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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经历 ...

  •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的欲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流氓犯苏宇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苏宇在胡同那边抱了一个少妇一下,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我永远不会恨他。”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别理他们。”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此刻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苏宇。”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宁死不写。”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随后郑亮说:“我写了检查。”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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