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7、第七章 王子还是骑士

　　“如果你们愿意去的话，我想向你们引荐一个同行者。”
　　谢里埃大贤者询问的目光从科斯特脸上转到法瑞恩的脸庞，两者都没有显露出太大的反对。通常来说，科斯特的脸上如果浮现不置可否的神态时，那么整件事就可能存在转机。因此，熟知学生习惯的大贤者对另一位善于聆听的客人点头示意，带领他们穿过会客室的桃心木门，进入长长的回廊。
　　沿途，科斯特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不过庆幸终点并不是太远。
　　回廊尽头的小型会议厅中端坐着一名衣着华贵青年。当客人们走进来的时候，那名青年站了起来，面向着他们转过身，目光沉稳地洒落在每一位闯入者的身上，笑容谦和有礼。
　　法瑞恩的脚步倏然停止了。
　　“佛莱德……”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那是及其微小的叹息，跌落空中便被瞬间消融得踪迹全无。以至于没有太多的人听到他的喃喃低语。
　　科斯特站在他斜后方，侧脸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闪了闪，不过这道痕迹同样被会见的气氛很好地湮没掉了。
　　“这位是德洛夏克公国的王子殿下，伟大的龙骑士佛莱德的后代——亚瑟·佛莱德·德拉克洛瓦。”
　　“您可以称呼我亚瑟，尊敬的大贤者阁下。”
　　年轻的王子殿下步履坚定地上前向白袍贤者屈膝行礼，表达他本人由衷的敬意。镶嵌红宝石的骑士之剑在身侧铿锵。当他低头时，一缕比夏日阳光更为绚烂的金色垂落在他耳际。获得贤者的允许之后他再次站起来，蓝色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表达了他发自内心的谦卑与虔诚。
　　似乎唯有这样的骑士才能赢得来自龙族的契约。
　　他确实很像当年的龙骑士，就像那种桑提亚斯大陆街头小巷人人保留的画像——它们常常被随身携带的或者是精心放在相框中挂起来瞻仰——里面走出来的优秀人物，具备了童话故事里描述的王子殿下所具备的一切美德与风范。他的五官鲜明而深刻，完美得如同最顶级雕刻家的杰作。象征德洛夏克公国皇家标志的徽章镶嵌在他胸前的斗篷上，在阳光下灼灼，也同样出现在他腰侧的佩剑中。仔细观察会发现王子殿下的眼睛与法瑞恩高傲的冰蓝不同，那是深邃动人的湛蓝，如同大海一般无穷无尽的颜色。
　　亚瑟·佛莱德·德拉克洛瓦。
　　真正的龙骑士的后代。他把他伟大先祖的名字放在中间永久地记忆，想要向他的先祖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拥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与牺牲精神。
　　法瑞恩的目光静止在他身上，无意识地陷入了对某个时段的追溯。
　　而王子殿下的视线只是被他的美貌吸引了数秒，惊叹之后回以礼节性微笑，这一过程并没有太多的牵绊被勾起。然后当王子把目光转移到队伍最后的某个人身上时，因为那个人此刻以毫无遮掩的姿态出现使得身份昭然若揭，王子殿下的表情蓦然变得惊愕起来。
　　——天才的死灵法师科斯特·阿莱克斯，桑提亚斯大陆头号通缉犯，邪恶的死灵法师。传说中，他来自无尽黑暗的阴界，数以万计的凶恶亡灵在他的驱使下咆哮怒吼汹涌而来，足以吞噬一切生命。而在数年前，因为这个邪恶之人独自战胜守卫在数国国王陵寝中的巨兽并将大多数魔法书籍洗劫一空，之后被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国家联名通缉，其中就有德洛夏克公国。
　　但是至于这个不洁之人是如何进入贤者之塔的背后故事，亚瑟已经没有时间去探究了。他的国家远比一名死灵法师重要。因此，他放弃了逮捕通缉犯的意图，转而面向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大贤者，紧锁的眉头诉说了他的急切：“大贤者阁下，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的国家正遭受恶魔的侵袭，我请求您……”
　　他的话被贤者挥手打断。
　　“我的孩子，我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谢里埃抬手一指身边的法瑞恩与另一位一脸不耐烦的死灵法师，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年轻的王子，“现在，只有这两位先生能够帮助你，请你带领他们火速赶往你的国家吧。”
　　“大贤者阁下！”亚瑟脸上的不敢置信多过吃惊。没有人会在危急时刻向更邪恶的死灵法师求助，更没有人相信中邪之人将会成为新的救世主。“我的国家正陷入危难，请不要开玩笑！”
　　科斯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虽然对此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满。与此相反，他很高兴。书本对他的诱惑明显要多于政治，而现在似乎不需要他勉强自己出场了。王子的拒绝简直叫人谢天谢地。
　　“科斯特，你可以和法瑞恩去书库挑一些书带走。半个小时后，王子殿下会在门口等你们。”谢里埃大贤者对着死灵法师的背影叫了一声，不过后者消失的太快。他无奈地摇摇头，把目光投向沉默的法瑞恩。而那个美貌的男人犹豫了一下，向剩下的两位歉意地颔首，随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室内又重新陷入沉寂。
　　谢里埃凝视着眼前涉世未深的年轻王子，小小踌躇了一会儿，思索着如何阐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对他叹了口气：“孩子，请听我说。通常，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不可能得见事物本来的样子，哪怕穷尽毕生的精力，每个人所洞察的真相很可能不过是冰山一角。你看到的、听到的，或许是事实，但并不是全部。科斯特·阿莱克斯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十恶不赦穷凶极恶的魔鬼，他只是太过冷漠。他只为知识而活，罔顾了世界上的其他规则，而我们不能因此宣判他死刑。现在，你的祖国被恶灵和妖魔们侵袭，之前派出的白魔法师团只能暂时压制邪恶力量，却无法与真正的黑暗对抗。我的孩子，你不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特地赶来向我请求支援么？”
　　“是的。”王子眉间紧锁。大贤者的话虽然让他更加领会了眼前的困境，但对科斯特本人，鉴于他之前侵犯了他祖父陵寝一事，他始终无法轻易释怀，“但为什么需要死灵法师？而且，为什么是科斯特·阿莱克斯？您知道他在整个大陆简直臭名昭著，甚至……”
　　“亚瑟·佛莱德·德拉克洛瓦，我的孩子，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帮助你的国家避免灭亡，那就是科斯特·阿莱克斯。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国家的名声、地位都毫不重要，只有臣民们的生命安全才是当权者应该考虑的问题。否则，他不配领导他的人民。”大贤者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阻止王子天真的忧虑。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因此在最后的收尾的时候，他尝试着对龙骑士的遗血露出慈爱的微笑鼓励对方，令聆听者如沐春风，“相信我，唯有他才能拯救你的国家。与他一起旅行，你会发现更多的真相。如果一直藏身在偏见的阴影中，很多东西，你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置身于象牙之塔，只会令你无法领会骑士精神的真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亚瑟低下头，紧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抚摸剑上德洛夏克公国的皇家徽章，看得出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德洛夏克公国徽章的主要颜色是蔚蓝与金黄两色。这两种对比强烈的颜色，一方面代表了德拉克洛瓦家族比大海更加宽广的胸怀与比金色麦穗更加沉甸的功勋，另一方面更显示了他们作为龙骑士的后代立足于天地之间守护他们深爱这个国家的神圣使命。国家的荣誉高于一切。因此，谢里埃知道亚瑟不会拒绝。
　　果然，不出他所料。王子经过一番沉思之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教诲。”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不染丝毫尘埃，无邪地如同完美无暇的水晶体。此刻，他正举起他的剑，曲膝跪下，庄严地向大贤者发誓：“我，亚瑟·佛莱德·德拉克洛瓦向您发誓，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他们平安抵达国都，不惜牺牲生命。”
　　“谢谢你，我的孩子。”
　　大贤者对他的誓词微微一笑，将光明的赐福施加在他的身上。他并没有告诉对方，科斯特的力量足以毁灭数个德洛夏克公国的事实。
　　不是吗，有时候无知会让人更加英勇无畏。

　　当雷鸟萨夏施展开它真正的姿态从空中优雅着陆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为这一宛若奇迹般美景失神惊叹。
　　当然，除了科斯特。他热爱黄昏胜过耀眼的晴日，钟情独行胜过喧闹的聚会。他是来自无尽阴界的亡灵使者，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庇护自己躲过巨大的危险甚至战胜它。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需要别人保护的一天。
　　但是，目前在场的某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阿莱克斯先生，法瑞恩先生，”王子殿下谦卑地说，“请你们一起登上雷鸟的背部，稍后我们将一同飞往德洛夏克。我们的旅途或许会有许多未知的风险，而我将随时追随在你们身边，担负起我必须担负的职责。请不要担心。”
　　死灵法师完全视这位龙骑士的后人为空气。他毫无表情地从另一边走开，但是大胆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亚瑟清澈的目光毫不畏怯注视着邪恶的死灵法师，继续坚持己见。晴空下，青年光洁的额头散落着几缕金色的头发，眼睛里的坚毅闪闪发亮，使得整个人看起来神圣而不可侵犯，简直像是行走于人世的大天使拉斐尔。
　　“阿莱克斯先生，我知道你对德洛夏克曾经通缉你一事深感不满，我可以为此道歉。但是请你立刻坐上这只雷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以骑士的荣誉向你保证，在飞行的期间，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你们的。”
　　科斯特银灰色的眸子里转过一种奇妙的光芒。他盯着亚瑟一会儿，冷冷地开口嘲讽对方：“我想告诉你只有两点：第一，死灵法师不能乘坐光明系的雷鸟，这是常识；第二，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似乎还没有无能到需要人类的保护。”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年轻骑士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恰好这个时候，有人善意地帮助他结束了僵局。
　　“科斯特。”
　　法瑞恩已经走上了雷鸟的羽翼。萨夏似乎很喜欢他，对着天空悦耳地鸣叫了几声，低下头把翅膀向两侧尽量张开，身体放低，好使得男人走动时感觉如履平地。他站在雷鸟的背部，温润的瞳孔注视着底下的对峙，然后把目光洒落在死灵法师的身上，对他摇摇头，轻轻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科斯特，出发吧。”
　　科斯特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古老而强大的幽灵风狼随着死灵法师低沉的召唤倏然浮现在扭曲的空间里，从最初的模糊到完完全全的再现，几乎是伴随旷野之风滑翔过的眨眼。
　　没有人亲眼目睹过骄傲的风狼之王会向它的主人屈下了双腿，展现它绝对的忠诚与膜拜。但是这一场景真实的发生不允质疑。科斯特大步走过去，跨上幽灵风狼宽阔柔软的背部。巨狼缓缓地站起来，坐在上面的死灵法师一头漆黑如夜的长发飘扬在明亮的空气里，连同他已经被解放的灰袍一起猎猎飞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神秘而强大的幽灵风狼之上，睥睨众生，触目所见皆是如此渺小。似乎什么都无法打动他的心，一个人，一件物品，一场回忆，他的心在多年之前贡献给死灵魔法的那一刻就已然死去。知识是他的父亲，而魔法则是他唯一的情人。除此以外，他便是俯瞰众生相的孤傲帝君——科斯特·阿莱克斯。
　　亚瑟在反复检讨中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意图——他必须要保护好这两位前来拯救他国家的客人，即便在他内心始终存在对死灵法师的小小抵触，但这并不能成为偷懒的借口。大多数的恶魔都是从地面上冒出来的，因此在大地上行走的危险要远远高于搭乘雷鸟前进。
　　因此，即使他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拒绝，但还是坚持不卑不吭地挡在幽灵风狼的跟前，仰起头对着上面冷漠的男人提出建议。
　　“阿莱克斯先生，如果你坚持，也请允许我坚持我的意见。要是你执意乘坐这匹风狼，请让我与你共乘一骑保护你的安全。”
　　法瑞恩注意到骑士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双蔚蓝色的眼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像宝石一般灼灼发光，闪动着清澈无邪的勇气与执着。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所以看起来更显得坦荡。
　　但是风狼之王即便死后还是保留狼王的尊严。当它被人类骑士螳臂当车的意图挑衅，黑紫双色的眸子发出了异样的神采，目光死死地黏在亚瑟的身上，充分表现了它一贯的暴躁与易怒。它盯着对方渺小的姿态持续地从喉底发出低吼，仿佛来自地狱那样阴沉。雪白的獠牙暴露在晴空下，森然可怖，述说着那曾经撕裂了无数生命的残酷事实。
　　但是亚瑟却毫不退缩，甚至还向前逼近了一步。
　　“阿莱克斯先生……”
　　科斯特抓住风狼的长毛阻止了它的失控。他冷冷地俯视着这位龙骑士的后人：“让开。不想去德洛夏克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阿莱克斯……”骑士的话还没说话，忽然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黑暗。
　　那匹巨大的紫黑色的狼王载着它同样孤傲的主人一跃而起，在他上空毫无留恋地穿梭过去，错愕的时光被斩为两半，被丢下被抛弃。他清楚地感受到拂面而过的气流，甚至能嗅到来自那对主仆身上的邪恶的死亡气息——它们毫无遮掩地游离在光明正义的日光之下，无所畏惧。
　　当阳光再次洒落在亚瑟惊呆的脸庞上时，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吃惊与赞叹。这个苍白的死灵法师已经彻底打破了他心目中法师通常都很孱弱的常识。他完全地不同。当王子结束惊叹，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转身寻找死灵法师的踪迹。
　　但是狼与它的主人已经飞走了。
　　只有法瑞恩还坐在雷鸟上，平静地观看了刚才的一幕。
　　“上来吧。”他面对着困惑不解的王子殿下，试图用微笑安抚他的挫败。对于这个肖似佛莱德的青年，他发现自己总是容易陷入往事。“我们该启程了。”
　　“啊……对不起。”
　　亚瑟随后走上了雷鸟的背部，为自己的失态惭愧。法瑞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对他笑笑。青年骑士被那风轻云淡的一笑所感染，垂下头思考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自信。
　　随着一声轻呖，萨夏展开了它的翅膀冲上天际。它的速度快如闪电，转眼之间便掠过了无数白云，田地，江湖与山川。金色的辉芒拖曳在展开的尾翼之后，随着雷鸟不断变幻的姿态幻化出美妙的图案。
　　“看，我们快要追上科斯特了。”
　　忽然，法瑞恩指着下方不远处的一条黑影对身边的骑士开口。他注视着越来越清晰的死灵法师的身影，小小沉吟了一会儿，代替死灵法师向亚瑟道歉。尽管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像叹息。“我很抱歉。但是请原谅他之前的独断任性。事实上，他就像风一样不羁而自由，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那是他的天性。你和我都无法抹杀。”
　　亚瑟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眼眸中始终倒映着那个人骑在幽灵风狼上挺直的背影，这将一直被定格在记忆中的某一页，令人无法忘怀。这记忆亘久恒新，直到故事结束的许多年后他坐在高高的王位上回忆起昔日的光辉，他依然揣摩不清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对这位被称为“中邪之人”的死灵法师产生了难以描述的情感。
　　他永远记得当时的死灵法师正跨坐在尽情奔跑的幽灵风狼之上，飘散在脑后的黑发宛若新的生命在风中伸展，狂野而率性。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的脚步。脚下的景色迅速地向后退去，仿佛连绵不断没有终结。带着君临天下的睥睨与不屑一顾，所有的风卑躬屈膝地拜倒在那个人的身后，不敢肆意狂奔。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亚瑟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