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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六月八 ...

  •   景明三年六月初八日
      “鬼天气热死人呐”,御花园内走来一位袅袅娜娜的宫妃,洋红纱地大衫衬得花容月貌,这般娇嫩的色彩也只有花一般年纪的女子敢穿在身上。
      美人摇着宫扇在凉亭内休息,宫人一旁小心伺候。皇上眼前最得宠的妃子,服侍起来更是殷勤。
      “这亭子怎是砖搭的?”宫妃懒懒问话,“我们吴家还有个精钢打造的,精妙异常”。
      宫嬷嬷忙笑道:“回小主,此亭乃是先帝为迎昭睿皇贵妃入宫特意建造,听闻一砖一木都是打金陵运来的”。
      宫妃吃一颗葡萄,许是酸倒了牙正在不悦,当下悻悻道:“金陵?那鬼地方……”
      宫嬷嬷得体的笑了笑,终未再开口。

      出御花园,宫妃向西北而去。贴身侍女不解道:“咱们长安宫在东南,小主怎往那边去?”
      宫妃一甩帕子,倨傲道:“本宫入宫日子短,各位姐姐中唯有贤妃不曾谋面,正好去请教请教青砖怎么盖亭子!”
      宫女忙低声劝慰:“凝和殿如同冷宫,小主莫要沾了晦气”。
      宫妃扬起眉梢,径直向前去了。太后姓吴,贵妃姓吴,她这个吴家女儿还能怕一个失宠的贤妃?谁让她吴琳娘最听不得“金陵”两个字!
      宫女还要说话,身侧的宫嬷嬷一把挽住她的腕子,摇摇头。

      各宫嫔妃私下亦是轻易不得相见,若临时登门,定有宫人前去报信。
      吴琳娘只得五品修容之位,于宫中行走不得乘肩舆,待到行至凝和殿朱漆大门一旁的角门,前去报信的小太监正与门内宫人作揖求全。
      见自家奴才在别宫这般不争气,吴琳娘上前不由分说便是一个耳光:“这奴才,我长安宫不要了”。
      小太监急忙匍匐在地求饶不已,门内宫人略福了福:“见过修容小主”。
      “今儿天气好,本宫来与贤妃姐姐讨杯水喝”。
      宫人微微抬头,露出脸颊好长一道疤痕:“回小主,我家娘娘正在打坐,不便见客”。
      “正好”,吴琳娘侵门踏户一脚迈进宫门:“听闻凝和殿景致不俗,本宫且来逛逛园子”。
      那宫人却不慌乱,退后半步:“既如此,修容小主请进”。
      吴琳娘身后一干婢女太监纷纷踏进角门,见没了踪影,小太监方直起腰身拿衣袖擦了擦汗水,神情分明多一分狡黠。
      “你小子倒是激灵”,门房内又走出一位艳丽非常的宫人。
      小太监接着作揖:“还是棣棠姐姐的主意好,姓吴的不要我,今日退回十三衙门,姐姐定要把我要了来”。
      宫人笑了笑:“她眼下正得宠,你不去长安宫,却要来咱们凝和殿,想法算得上不落俗套”。
      “我虽是个阉奴倒也明白个道道,跟对了主子总比一时风光来得妥帖”。
      宫人抬头望了眼万里无云:“难为你年纪小倒是个通透人,正对咱们凝和殿的脾气。成了,明儿我就替主子要人去”。
      “风兰姐姐,请受罗豫一拜!”小太监学那戏台上的书生,一揖到地。

      自大明定鼎中原已近百年,凝和殿住过的妃子不过四五位,或是含恨而终、或是功成名就,一个个皆是彪炳当代的奇女子。
      吴琳娘漫不经心的四下观瞧,宫舍与东西六宫并无什么不同,通往后院的檐廊上绘着各色吉庆彩图,不过有些斑驳了。
      入后院,正殿面阔五间,明间开门,次间、梢间俱为琉璃窗,外罩竹帘以隔暑热。
      饶是吴琳娘这般生在富贵人家的也忍不住暗暗咋舌——果然豪富!
      宫里唯有勤政、坤泰二殿有琉璃窗子,她的贵妃姐姐的寝宫都见不到半扇。
      院子西南角设井亭一座,样式与御花园的凉亭如出一辙,不过小巧了些。
      “宫里的井亭多为顶覆黄琉璃瓦的,怎的来了个青砖建造的?”吴琳娘问话。
      带路的宫人状似随意道:“奴婢只知这亭子在十八年前改建过,并不知详情”。
      十八年前?不正是吴太后初入宫暂居凝和殿那一二载!
      吴琳娘纳罕:难不成姑母为讨好掌六宫事的林贵妃,将井亭改为砖亭?
      风水轮流转,如今林贵妃的外甥女奚贤妃又搬了进来。慕容家死绝了,外姓女子却蹦跶个没完没了。真真让人生厌!
      愉修容高扬起白玉一般的面庞,如今后宫是吴家女儿当家,她可不怕姓奚的!

      东配殿上挂匾额“静观斋”,两个小宫女左右挑起斑竹帘。吴琳娘于廊檐下定了定心神,方轻提裙摆谨而慎之走了进去。
      “妾身拜见贤妃娘娘”,吴琳娘规规矩矩行大礼。她只得五品修容,而皇妃位同一品,可谓天差地别。
      头顶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吴家后塘、南巷、下荫、河桥四房,你是哪一房的女儿?”
      吴琳娘顿时舌桥不下。外人至多知晓太后与荣贵妃出身的下荫房,姓奚的哪里打听来的这般细致?
      “回娘娘,嫔妾出身南巷”。吴琳娘抬眸,大着胆子打量上座之人。
      好一个神仙般的女子,倒似是画上走下来的。
      奚贤妃微微抬手,座旁一个相貌温婉的侍女搀扶起吴琳娘落座,又有宫人捧来茶点果品。片刻,屋内又是寂静一片。
      贤妃似是不急着问话,只自顾自的把玩手中团扇,扇面绘莲塘鹤鸣图,恬淡如斯。
      凉了半晌,吴琳娘方道:“妾身斗胆来凝和殿讨杯水喝”。
      贤妃静静道:“你来,贵妃可知?”
      “既是讨杯水喝,便是临时起意”。吴琳娘脖颈高昂。
      贤妃笑得玩味。“论容貌,你胜过你姐姐”。
      “妾身卑微,岂能与贵妃相提并论”。
      “不是长安宫里的,是你亲姐姐”。
      咯噔一声,吴琳娘捏紧帕子:“娘娘想是记错了,南巷房的女儿中我为长”。
      “是么?”贤妃讲话的腔调甚是动听,总有一二分吴侬软语的味道:“河桥一房只两个嫡出的女儿,你爹娘都舍得李代桃僵,还要充作南巷房庶出的送进宫”。
      吴琳娘正对上贤妃的目光,自己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坐等旁人一刀一刀宰割。“嫔妾是秀女出身,礼部写的明明白白。娘娘若有疑虑,不妨去问礼部”。
      贤妃摇起宫扇,徐徐道:“本宫年纪大了,记错也是有的。只是看见你,倒想起故人来。今日无事,且与你说一段往事。世间烈女不计其数,荆娘当为翘楚。她不惜背上万千骂名,求的不过是保全家人……”
      吴家曾有个女儿名唤荆娘,下荫房的越娘嫁与皇三子徐靖嗣为侧妃,荆娘则入皇长子徐靖俭的府邸,不出三个月,皇长子正妃病逝,荆娘顺理成章成为继妃。外人都道吴家的女人心如蛇蝎逼死原配,徐靖俭也恨毒了吴家,却不得不倚仗荆娘的筹谋。那二三载,皇长子风头日盛,可临门一脚仍败了。原本去山东办差的徐靖嗣杀回京城,一剑刺死长兄。当夜,扮作宫人的吴荆娘盗走徐靖俭的尸身,一路背进凝和殿。
      “她…她的下场…”
      “她么”,贤妃失神,“她与他拜堂成亲,就在此地”。
      吴琳娘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将死之人与一个已死之人拜堂!“娘娘还未说,她如何自行了断?”
      “本宫…忘却了”。
      往事如烟,再轰轰烈烈之事到了今日也不过是旁人口中的一段话而已。数年之后,何人还能记得?
      吴琳娘将指甲狠狠嵌进肉里,抬起茶碗快快饮上半口:“茶已喝过,嫔妾告辞!”
      贤妃凉凉笑了一声:“原本嫁入皇长子府的,不是荆娘”。
      修容小主脚下踉跄,扶住门窗方稳住身形,又大步流星冲了出去。

      “小姐何必见她?”夏堇扶起贤妃,主仆缓步走回正殿。
      檐廊上的彩绘虽斑驳了些,倒也整洁。去年迁居此地,遍地杂草与灰尘,贤妃娘娘就换一身短打衣袖与宫人一道打扫庭院。消息传扬出去,吴太后借机敲打坤泰殿,梁后再不情愿也只得命人关照。皇帝并未废妃,这凝和殿再冷清,面子上总要过去。
      贤妃笑得云淡风轻:“日子这般无趣,难得有人登门”,并无半点落寞。
      “可她也不该挑今日来,一脸倨傲,当旁人都怕她吴家”。
      “也怪了,吴家的才情全给了荆娘一人”。论谋断,奚贤妃是自叹不如。徐靖俭若肯听从吴荆娘的计谋——矫诏弑君,登上大位的未必是徐靖嗣。“风华绝代如她,怕是不会有了”。
      夏堇微微低头,正瞧见自家主子腰里系着的粉青宫绦,下坠两块白玉环,二玉相碰为瑽瑢之声,好听得紧。“奴婢以为,世上若有风华绝代,也是小姐”。
      贤妃笑得开怀,打趣道:“你家主子年老珠黄,怎比的各宫的美人”。
      “小姐连自己的容颜都着意忘了,哪里知晓……”
      “好了,咱们小管家婆有操不完的心,也不知将来哪家儿郎有幸能被阿堇唠叨一生”。
      夏堇臊得脸红:“我不嫁,早与风兰约好,它日作个自梳女”。
      “呸呸呸,这样的话可不许乱说,赶快去佛爷面前求个情”。
      “小姐…咱们凝和殿里哪有神佛?”
      “…那便去我娘灵牌前磕几个头”。
      “好好好,小姐吃完寿面,奴婢就去磕头”。

      墙角落地自鸣钟当当两声,陈福隔着纱帐轻声道:“万岁爷,该用膳了”。
      “传罢”。
      陈福微微探头,书案后的天子竟没在批折子,何时起望着琉璃窗子发呆。
      今儿六月初八,难怪了。
      满桌子的珍馐美味,景明帝不过略动牙筷。
      末了,陈公公加着万分小心呈上一个楠木托盘:“万岁爷,内御膳房新来的师傅擅做苏式汤面。您尝尝这手艺,可能入得了口?”
      青瓷海碗里盛着一碗阳春面,面条根根利爽,汤色淡酱清澈见底,油花与葱花相得益彰,香气瞬时飘满殿堂。
      英挺的天子瞧着竟有几分落寞,见阳春面方回过神来,捧起瓷碗大口吃面,吸溜之声不绝于耳,好似那街边的乡野汉子。
      晚膳撤去,皇帝于殿内散步消食。
      陈公公随侍在侧,只捡宫里的趣事来讲。
      景明帝着一袭藏蓝暗花纱单袍,腰系明黄丝绦,下坠莲塘鹤鸣玉佩一块。那玉佩是皇帝心头至宝,不在腰间佩戴便在明黄帕子内包着。陈福日日看着,也日日提点自己,凝和殿的主子仍有归来之日。

      夜幕降临,皇宫内渐次掌起宫灯,家家宝灯高挂,处处明灯璀璨,好一番人间美景。
      近年,滇南的料丝灯风靡京城。先帝哲宗的元皇后尤爱以玛瑙、紫石做出的料丝灯,而从前的吴太后偏好羊角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高门大户内眷皆以此二种宫灯为荣,每逢佳节,盏盏争奇斗艳,亦是京城一景。

      连着七八日,皇帝都未翻牌子,老人们虽有猜测倒也沉得住气,新入宫的几位小主可是坐不住了。
      回转长安宫的愉修容被同族姐姐荣贵妃好一番训斥,斥她不懂规矩。
      吴琳娘心中火大,回到配殿就拿下人出气。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连声哀告。
      声响传进相邻的介祉宫,灯下读书的段淑妃皱起眉头,轻骂了句:“粗鄙不堪”。
      侍女呈上碗杏仁羊乳:“奴婢听说愉修容走了趟凝和殿”。
      淑妃长出一口闷气:“今儿这日子也敢去凝和殿,找不痛快,活该!”
      主子饮乳品消暑,侍女回话:“娘娘说的是,贤妃伶牙俐齿,言语上定是占了上风”。
      提起凝和殿,淑妃便没了胃口,撂下汤匙:“可说来说去,皇上还是没厌了她”。
      侍女取来宫扇为主子摇风,不解:“娘娘可是多虑了?这一年,万岁爷就再未理会过她”。
      “是啊,皇上不见她,却也忘了协理六宫之权了”。
      容玥晋为贤妃时,景明帝越过贵妃,破例给了贤妃协理六宫之权。贤妃迁居如同冷宫的凝和殿,象征协理六宫之权的白玉腰牌,皇帝可是提也不提的。
      荣贵妃与端妃都问过,讨了个没趣,自幼长在公主府的淑妃却从未提起。她心中总有疑虑,皇帝对贤妃绝非厌弃。
      “奴婢以为,娘娘身份贵重,膝下有二殿下,皇贵妃、贵妃之位迟早是您的。眼下,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份儿才对吴家优待些”。
      是阿,眼下横在她眼前的最大障碍是姓吴的和姓王的。
      若要扳倒,谈何容易?
      她自幼长在公主祖母身边,红墙内的事听过见过太大,抄家灭族这等事听着便心生惊恐,可越是惊恐越舍不得那滔天的富贵。
      元年元月元日,她入宫之日便获封淑妃,宫里多少人羡慕嫉恨,可她明白皇帝是因祖母抚育先帝有功,为拉拢宗室有意为之。如今祖母已到暮年,她的荣耀又能撑的了多久?虽说母以子贵,可二皇子既非嫡也非长,皇帝亦不曾另眼相待,愁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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