了她的威能,幸运是她的帮凶,阴谋和野心给最平庸者以权力,那些获得了不朽之躯的人终无一能真的不朽。黑渊的龙王给他混血的子孙定下法律,龙骑士从此成为历史传说,幸存的法师也互相约定,永不介入凡世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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