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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死去 ...

  •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记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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