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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潇潇衾寒 ...

  •   镜中是一张平平无奇到可以说是难看的脸,两颚稍许突出,看起来并不如寻常女子般小家碧玉,反而有种男子的粗犷气。因未着脂粉,疏淡眉宇下的双目狭长无神,从眉骨延伸而出的鼻梁因为硕大,看起来厚重而塌陷,似乎是为了与其交相辉映,那毫无血色的唇瓣亦显得不甚协调,
      苏秀定定地与镜中人对视。这副面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旁人的窃窃私语里贴上丑若无盐的标签,只不过胆小怯懦、连头都不敢多抬的下人们尚且还顾忌饭碗和脑袋恨不得用线缝上自己的口,但终究架不住有几个长舌之人好弄是非,断断续续传到了她耳中。
      苏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蕙质兰心端庄贤淑的嫡女,容颜竟如此上不得台面。女子以德为美,老夫人几乎是一眼相中了她,外头的那些妖艳贱货娶回家岂不是糟了狐狸窝,更兼苏氏位及人臣者重,结成姻亲能为空有商贾大家之名的严氏添砖加瓦,攀了仕途的亲。
      但显然在脂粉堆中滚惯了的严儒并不这么想,这就好比让顿顿山珍海味的纨绔去吃糠咽菜,虽碍了老夫人的重压暂时妥协,但新婚之夜那副目不斜视,在最不该正经的时候突然正经起来的姿态让苏秀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可室内明明红烛摇曳,温暖如春。
      “睡吧。”严儒合被而卧,吹熄火光不再多说。彼时本该酒意熏然,佳人在怀的浪荡公子哥儿甚至连一眼都不愿多施舍。
      黑暗如潮般涌来,铺天盖地的一瞬间,苏秀脑海中掠过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胭脂相赠时他飞快收回的手,簪钗于发时他垂下的眸,她靠在他胸膛时迟迟没有圈紧的臂弯。
      原来当她怀着欣喜、羞涩、忐忑、期待种种不一而足的心情坐上花轿,自以为觅得夫婿时
      严儒从来都是真真切切地嫌弃着她的,可笑她陷入其中恍恍惚惚,自以为柔情蜜意、自以为恩爱非常,却忘了……
      忘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她的样貌连窈窕也搭不上。严儒要的不是她,是整个势如中天的苏家。
      呵,苏秀极轻地嗤笑了一下,一滴清泪淌过侧颊,泅入乌黑的鬓发。
      月隐入云层,喜字贴窗的屋里芙蓉帐暖,却是……新月不上良宵。
      半月后,严儒复迎妾室菡薇,除了没有八抬大轿,又介于她风尘出身,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府,严儒给予她的风光可连苏秀这个明媒正娶的都及不上。绫罗珠宝、锦衣玉食自然络绎不绝,一个丈夫的宠爱和宿于她房中的次数却能狠狠打苏秀的脸。
      每月只有十五严儒会同她合房,但也只是例行公事般草草了事,过后转头就睡,三十日中有一日枕畔衾被能留人温,恍惚梦一场,闭眼在睁眼的功夫摸去就仿佛那人从未来过,冷得好像指尖都能冻伤。
      呵,苏秀忽而神经质般拼命抓挠着昏黄铜镜里倒映出的自己,就是因为这副容貌对吗?所以活该忍受世人唾弃,所以活该连一个妓女都能在她头上耀武扬威吗?
      丝丝缕缕的血迹顺着那张隐忍到甚至有些疯狂的面颊蜿蜒而下,苏秀保养精致的指甲被深深摧折,玉白的指甲盖断成了怪异而扭曲的样子,隐约可见微微露出的些许皮肉,可她恍如不知疼般一下下停不下来。
      来伺候洗漱的侍女推门而入时,望见她披头散发、形容疯癫地坐在地上,猩红血色裹了一手,当即吓得摔了铜盆,正要惊呼,便被随后而来苏秀的掌事奴婢潇潇一把按住了肩膀。
      “慌什么?还不去重新打水来。”她藏在青绿面纱下的嗓音略略低沉沙哑了些,听说是遭逢一场无妄之火毁了半边脸才不以真容示人,虽然她平常待他们温和有加,做错事也只是好言提醒,并不加以斥骂,但不知为何,每次小侍女都会被她轻柔得如同用歌声诱人沉沦海妖般的嗓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感觉危险,并敬而远之。
      “是是。”小侍女连头都不敢抬急急忙忙就向远处去了。
      潇潇缓缓举步行至她身侧,掏出别于腰间的绣帕,执起苏秀伤痕累累几乎有些触目惊心的柔夷一点点细致地擦去其上斑驳的鲜血,又将她因为稍稍垂首散落于唇边的青丝简单地别于耳后,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夫人,天寒秋凉,莫要苦了自己。”说着,便抬了抬她的胳膊,做出要拉她起身的样子。
      怨愤与疼痛已而占据了她全幅心神,苏秀愣愣地顺势而为,瞳孔呆滞而迷茫。
      潇潇把弃之一旁的镜子又重新归位,方才素手穿云鬟,簪梳挽鬓发,渐渐地出落成一派落落大方、雅致静婉的模样,那双狭长的眸中似有水光。
      “夫人,你瞧,”潇潇慢慢地抚过苏秀眼睫,指尖染上温热水渍,她定定出神良久道,“你拥有了这世上最为真实的喜怒哀乐,能哭、能笑、生动的表情开在你的脸上,你拥有了生而为人的印记,只是……这张脸若能美上几分,想必更是我见犹怜。”
      这番话其实大逆不道,直直戳中苏秀痛处,可她娓娓道来,语含惑意,竟能如春风化雨,抹平心头一丝疯狂的躁动,却无知无觉间,浇灌了一颗早已蠢蠢欲动的种子。
      苏秀平静仿佛大家闺秀的仪态被刹那打破,她突然稳准狠地拉下了身后潇潇的面纱,她左边面容可怖狰狞的疤暴露在空气中,气氛瞬时沉郁了下来,可下一秒就被苏秀毫无顾忌的笑声打破。
      至少我完好无缺,至少我比你好。她想。
      她是她自欺欺人的药,留她至今,只是她害怕自己会病入膏肓,若不然,窥探到主子高贵面具下恶毒的潇潇,早在苏秀下毒绝了菡薇怀孕可能的时候就会身首异处,又怎能活到现在?
      “不气了吧,”潇潇静静地等她笑完,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好似镀上去一般,看不到些微起伏,反是语气更为喃喃道,“奴婢已早早着人做了早膳,今儿个是十五,待会儿老爷会过来。”
      每月十五,老夫人三令五申不孝子严儒必须和苏秀三餐同食、夜魅同寝的一天,也是在无尽等待中给予她希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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