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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谁负谁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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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已如隔世。
因为心慌而手足无措,苏晓心底好像有些温暖又有些喜悦正要萌芽,赶忙想要抓起什么来遮住自己的丑陋和不堪。
终于,庄妃竟然解下自己蜀绣的大氅披到她肩头,虽然停顿了一下,还是伸手为她仔细系好绳扣,拢了又拢。
“若不是你多年前留下过暗示,我竟万万想不到,在这凤凰楼下会有这样一间暗室。”
庄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顺势掩住口鼻,也掩住了呜咽声。苏晓默默低了头,不知是因为心里羞恼还是卑怯。
“苏沫儿,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光滑缎面仿佛带着她的体温,苏晓曾有一瞬间恍惚。只是那一闪而过的鄙夷神色,仿佛腊月里冷冽的北风。
她?多年前的暗示?难道苏沫儿当年就知道这样的密室?
心念一转,这里头绝壁有事儿……
然而眼前的事情已经足够出乎她意料地惊人。
整座皇宫里里外外披麻裹素,进进出出的宫人们正在为皇帝新丧而忙碌着。
看着眼前匆匆而过一张张哀恸却冷漠的面孔,苏晓心里既觉得报复般的痛快,又不由得心寒。即使裹着厚厚的衣衫,身上却冷得如同待在冰窖里一般,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冰冷。
没有人对她失踪大半年又突然回来表现出一分半点的质疑,苏晓现在倒不担心这些,她晓得庄妃必然有这样的手段。
是夜苏晓仍旧守在庄妃内寝殿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不过两天照旧当起了差事。原本守夜这样辛苦的差事并不会轮上她,可是皇帝大行以后,庄妃伤心难过得厉害,食不知味,夜难安寝,夜夜都要留苏沫儿在身边陪着说话儿。
烛火映照下,庄妃白皙如玉的脸庞平静而阴郁,若不是红红的一对眼眶不加掩饰的存在,苏晓绝难看出她就是白日里一连三次哭昏过去的庄妃娘娘。
“格格,您切莫多心,万不可再伤了身子。”
苏晓这话说得本分得体。
“哀家思及先帝……怎能不伤心呢。”
妇人绝美的脸上闪过讳莫如深的神情,伸手拉起苏沫儿的手,牵着走向窗前,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依稀可见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徐徐叹了一口气。
“哀家多亏有你,苏沫儿,哀家是从心里要谢你的。”
“格格,苏沫儿受之有愧。只是来日方长,为了九阿哥,您也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自己也不知这里面究竟存了几分真心实意。
庄妃的神情缓和一些,回头看向她,默默凝视了半晌,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轴黄卷,缓缓递到她面前。
赫然昭彰,金线缂丝秀作云龙纹样,苏晓莫名心下肃然,双手接过来,竟微微有些颤抖。
“传*位*诏书?格格?”不禁脱口而出,然而立刻噤若寒蝉,心里暗暗揣测庄妃此举意欲何为。
试探她?为什么试探?又为什么试她?
又是半晌,两人默默相对无语。终究苏晓先定下心神,双手奉召,恭恭敬敬向眼前人伏地行礼。
“恭祝九阿哥荣登大宝!恭喜格格守得云开!”
苏晓心里本就知道,这大清*江*山理所当然会属于顺治,可她却忘记鲜活的历史何曾会单纯得如同教科书上的黑白分明。
“恭喜什么?不过是取人性命的筹码。”
呜呜咽咽的一阵风,卷起满院落叶,悉悉索索的响动因夜深人静而格外清晰。
“那天夜里也是这般,没来由起了一阵怪风。”
苏晓瞧着她脸上一片惨淡,并没有丝毫喜悦之色。此时晦暗阴影间,一双明眸里浮光流动。
那日,清宁宫内殿。
透过窗棱的丝丝缕缕光线一寸寸暗淡下来。袅袅青烟在斑驳光影里盘旋直上,交织着若隐若现的香气,从赤铜鎏金的炉鼎里幽幽散漫开。浮浮沉沉,浓郁而甜腻,催人欲睡。
庄妃那时跪在当场,却不敢有半点松懈,鬓角已隐隐有汗珠浮动,而怀里就捧着那卷金黄耀眼的诏书。
“福临的造化能多大,就看他母亲眼下的决心了。”
一只盛满烈酒的白玉瓷杯已然递在她眼前,微微散发出清苦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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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木布泰,朕既然答应你,就必然会信守承诺。”
听似一句安抚的话,却似一双利爪扣紧了她的命门。
挣扎,喘息,布木布泰终究仰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那是她儿女的父亲,是她的丈夫,可此时却是她的催命阎罗。
“为了福临的将来,为了你阿玛的苦心,为了你姑姑一生的心血,为了博尔济吉特一族数十年的经营,为了……呵,为了科尔沁,布木布泰,你别无选择,不是吗?”
皇太极戏虐的话里透着凉薄,然而她脸色苍白,呆呆接过酒杯,竟一饮而尽。
“皇上,您是九五至尊,定然会一言九鼎。臣妾先拜谢皇上。”
一言已毕,布木布泰重重叩了三次。那酒极烈,很快她就感到了汹涌来袭地虚脱,因为四肢无力而直接倒在地上。
可就在意识渐渐陷入混沌之际,缓缓自舌下传出一股咸腥,从口腔蔓延到胃里,直至渗透了五脏六腑,仿佛砰得生起一把火要将她熔化般,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起来。
皇太极瞧着她脸上渐渐褪去了苍白,重又染上诡异的红色。
“别怕,许是药力发作,用不了多久。”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依旧娇艳的脸颊,一抹绯红在她原本俊秀白皙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妖媚。
“布木布泰啊,一转眼就是十数年俱往矣!”
回味起陈年旧事,皇太极的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第一次见你,你才……才这么高吧?”
扶在女人腰间的手指不自觉指节用力,另一只手在身前比划着。
“你那时候就是个没有长开的小丫头,约莫也就和雅图如今一般年纪吧?”皇太极兀自说着。
布木布泰松开嘬紧的后槽牙,只觉着腮帮僵硬地麻木。
除了沉沉喘息,内殿里再无声息。满屋子的宫人早早已被遣退出去。四下紧闭的门窗,仿佛铜墙铁壁隔绝了屋子里面过往和将来那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可知朕曾经有多稀罕你的真心?”
突然一阵心慌袭来,隐隐夹杂着千丝万缕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伸手挑起女人线条柔美的脸庞,深吸着她鬓边幽幽的香气。突然食指拇指一齐用力,生生掐住她的下颚,径直拉扯到眼前。
“到头来,朕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布木布泰径直对上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再次失去重心扑倒在地。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满屋的雕梁画栋和丝帘锦幔,低头看向脚下的女人,语气陡然凛冽起来。
“可知朕现在有多痛恨你的欺骗?咳,咳,咳……”
胸口锥心刺骨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平复,剧烈地咳嗽打断了他虚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无力地回响。
打量着布木布泰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皇太极轻蔑地想笑,然而呼吸不受控制地愈发急促,只觉得头顶血脉突突跳得厉害。极力克制,低头再看,掩住口鼻的手心赫然一汪腥红。
“皇上,到了这个时候,请恕臣妾斗胆。若真要论谁负谁的心,该从何说起呢。”
出人意料的倔强,竟不复见往日里谦卑隐忍的模样。
皇太极嘴角挂着一抹鲜红,眼睛里更是血红的吓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向她,勉力点点头,说了一连串的好。
“你很好,你们一个一个都很好。”他挥手掀落了桌案,转眼一地狼藉,到处四分五裂,七零八碎。
“你们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以为就能瞒得了朕?”
皇太极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神透出嗜血的锋芒。复又低头凑向她耳边,语气极轻地问。
“那要不要朕来提醒你?你们姑侄三个是怎么仗着背后科尔沁的支持来算计朕的?”仿佛玩味的语气实则拖着阴狠的尾音。
“皇上要提醒什么?海兰珠姐姐和八阿哥为何接连不测?姑姑为什么几十年生不出儿子?太祖皇帝从科尔沁迎娶的妃子们为什么无一人育有子嗣?皇恩何其浩荡,一个接着一个娶,科尔沁的女人何其福薄,竟连个皇子也生不出?”
大逆不道的言语偏偏被她波澜不惊地说出来,一字一顿倒叫他听出心惊肉跳的意味,胸口一紧,强压下一股蹿上喉口的腥甜气。
“您还记得五阿哥硕塞的额娘吗?您曾经的侧妃叶赫拉纳氏,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她为您生了一个儿子,却做了您安抚科尔沁部族不安和不满的替罪羔羊。”
“十余年来,您可知她过得怎样?”布木布泰挑衅地望着他,黯淡的脸上诡异地璨然一笑。
“呵,我却去看过一次呢。”布木布泰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好小一间屋子里却空落落的,破旧,狼藉,不堪,那气味……”她终究没有说下去。
“她疯了,一边喊着为什么一边撞墙。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就像那般不死不休的模样。”
布木布泰冷哼一声,接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皇太极胸口的抽痛不断加剧,几乎按捺不住。
“住口!”
男人站立的身形摇摇晃晃,颓然将倾,虚弱地咆哮已然力竭声嘶。
皇太极错愕地看着女人径自站起,伸手将他扶住。一气呵成的举动,真像是老夫老妻之间再平常不过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恍惚,可心里厌恶愈深,竭力想要挣开,只是引来更加凶猛的心悸,终究把整个身体的重量交在她怀里。
“别怕,只是药力发作了呢。”女人仿佛安心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