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提亚斯的旅行（修改版）》某狐

8、第八章 通往德沃夏克

　　从稀疏的枝头跃下最后一片叶，飘飘摇摇，掠过旅人的肩膀，最终与同伴一起沉眠在大地的怀抱。
　　位于大陆北方的德洛夏克已经完全进入了初冬的料峭。穿越了大半个桑提亚斯，天空不再像启程时那样一碧如洗。有的只是无数秃秃的枝桠伸展在灰蒙蒙的天穹，低低掠过的风在上面呼啸而过，更增添了一丝清冷。
　　脚下踩的是厚厚的枯叶，走上去咔嚓咔嚓的响。
　　大贤者的雷鸟变成初次见面的袖珍小鸟乖巧地站在法瑞恩的肩膀上。亚瑟握着剑在前面领路，不时回头关注身后的两个手无寸铁的同行者。
　　法瑞恩顺从地跟在后面，嘴角挂着一丝恬静的微笑。科斯特早已收起了幽灵风狼，落在他的后一步。灰色的长袍与地面上的枯叶层摩擦，沙沙作响。
　　“走出这片小树林就到了德洛夏克的国界线。那里有个小镇，我想我们可以在那里好好休息一夜。”
　　亚瑟回过头面带喜色地指着前方告诉同行者这个好消息，只是得到的回应却只有某个人一如既往的微笑，另一个还是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完全没有感同身受的迹象。
　　但不管如何，情报是不会有错的。随着脚步的前进，两侧的白桦树越来越少，当小镇高高的教堂屋顶映入眼帘的时候，法瑞恩的眼睛注视着它，脸上浮现一缕淡淡的惆怅。这种隐秘的感情淡漠到几乎不可捉摸，如同初冬季节里吐一口气变成白烟，须臾吹散了便无处可寻。
　　年青骑士的眼中饱含重回故土的欣喜，错过了探究的时机。
　　科斯特沉寂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因他的失误而重返人间的优雅男子，银灰色隐隐闪烁，却没有打破旅伴的沉思。

　　遭受了战乱的边境小镇早已寻不到往日的人烟。
　　在亚瑟的记忆里，一个多月前这里还生活着许多善良好客的居民。集市上摆着异国的瓷器、香料和布匹，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面带微笑昭告着他们的幸福。但是很显然，在他离开之后的某一天，这里遭受了敌人的侵袭。断壁残垣处处可见，触目皆是人去楼空。
　　他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座新起的废墟，搜寻一番一无所获，最后只在埃维亚镇最西边的墓地发现一大摞叠起来的骷髅山。看上去时间并没有过太久，因为白骨之上立着一只奇迹丑陋的黑鸟，锐利的喙正在用力啄着附在骷髅上的腐肉，大多数的骨头上已经所剩无几。
　　亚瑟站在累累的白骨前面，默默低下了头。金发无声地倾泻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长剑已经铮然出鞘。贪食的怪鸟在瞬间被贯穿了躯体，连一声凄厉的嘶叫都来不及发出。
　　绿色粘稠的血液沿着雪亮的剑锋一滴一滴地低落在黑色的土壤中。
　　亚瑟表情肃穆地向白骨弯下腰，毅然转身。现在并不是适合悲春伤秋的场合。他的使命是拯救他热爱的国家，为此，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保护好他的旅伴。
　　当他回到三人约定的汇合点时，那里已经生起了火。那两个人坐在火堆旁边休息。
　　科斯特靠在篝火另一侧的岩石上自顾自闭目养神。跳跃的火光给他墨染的长发渲上了一层流动的暖色，恍惚间，连那张素日苍白的脸也跟着生动起来。
　　法瑞恩听到骑士的脚步声，便抬起头对他轻轻地颔首。萨夏梳理完了羽毛停在他肩头休憩，不时呷呷嘴，大概是做了个好梦。
　　“你回来了。”
　　他一笑如同春风融化了解冻的湖面。不知道为什么亚瑟忽然松了一口气。他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将他的剑牢牢插在地面上。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透露一小部分现实警告他们为妙：“听我说，阿莱克斯先生，法瑞恩先生，我看不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这块土地不平静，请一定小心。今天晚上，我会通宵守着这里的。”
　　“没必要。”一旁看起来似乎睡着了的灰袍法师忽然冷冷地开口打断他的话。他连抬头都懒得抬：“抓紧时间休息吧，它们暂时还不会来。”
　　“它们？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接连星夜不停的赶路令人倍感疲倦，何况没有规定义务有问必答，科斯特并不理会对方急切的追问。在几句简单的咒语后，巨大的黑暗塔塔兽再次出现在他的脚下。他把身体往上面一放，听从内心的呼唤安然地闭上眼睛，擅自隔绝对外界的联系。
　　亚瑟吃惊瞪着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不知道是该把他揪起来问个明白还是就这样放他继续任性。
　　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剩下的另一位旅伴笑了。
　　“亚瑟，没有关系的。暂时不会有危险，你还是先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吧。”那人注视着亚瑟湛蓝的眼睛，用一种很淡定的表情对他说，“相信他，毕竟会拯救德洛夏克的人只有他了。如果连他都不愿意相信，你和我还能依靠什么？”
　　说话期间，法瑞恩的眼睛仿佛盖了一层薄翳，痛苦、欢乐、看不到未来的迷茫……白天看不到的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融化了表面的伪装；但他的眼睛还是分外的坚定与清亮，只有眼底深处隐约闪耀着某种信念的火焰。失去契约者之后，他一直迷茫行走。但是科斯特用行动告诉他理想的存在与不可放弃的信念。那个人的纯粹令他没有负担地为自己而活着。就像苔藓永远比烟花更能大鸣大放，土壤比回忆更能保存永久。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只有一件事情，当你不见自己的心。
　　哀莫大于心死。但是心如果并没有死，它还依然跳动，就不能遗忘追求新生的权利。
　　“而且，我相信他能够平安归来。”男人喃喃地说，语气语调模糊，在夜风中一径而散，须臾如瞬间的昙花。
　　亚瑟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虽然他不能完全的理解隐藏在其中的深意，但是法瑞恩说的没有错。他把膝盖屈起来，把身体的大半重心转到背倚的树干上。调整完一系列姿势以后，他抬起头，法瑞恩还在对面注视着他，仿佛在透过他解读另一个世界的童话。
　　“晚安。”
　　“晚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苍穹中的下弦月被染成了猩红的不祥预兆。黎明到来之前，通常都是最黑暗的时机。
　　林间刮来的风带着诡异的气息。
　　亚瑟睁开眼睛，右手已经牢牢地握在了剑柄上。多次战斗的经验告诉他，有不好的东西正在向他们逼近。
　　他一跃而起，小心谨慎地向四下打量，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沙沙。身边传来布料摩梭的声响，他略略吃了一惊，回头发觉科斯特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他忍不住去看另一边的法瑞恩。那个男人却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半倚在树干上，并没有及时醒来。雷鸟抓住他的衣角扯了半天，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
　　在骑士的疑惑爆发之前，死灵法师淡漠地循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沉睡中的法瑞恩，不以为意地说：“我在他身上设了沉眠之息，没有我的指令他不会醒过来的。”
　　“但是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吗？”骑士指控他形同谋杀的举措，“你竟然在这个时刻让他陷入沉眠！”
　　“总好过他醒过来送死。”死灵法师打量了他一眼，“莫非你需要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保护？”
　　亚瑟英俊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与被蔑视的愤怒，但是骑士的美德告诫他必须宽容地对待世俗的恶言恶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同死灵法师讲理：“我不想同你争辩。但是他毫无知觉的话，可能会躲不过敌人的袭击。”
　　“难道你认为它们有能力从我手中夺走任何东西吗？”
　　科斯特自顾自施法，缓缓地从地面上悬浮起来。亚瑟的一再争论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停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宛如金属色泽的眼眸冷冰冰地盯着青年骑士，表达了对他喋喋不休的不悦。
　　亚瑟闭上了嘴，但是他依旧握着剑向法瑞恩的方向走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死灵法师也不打算继续理会这场辩论。他的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展，惨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衣袖中显露出来，伴随着他恍如低喃的咒语，食指的指尖诡异地冒出了紫色的烟雾。然后食指熟练地移动，在空气里划出了一串亚瑟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
　　“……迷茫，逡巡在极夜之中的真相被雾水打湿。你已经死去，但你依然活着。我追随你的脚步，你必将予我赐福，借我动晓迷雾背后真实的力量——达泰恩的死者视野！”
　　大量的死魂之海从原本平寂的大地汹涌而出，瞬间吞没了死灵法师本人，在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众多死魂如同星云缠绕着其中的死灵法师，彼此地嘶吼翻滚，直到一个巨大的死魂从它们之中分海而出，漂浮在旋涡的上方。
　　亚瑟睁大眼睛吃惊地审视着眼前他从未见过的场面，将手里的剑无意识地握紧。
　　新的死魂与地下纠缠成一团的普通死灵不同，它拥有一双极其空洞的红色眼睛。瞳孔中发出隐隐的红光，被照射到的灌木、树丛、岩石无一例外地纷纷凋零或者崩裂。它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仅仅不到一秒时间，虽然亚瑟并不会为此退却或者逃跑，但事后还是发现自己背后的衣料已经被汗水浸透。
　　死魂达泰恩的口中终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吟叫。同一瞬间，所有的死魂开始迅速地反方向旋转向地下汇聚。当被包围的科斯特重新出现在亚瑟眼前的时候，周围一切完好无损，死灵法师的长袍纹丝不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亚瑟突然陷入了臆想而已。
　　“它们正在往这边赶来，数量很多，而且移动速度很快。”
　　亚瑟不知道在危机的时刻为什么这个家伙还能用公式化的语气宣告这样严肃的事实。谢里埃大贤者告诉他科斯特其实也是人类，但光明之神在上，他简直不像个人类！或者说，当人类把灵魂出卖给死灵王国的那一刻开始，那个人就不再是人类，而是游离于人世与阴界的活着的亡魂。亚瑟相信，这样的一个怪物，如果某一天被杀死了，他还会以另一种形式重返人间。
　　他阻止了自己接下去无止境的胡思乱想，逼迫自己负担起守护这个怪物的责任。
　　“我们还有时间做些准备。它们什么时候抵达？”
　　他的话音刚落，地面上忽然渗出了大量绿色粘稠的液体。土壤表层开始松动，被黏液混淆成诡异的绿色沼泽。空间被奇怪的力量扭曲了，弥漫着死亡恶臭的气息。
　　当一只又一只肢体残缺的恶灵从沼泽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的时候，科斯特注视着越来越多的入侵者，异常冷静地回答亚瑟的提问。
　　“现在。”

　　亚瑟来不及对死灵法师表达他内心的愤怒。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保护好法瑞恩”就提剑冲上去挡住了恶灵们的第一波冲击。
　　光明之剑在骑士的挥舞下所向披靡，斩断阻挡前进的邪恶。而恶灵们却压根没有看见四处翻飞掉落的同类躯块，还在接连不断地从沼泽中爬出来。
　　科斯特抱着手臂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观摩着陷入无休止厮杀的亚瑟，算是给他的小小教训。这个年轻人始终如一的勇敢与承诺虽然在死灵法师的眼睛里看起来很幼稚也很无聊，但终于让他对这位青年骑士有了些许不一样的看法。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继续思考对这位青年骑士的评语，只是小小地出了一会儿神，恶灵嘶哑的喘息便开始在他身后响起。
　　亚瑟被众多的恶灵围住陷入了苦战，而他和法瑞恩似乎已经被新冒出来的怪物们包围了。科斯特回过身，挥手给依旧沉睡中的法瑞恩施加了“温利尔的斗篷”。光明系的雷鸟在瞬间惊飞，似乎不能接触这一来自死灵界的邪恶法术。因为对法瑞恩安危的担忧，小鸟来回盘旋在上空，焦躁不安地发出预警的鸣叫企图叫醒那个人，可惜对方却沉醉在安详的梦境中，对外界一无所知。
　　其中有只恶灵试图去抓法瑞恩，但在利爪在碰触到人类青年之前忽然燃烧起来。它凄厉地惨叫着连连后退，却还是被灰色的火焰燃烧殆尽，最终只剩下了一小团灰烬。看到这一幕的恶灵们惊恐地退开法瑞恩的身边。它们显然意识到内心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存在。当它们面对看起来手无寸铁的科斯特，惊惧充满空洞无物的胸腔，求生的本能指引奔亡。
　　科斯特没有理会恶灵们复杂的心情。他伫立在原地，没有下一个动作的预兆。面对着面目丑陋的恶灵们，眼神冷峻得如同君王低睥他卑微的罪臣。
　　谢里埃导师说的没有错。这些怪物是有人把极其邪恶的物质抹在活人身上变成的恶灵。
　　恶灵是亡灵之一，但不等同于死灵。死灵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死去，然后蒙受死灵法师的召唤称为他的下仆共同战斗；而恶灵却是由普通人类被一种称为腐烂支配的邪恶仪式活生生变成行走在黑暗中的不死仆从。与其说是亡灵，不如说它们更像怪物。堕落、不受控制、嗜血、残暴，毫无亡灵具备的智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们已经沦为了杀人工具。而这对站在金字塔最高端的死灵法师来说，亵渎亡灵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科斯特的手缓缓地抬起来，嘴角扬起了一丝冷冷的笑意。繁复久远的咒语从他唇边吐露，每一个字都如坠千金，仿佛来自神祗时代的遗迹。那是在贤者之塔中收获到的古老法术，而现在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地面上的八芒星阵早已迫不及待地冲天而起。
　　“我所敬奉的黑暗之神，我臣服于您，带着您的旨意行走于世。罪恶正在侵蚀您的子民，无知令它们游荡逃亡，愚昧使它们迷失天性，请与我力量开启它们混沌未知的灵魂——亡灵教诲！”
　　无数的恶灵在光芒中嘶叫挣扎。它们无法挣脱新生蜕变的痛苦。没有任何生命能承受数千倍于正常进化的加速度，就像气球在瞬间膨胀到最高点必然会爆炸一样。
　　科斯特没有对此产生任何类似怜悯或者是同情。不洁的东西就应该彻底被消灭，亡灵的骄傲不允许外界力量的玷污。
　　“——枯死术。”
　　他冰冷的语调在一片低哑哀嚎中份外清晰，坚若磐石，仿佛具有穿透时光的力量。
　　一片更强烈的白光闪过。亚瑟手中的剑还没有落到恶灵的头上，对方忽然在一声惨叫之后瞬间化成了一片枯骨。
　　亚瑟错愕地回过头，远远地看见科斯特站在一地灰白散乱的白骨之中。恶灵们的进攻输的一败涂地。太阳即将升起，凌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掠过死灵法师不羁的长发，洋洋洒洒在耳畔舞动。
　　他是来自异界的使者。他不受威胁，也不接受任何束缚。没有人能够影响他在亡灵界的地位。他是科斯特·阿莱克斯，即便他死去，也将以另一种形式活着。
　　法瑞恩悄然张开了那双冰蓝的眼眸，既不惊讶也不慌张。似乎他一直清醒着观摩了整个战局，而且从一开始就知道胜利者会是科斯特，而且也只会是科斯特。
　　他的视线停留在死灵法师的背影中，然后越过他向正朝他们大步走来的骑士微笑致意。蓦地，这令骑士想起了这个男人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相信他，毕竟会拯救德洛夏克的人只有他了。如果连他都不愿意相信，你和我还能依靠什么？”
　　——“而且，我相信他能够平安归来。”
　　那似乎已经成为了真理。

　　在最黑暗的时刻，捷报总是传播得比烟花更快。
　　在抵达国都之前，他们已经成为了德洛夏克公国的传奇。
　　几乎德洛夏克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他们的英雄。被传颂的版本中，龙骑士的后代，勇敢的王子殿下——亚瑟·佛莱德·德拉克洛瓦，正如当年的佛莱德骑士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冒着旅途种种危险独自前往贤者之塔求助，扭转了国家的命运；冰眸的白袍男子就像带着神谕降落在人世的大天使，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美貌与悲悯之心走进危机四伏的德沃夏克，协助亚瑟王子战胜邪恶的侵袭；最令人震惊的是，一贯被认为冷酷无情的死灵法师竟然也出现在亚瑟王子的身边。这个曾经是大陆最为臭名昭著的中邪之人似乎已经被王子的真诚与执着感召，从此痛改前非，从此追随他们的王者。
　　抵达的那一天，盛大的洛斯卡兰广场上洒满了芬芳的花瓣。彩旗飘扬，握着号角的皇家骑士团林立在城堡的每个角落。广场正中央铺着一条华丽的红毯，一直延伸到宫殿的深处。当亚瑟王子与他的白袍神使从雷鸟的翅膀上缓缓降落到地面的时候，广场上欢呼尖叫，掌声雷动。
　　科斯特皱了皱眉，慢吞吞地从幽灵风狼背上下来。大概是因为畏惧或者鄙夷，胆敢正视他的人并不多，但远处噪杂拥挤的声音依然令他发自内心的厌倦。
　　死灵法师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答应前往德沃夏克，他现在应该在安安心心地研究他的新法术或者是把魔法手札仔仔细细再推敲上一遍，而不是该死的在这个鬼地方忍受无礼的尖叫。
　　没有人比这位死灵法师更迫切期待战争的结束。因为比起鲜花和阳光，他热爱自由与亡灵的阴风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