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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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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无甚特别的日子。
天气寻常的好,街上的人寻常生活,后厨的小庚子寻常地又踢翻了墙角堆放的煤渣子。柳提舔舔干了的笔尖,只在随身的小札上写了日期与天气,对这一切稀松平常都懒于赘述。
笔是少爷送他的,记小札也是少爷教他的,不为锻炼笔头甚或著书立传,少爷说练字没有捷径,就得多写,把笔锋记在心里没用,要把它们记在指端腕上。等运笔变成身体的本能,这字大约也就写得八九不离十了。
可柳提并没有太多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也没时间认认真真地看好多书学好多字,他只有一支少爷亲手试做的管笔小毫,穿根细绳吊在腰上,用了许多年,毛越写越疏,字越写越细,用掉的本子也越来越多。
柳提觉得自己的字跟少爷的比起来依旧差得老远,用学过的文言表述就叫“难望其项背”,当然他也没想过有一天能超过少爷。他就想这样写下去,一天一月一年,今朝翻昨年的记述,还看见同月同日的雨,一春一秋的心,人在往前走,岁月在纸上停留,蓦觉玄妙。
却突然地急弦乱调,本来寻常日,毫无预兆地成了柳提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天。
打破的杯碗盘碟铺了一地,柳提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搏的两人在逼仄的室内走壁游墙,一个在笑,一个在苦笑。很难定义他们的关系,认识不认识,朋友不朋友,只在拳起的那一刻,倏忽成了死敌。
可少爷显然不想结这个仇,于是只拼命招架,躲得很吃力,辩得也很吃力。他武功分明那样好!柳提亲眼看见了偷偷与师父见面练武时少爷展现过的武力,破风卷云,碎石断金,摧枯拉朽,这是柳提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词。所以他心里,少爷是天下第一的。
然而第一的少爷竟赢不了裘未已。那绝非就是输了,而是他无法成功制伏这个人。即便出手留情未见杀招,也不应是势均力敌的局面,因此柳提恐惧地意识到裘未已的武功也很强,并且显然他也没有使出可能致命的极端招式。
这场较量更多地是在试探。
探虚实,求真相!
真相其实早已说明,奈何迟谡不信,裘未已不信,就连柳提自己内心里都未全信。
世间若当真有阴差阳错,昨夜便是演了一出波诡云谲的好戏。
马府寿宴隆重,宾客云集;县令家中遇刺,险象环生。
沈彦钧大醉而归,阖府难眠;刺客遭遇强敌,数死几伤。
沈嵁孤独病中,意外磕碰;蒙面人遭飞石击中,左额留印。
于是沈嵁盖了伤口遮了面容依约来见,迟谡问他,他竟说不清楚。而忆起紧锁的房门,无人的厢院,柳提也说不清楚。他不确定少爷是真摔跤在地上睡了一夜,还是瞒住府中上下趁夜行凶。柳提不想确定,他宁愿相信少爷的无辜。却无凭无据,无言辩驳。
既是说不清,便只有打么?
柳提仍自木然地立在墙角,不再装得骇怕担忧。低头看见脚旁零落的碎瓷,俯身拾起一片来,转头看向同样躲在屋子另一角抱臂观战的县令迟谡。
“嗳嗳,这是你沈府的家奴,又是你的心腹,怎说当人证?不足信不足信!”
大老爷一句话,柳提就连作为人证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他后悔极了!后悔为少爷扑粉修颜,为他挑发束带,却不曾阻止他如期赴约。这半月前由迟谡邀定的私交朋会,宛如一张悬挂了红绸的兽口,尖牙林立,有去难回。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回过神时,手中的碎瓷片已抵住了县令大人的咽喉。
“哦哟哟——”
“阿提,别!”
“啧!”
三人三张面,迟谡玩儿一样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沈嵁着急,裘未已则在笑,一脸的兴味寡然。
焦灼的缠斗终得止战,意外柳提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镇定或嚣张。相反,迟谡与裘未已的态度,令从未与人动过武更从不曾要挟于人的柳提内心涌上了不安与焦躁。
——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完全不害怕?这两个人太奇怪,他们不正常,脑子都坏了!
柳提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命令道:“放了我们少爷!”
裘未已看一眼沈嵁,回得干脆:“不行!”
“那小的就对不起迟大人了!”
“随便啊!”
“啊?”
“他死了我换个主子投靠,反正你给他偿命。”
柳提脑子里发蒙,手上不自觉顿住。
有机可乘,瞬息发动,然而动的那个人却不是裘未已,而是沈嵁。
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随即腕上剧痛,柳提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瓷片落地,迟谡被一掌拍向另一边的裘未已。裘未已仍是玩世不恭地笑着,抬腿一横,拦腰将迟谡截住。
“妈了个羔子,你手断啦?顶死我了!”迟谡张嘴就骂,同时飞起一脚踹在侍卫腿上。
“活该!叫你看热闹不顾命,教训,长记性!”裘未已没感觉似的,居然跟迟谡呛声。
“我让你动手了吗?”
“说来绕去那几句话,有意思吗?这么问大家都甭消停,得耗死。”
“他没人佐证,你又有真凭实据了?拿出来镇个场啊!”
“打一顿全都老实了!我多的是办法叫他开口。”
见裘未已一脸混不吝的痞笑,迟谡气得又踹他一脚,嗓子都尖了,吼他:“你特么的逼供上瘾呐?告诉你,跟太爷我这儿谁都别想把谁屈打成招!太爷护着朝廷律法,太爷我就是法!”
裘未已歪嘴笑:“您这话本身可都犯法!”
你来我往,似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二位,还是坐下来说罢!”
沈嵁将柳提护在身后,很有些喘,也是笑着。
裘未已捉过迟谡后衣领拖向后侧,抱臂好整以暇道:“刚才那可是袭击朝廷命官,现行犯,不用再说了吧?”
沈嵁一手扶着腰,边笑边喘:“阿提这三脚猫的拳脚功夫,若非大人存心逗他一逗,焉能轻易近身?再者,大人袖子里藏的难道不是裘护卫给他的万全?”
裘未已偏头朝迟谡喷过去一声哧鼻:“啧,笨劲儿的,教了那么久就是学不会!连支袖剑都藏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迟谡嘴角一扯:“哎哟喂,牛逼捡大的吹!也不知道谁废物点心一个,放跑了刺客又拿不下嫌犯,白吃白养,真有脸敢嫌弃主子。个狼心狗肺的!”
“调虎离山你看不出来啊?我去追刺客,人杀个回马枪把你先捅后斩脑袋挂县衙大门上,叫我跟个死人骷髅头喝西北风去啊?”
“我死了你还想喝西北风?下黄泉喝孟婆汤去吧你!”
二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确真不像前夜遭了袭击存心捉拿刺客的,也未将眼前的沈嵁主仆当作实在的威胁。
至于沈嵁则已拾了翻倒的长凳坐下,好笑地欣赏他们拌嘴。
裘未已看人很少正眼,不是斜也是邪,挑眉揶揄:“至于么大公子?才几个回合就累成这德性,您这究竟是带伤呀,还是带伤呀?”
沈嵁也是眉上挑,语焉不详:“带伤的可非是沈某。”
裘未已眼角一跳。
“无论带伤带病,横竖沈某是打不动了,裘护卫何不也坐下歇歇?纵使要打,歇过再打罢!”
裘未已兀自不阴不阳地笑着,身旁迟谡倒先表了态:“不打了不打了,家什全都碎了,可心疼死我!”他也回到桌边孩子似的骑坐凳上,关切地问沈嵁:“越之喘得好急,要紧否?”
沈嵁犹是笑,摆摆手:“就这样,反反复复,不好,却也不坏。”
柳提可不听他唬弄,面色阴沉地立在身后,凉凉道:“少爷怕是又起热了!”
听他言,迟谡抬手就按沈嵁额头,不由得一惊:“呀,是有些热呢!”扭头怪裘未已,“就说别打别打,你个武痴什么时候能把心思憋住了,少惹事儿?真打坏了你跟沈府交代去啊?”
裘未已居然顺话接:“唯武证心,手不痒的都是孙子!”
“唔?”听话听音,迟谡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尖,“你骂谁孙子?”
“骂谁谁知道!”
“嘿,你个鳖孙!”迟谡跳起来抓了件东西就朝对方掷去,嘴里还骂,“连个刺客都逮不住,还护卫,实足一草包饭桶!”
裘未已胳膊都没抬,人往侧边避一避让过去。器物撞在他身后墙上咣当一声响,落地细看,赫然是枚核桃。
就见迟谡登时傻眼闷声,裘未已则幸灾乐祸拍手笑:“完了完了,死罪啊!”
这回大约是戳着痛脚了,迟谡竟未还击,脸色都青了,简直如丧考妣。
沈嵁眺了眼地上核桃,观其形状纹路倒似真的文玩小物件儿,可方才那一声分明金属器响,竟是仿得惟妙惟肖。
只是好好的文玩核桃为何要用金属仿制?即便难得,扔便扔了,却又为何是死罪?
——思绪绕过几匝,沈嵁有所推断到底不言,掩饰得浑不在意,只相劝:“玩笑说说便罢,自己人怎还动起手了?”
迟谡回身,嘴都气歪了:“他这样还当我是主子吗?”
沈嵁就是笑:“一些关系纯是做给外人看,草民瞧大人方才说话确也不像是对下属的。”
“哼!”迟谡气鼓鼓又坐下来,“就这货,一天气我八百回,他跟我那天起,我每天折寿三年。”
“那你早死了!”
裘未已话接得快,戳得也狠,直接给迟谡气不轻,鼻孔都大了一圈,呼呼喷热气,硬是说不出话。
沈嵁目光在他二人面上不着痕迹地走了一遍,微微笑一下,好声道:“这是要吵开了?既如此,草民还是回避,改日再来!”
“等!”迟谡一把按住沈嵁的手,勾唇痞笑,“你的嫌疑没洗脱呢,走不得!”
沈嵁歪过头,故作惊诧:“哎呀,草民倒忘了这桩要紧事了!”
“歇好没?歇好了,再说说。”
“歇不起,直说,草民不是刺客。”
“口说无凭嘛!”
“大人也无实据。”
“得,还是原地打转。”
“确是个僵局。”
“如何打破?”
“草民无法。”
“我也没主意。”
“难道还打?”
迟谡瞥一眼裘未已:“他的本事,我怕打你不过。”
沈嵁也望一眼裘未已:“裘护卫的本事,只怕饶我不过。”
“还是僵。”
“僵!”
“怎么办?”
沈嵁又看窗外天色,淡淡笑:“要么审,要么,等!”
迟谡笑了:“审也是这里,等也是这里,你走不了了。”
“不走!”
“可我怕!”
“我在这里,阿提回去,说该说的,大人有何可怕?”
迟谡抬眼看了看柳提:“我信你,却不信他。”
“所以前提是我在这里啊,大人!”沈嵁伸出双手,笑也从容,“不拒不抗,任凭处置,沈家若有异动,先问我的罪。如此,他不敢说!我令他不说!”
于是柳提被驱赶着,不情不愿地从迟谡家的小院出来。因为他不回去,县令老爷同样会怕。他需要柳提靶子似的在街头现身,引诱那些可能的同伙去搭救少爷。同时他还得回府去跟所有人说,少爷又在迟大人处尽兴贪杯,需拖延半日再得返家。
他必然不能同老爷沈彦钧吐露半个字的实情,那样无论老爷是否为少爷的同谋,无论沈家是否全员参与进了刺杀朝廷命官的行动,为了洗脱沈嵁的嫌疑他们也一定会倾尽全力赶去迟谡家支援。如若这般,迟谡便无从判断他们真正的动机,也就无法确定真正的主谋了。
日落黄昏之时——这是迟谡承诺的时限。在此之前沈嵁将一直陪迟谡坐在那间城郊的小屋里,共同等待一个结果。
柳提走得很快,他其实明白有没有同伙去搭救少爷对迟谡来说根本不重要,时限到达的那一刻沈嵁面临的将依旧是个死局。与其说迟谡要等,毋宁说他在诱,沈嵁才是他真正放下的饵,等着有心人愿者上钩。危险的终幕,柳提无法原谅自己不在少爷身边。
另边厢,驱走了柳提,迟谡与沈嵁对面而坐,一些话终于不再点到即止。
他笑嘻嘻问:“几时开始防着我的?”
沈嵁面上明白,话里茫然:“草民为何要防大人?”
迟谡摆摆手:“别大人、大人的,喊我镜文。”
“不敢!”
“你人都敢坐在这里,一个称呼还能不敢?沈越之,今日约你来本就是为了推心置腹。实话说,我服了!”
“服什么?”
“服你啊!”
沈嵁不明所以:“草民区区布衣,充其量有些钱,大人是服我年纪比您大,还是武功比您好?”
迟谡居然诚恳:“都服!全县这许多大户,就沈家我一点儿有用的没查到,全是鸡零狗碎,我真差点儿怀疑你们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典范了。”
“鄙府从来敬畏国家法纪,不敢越雷池!”
“你看你又来虚的。”
“那也不及大人万一!”
“我哪里虚?”
沈嵁视线在裘未已身上稍作停留:“裘护卫确实人才!”
迟谡不以为意:“功夫好些。”
“绝非草莽。”
“杂学。”
“和大人一道从京城出来的。”
迟谡眼中光芒一闪:“连我出京之前的事都查啦!你果然周密。嗳嗳,告诉我嘛,哪儿露出马脚让你看出来了?”
褪去官服的迟谡私底下总表现得像个孩子,时不时瞪大双眼显露出旺盛的求知欲,不知他不识他的人乍见了,恐还真要以为他是天真不谙世事的书生赤子。
初次见面时沈嵁也曾有过那样的错觉。
“是他太显眼了!”沈嵁还看一眼裘未已,摇头讪笑,“习武时间长了,看人总爱先看走路。外家高手步沉腰稳,摆臂有力,步履坚实;内功深厚者则举重若轻,足迹浅且虚;轻身功夫好的膝不直踝直,多只爱足尖着地,步伐跳跃步幅时大时小。而裘护卫,三者皆非!”
裘未已始终抱臂,嘴角挑一抹讽世的笑,歪过头问一声:“我是如何?”
“你跟平常人一样。”
“还好还好!”
“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
“武艺如此高深却只如寻常平头百姓,这份伪装弱者扮不像,高手藏不住,你能做到,恰不是寻常人。你连武人都不是。”
“我是谁?”
“这个嘛,”沈嵁露出无辜的神情,“沈某真是毫无头绪!不过端看裘护卫的身手,便在御前当个行走也是绰绰有余,却屈尊在迟大人这七品县令身边作起无权无钱的编外,只能说要么是大人人品太好,引得忠义之士粉身以报;要么就是大人人品太差,非得找个本事大的护着才能不被仇敌弄死。草民私心里觉得,总不会是后一种原因的,是不是,大人?”
看似玩笑的话又抛给了迟谡,他正微微侧着头,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脱口而出:“就是后一种原因啊!”
沈嵁错愕。
迟谡高兴得很:“哈哈,终于把你给惊到了!头前我还跟未已赌来着,猜你知道多少,城府几深。看看看看,”他扭过头去冲裘未已得意洋洋道,“我就说跟这种肚肠太深的只能直着来,全摊开,他就没着了。”
裘未已蔑笑:“没听说过不打自招也算策略。”
“这叫以退为进,开诚布公。”
“底牌都公布了,剩下来就只有剖腹挖心了,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嗨,我说你今天吃错药啦?”迟谡拍桌子涨调门,“尽抬杠,会不会说人话?”
裘未已慢吞吞踱过来,显得满不在乎:“你说人话?眼都直了。”
迟谡咬牙低嘶:“裘——未——已——”
“不就嫌我碍事儿吗?”裘未已放下胳膊朝沈嵁走去,手掌仿佛只是在他背上不经意拂过,随即瓮声瓮气道,“自己玩儿,我回避!”
迟谡莫名其妙瞪着他,只听沈嵁委屈地喊:“嗳嗳,你俩拌嘴,如何将沈某困住了?”
听他言,迟谡才发现沈嵁竟是僵坐着,除了脖子全身都动弹不得。
迟谡怒了:“神经病玩意儿的,你点人家穴干嘛?赶紧解开!”
裘未已眼神中毫不掩饰地传达出对迟谡是白痴这件事的确信:“老子不是捕役没有镣铐,绳子那种一震就能崩断的摆设能锁住他?就这拂穴之法搁你这种小白脸身上得两个时辰才开,凭他,只要他愿意,内力冲破也要不了半个时辰。你爱信他我管不着,我这里他嫌疑没洗脱,可不敢放跑了。他自己愿意戴铐子,我成全他啊!点着吧!半个时辰后我再来点他一点。”
说完拉开屋门跨了出去,反手又把门重重带上,真是好大的火气。
迟谡低头看看沈嵁。沈嵁苦笑,他也无奈,竟各自递了个鬼脸。
“噗——”迟谡捧着肚子坐下来,“其实我知道,未已是气自己拿不住你,他没输过。”
沈嵁如今能动的只有脑袋了,仰天轻叹:“这不是正叫他拿住了?”
迟谡则奇怪:“他点,你怎么不躲?”
“总比戴铐子舒服。”
迟谡皱皱鼻子:“我真没怀疑你!逗着玩儿的,真的!”
沈嵁蹙眉:“嗯——之前确实是逗着玩儿,提起裘护卫的来历后,可就不是了。”
迟谡撇嘴:“你真挺可怕的!”
“知道太多?”
迟谡摇头:“是你想知道的,就能知道。而且你总是知道别人不想你知道的。”
沈嵁也撇了撇嘴:“有点儿绕。”
“越之,来跟我吧!”
“啊?”
“别做生意了,让你那弟弟操心沈家的烂摊子去。过来跟我混,我带你游山玩水好吃好喝,自由自在的。”
沈嵁表情有些古怪:“好吃好喝我信,可,自在吗?不是还有刺客?”
“刺客交给未已就好了。”
“呃,你对裘护卫用得还真是狠!”
“他就干这个的,不然我早让他滚蛋了。心恶嘴毒,性情吊诡,带着他我累死了,气死了!”
“可他保你命!天底下没几个人真的能把别人的命当自己的命,也不是谁都能豁出命。”
“我知道!”迟谡少见地别扭了下,转过脸去不看沈嵁,“我又不想他拼命。”
沈嵁不禁笑出声来,或是太用力了,还带起一阵咳嗽。
迟谡伸手再探他额温,立即面露忧色。
“好像更热了。坐着不舒服,我抱你去躺下。”
斗室外厅里卧,中间就只隔着一层珠帘子,迟谡说话便去绑帘子,看样子当真预备让出自己的床铺。
待他走回来,沈嵁打量他身形脸上似憋着笑,只问:“你抱得动我么?”
迟谡愣了愣,又想了想,拍手决定:“抱不动还可以背嘛!”
遗憾他背都没能背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无语悲愤。
沈嵁咯咯笑,劝他:“小孩子,还是要多吃饭才好呀!”
迟谡抗议:“怎么你也叫我小孩儿?我二十一了好不好?”
“也?”沈嵁眼中促狭,“裘护卫这一趟任务确实也是劳力又劳心。”
迟谡皱起眉头:“什么任务?你不是说不知道么?”
“保护你不是任务么?那换个词,使命?”
迟谡不搭腔,还过来坐下,显得怏怏不乐。彼此默了会儿,他忽问起沈嵁与孙珏见面的事,沈嵁意外之余倒也不怪他多生耳目,寥寥几句带过,反问他的终身,半真半假地表示愿与县太爷保媒。
想不到迟谡冷冷淡淡竟道:“不用,我不想娶妻。”
沈嵁还当他情怯羞于人说,更劝:“总要娶的,你也不小了。”
“再大也不娶,我又不喜欢女的。”
沈嵁愕了下,顿时恍然,眼底闪过一抹尴尬之色。
迟谡则直直盯着沈嵁,笑里暧昧:“你也不小了呀!是不是——”
沈嵁很坦然:“草民的坏名声外头传得还少么?”
迟谡单手托腮,眯着眼:“哼哼,去勾栏寻欢也未必不是掩人耳目!”
沈嵁明其言下之意,眼中升起戒备:“大人说笑,草民确实无此癖好。”
“啧,”迟谡笑容收敛,缓缓靠近来,“一紧张就喊我大人,太见外了哟,越之!”
修长微凉的手指抚上面颊,似试探,又隐约虔诚,不敢造次,仅仅是指尖虚中有食实的轻触。
沈嵁偏头躲闪,呼吸都小心,对迟谡难辨真假。
“要么告诉我沈家账本里的实话,要么告诉我你这皮囊下的实话,总之,今天你要剥下一层伪装。你选哪一层?”
素来晓得迟谡不按牌理出牌,往日奇招怪招叠出已是不好应付,便是方才一句假套一句真,言语上你来我往都叫沈嵁走得险象环生,一刻一字都不敢松懈。却千算万算算不到,任是服顺迁就,他更有狠手段一再逼迫。然而错了,确确是大错特错,更怕,对方要将错就错。
“呀呀,瞧这一脑门的汗!”迟谡倒有耐心攥块绢儿与沈嵁拭汗,动作轻柔体贴,“原本你正起热,发发汗挺好的。可你是不是在运劲冲穴啊?那我岂不是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边说手边往领口落,顺着斜襟又滑下去,碰到了衣带系结。
沈嵁拧眉正色,低喝:“放肆!”
迟谡张大眼兴奋莫名:“露真容了!”
“是你太过分!”
“为什么?摸摸抱抱怎么了?你嫌弃我丑?”
“我不是!”
“不是什么?噢——”迟谡恍然得十分刻意,“你不好这个!可你都这年纪了,连个妾都没有,屋里丫鬟也不留,去顽儿又从不夜宿,为什么呢?”
沈嵁强自定定神,尽量平静地解释:“心玩儿野了,娶个家主婆放在身边管头管脚,如何自在?”
“既然是玩儿,不如换个花样试试,也许就识得本心了。”
几句话来去,迟谡手上实未停着,此刻已将沈嵁里外衣衫都解了,手指头勾住衣带左右拨一拨,直将他半身袒露,一览无余。
“啧啧,多少年了,疤痕还这样深!”迟谡指腹在沈嵁右侧锁骨的刀伤上来回摩挲,言语间隐约流露出心疼,“十五岁,一身血一条命,除了换来这道疤,你还得到什么?”
沈嵁眼底一恸,眸光黯了黯。
迟谡忽退后一步,认真地望着他:“越之,跟我走吧!我知道你不快乐,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来江南以前我以为最难对付的就是你,事实你的确难对付,可你这个人其实又很容易对付。你在乎沈家吗?才不是。你在乎的只是那几个人,爹、娘、弟弟,以及他们聚在一起后给你的那个所谓的家的错觉。”
沈嵁猛地瞪他,牙关紧咬。
“我说对了!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个错觉,没有相亲相爱的夫妻,也没有兄友弟恭的和睦,谁都不把谁放在最要紧的位置上,唯有你,就是你!”迟谡指尖用力戳着沈嵁的心口,一下又一下,“把他们每一个都搁在心尖儿上,疼他们宠他们护着他们,可换来了什么?你不累吗?我看着都觉得累了!”
沈嵁竟然扭过脸去回避:“沈府家事,由不得你挑拨!”
迟谡笑了,继续向着脆弱的防线进攻。
“你看你弟弟都当爹了,妻子还是未名庄杜二的掌上明珠,家世相当,恩爱相顾,真是郎才女貌。再看看你,来来去去就是生意上的关系户,家里头还有母亲盯着,派个心腹丫鬟时时刻刻惦记着为你传香火,嫡庶的差别果然不小咧!”
沈嵁合眼蹙眉,呼吸已乱,额上的汗也出得愈加多愈加密。
“别急别急,小心走火入魔!”
沈嵁抬睑睨他,克制着只说:“我不会跟你走,也没有什么实话可以告诉你。”
迟谡轻轻一笑:“这么犟,还真是讨人喜欢!”
言罢双手猛地自他肩头探入衣内,往下直剥到肘上。
沈嵁怒目咆哮:“狗官!”
迟谡已是愣怔的。并非被那声咆哮震慑,而是看见了沈嵁双臂内侧密密麻麻的切口,深深浅浅,纵横无序。
“这都是什么?这些伤口,你——”迟谡不肯置信地盯着沈嵁手臂上的伤口,双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越之你好傻啊,越之!”
他走上前抚摸那些创口,仿佛自己也在疼着。
沈嵁面色惨白,羞愤已极:“别碰我!”
迟谡没有走开,反而倾身将他拥住,激动地说:“你必须跟我走!离开这儿,越之,我带你走。他们不喜欢你没关系,我喜欢你啊!我来作你的家人,跟我一起走吧!开开心心地活着!”
沈嵁在喘,不凶了不骂了,似正承受剧痛,颤抖着倒抽凉气,声音虚弱无力,近乎哀求。
“放开我!求你了迟谡,别弄我!求你!”
迟谡直起身惊讶地望着他:“我不弄你,真的。别求我啊越之!别把自己搞得这么低下,你别这样。”
“那就让我走。”
“走去哪儿啊?你能去哪儿?回那个家吗?你看看他们都把你害成什么样子了,回去干嘛?跟我走越之,我带着你和未已,我们可以活得很好。别拒绝我,别——”
迟谡小心捧起沈嵁的脸颊,话痴,神也痴了,竟不顾沈嵁的呢喃直落一吻。发自肺腑的悲鸣被堵在相交的唇齿间,徒留了嘤噎的苦涩。
挣不开,逃不脱,自救自保都成了奢望,随着这一吻,更堕成绝望。
沈嵁笑了,无声地呵笑,听起来宛若啜泣。
“越之?”
迟谡理解不了那样的笑,一时间慌乱。
沈嵁只是笑,笑得剧咳,急喘。
“呵呵呵呵,咳咳咳,呵呵,哈哈哈哈——”
迟谡被这病态的笑声慑住,心头悚然,突然不敢靠他太近。微微退了几步,问他:“我有这么好笑吗?”
沈嵁摇了摇头,犹自疯笑:“我只笑自己,咳咳——”
“笑自己何事?”
“我笑,自以为人生难得一知己,却不过又是人家谋算里的一盘肉。还是,连皮带骨都要吃干抹净的一块好肉。哈哈哈哈,吃吧,咬吧,剥吃干净了!真的干净了!哼哼哼——”
迟谡望着他笑,看见他眼角有泪滑落,顿时觉得怕了。
“不是的,越之,我真的喜欢你,我不会害你的。你、你不要难过!我让未已放了你,我保证。”
沈嵁好似没在听着,只是笑,仰着头,显得痴癫。
迟谡不安地唤他:“越之?”
沈嵁未应。
他再喊:“越之!”
沈嵁依旧眼望着顶上,笑着喘息着,每一下长进短出,似要将这屋中的空气统统吸进肺里。
“沈嵁!!”迟谡全没了主张,上前用力摇晃,大声喊他,“醒醒越之,看着我,跟我说话。越之你别这样!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醒醒啊!”
然而沈嵁什么都不说,也不再能说。他痛苦地喘着,肺上似有千疮百孔,怎么都凑不足一腔活命的气息,只能吊着,垂死挣扎。
迟谡束手无策,撕声召唤外头的裘未已。
其时,那人正窝在灶间后不为人查的阴影中合眼盘坐,听闻动静竟先嗤笑,以为只是迟谡玩过火不好收场。慢吞吞推门进来,乍见二人情状,反手推上门指着迟谡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个牲口吗?猴急到这份儿上!我当你玩儿,你给人来这一手,真不是个东西!”
迟谡死死搂住沈嵁,将要哭了。
“我没想动真的,快救人呐!”
裘未已过来帮忙扶着,用力一搡迟谡肩头:“救救救,你当老子是大罗神仙啊?他这是喘疾犯了,赶紧看看随身有没带着药。”
迟谡急跺脚:“衣裳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能藏着掖着?”
裘未已一脸怒其不争的愤愤,抬肘催劲指压沈嵁膻中、肺腧、天突等穴,随后将他衣衫胡乱拉起裹一裹遮一遮,俯身抱他起来轻轻放置在床内。却不叫他躺好,扯了被子、垫子造个软靠让他将就靠坐着。
“喘疾是重症,躺着更上不来气。他这病灶还在心不在肺,你看着别让他痰气淤塞憋死了,我请大夫去。”
迟谡心思全乱了,没头苍蝇般原地打转:“这得去多久啊?他撑不撑得住?直接背上去医馆吧!”
“你这是让他下地府!他病在心上,不宜挪动,一路癫过去不死也死了。看着!”
“那先把穴道解开呀!”
“没门儿!”裘未已很固执,“就他的实力,杀你只需动动手指头。何况他现下必然恨你入骨,凡还有一口气留下,绝不会容你活命。我不管你小子做的事多混账多该死,我拿的是死命令,不惜一切护你周全,小人也好恶人也罢,我得当下去。”
他指着迟谡鼻尖,警告:“别再动歪脑筋!”
慢说歪脑筋,如今的迟谡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什么脑筋都不转了,唯一想的是不叫沈嵁有好歹。于是便过来坐在床沿,攥着沈嵁手尽是抖。
裘未已气恼至极,也懒得再骂他,扭头就待往外去,不料这时候屋门被重重撞开。两厢一照面,发现正是柳提去而复返,脚程忒快。
原本裘未已在外把着与其说防刺客二度再来,更多还是防备柳提领着沈府人闯进来,偏他倒真的回来了,仅仅孤身一人。然而入眼的狼狈则是所有人都不愿叫他看见的,他又如何忍见?
无论事实发生过什么,柳提此刻只相信眼前所呈现的,他的少爷被欺负了,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恨意裹挟着莫大的痛悔,顷刻吞没这人的理智,眼泪涌上眦开的血目,狰狞爆吼:“狗官,我杀了你!”
柳提舞着双拳挥打上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先不得过裘未已这关。习武之人迎面捞住他胳膊一格一抬,勾腿别他膝弯,臂上轻巧一甩,柳提整个人似个纸糊的被抡起在半空旋了一周,随后重重掼在地上,再难爬起。
裘未已趁势一脚踏住柳提的脑袋,偏头冷冷问迟谡:“留吗?”
心知是问生杀,迟谡明显犹豫,又瞥一眼身旁的沈嵁,终究竟是点了下头。
一切的嬉笑怒骂虚实真假,都在点头的一瞬分明了,年轻的县令懂得杀戮,实在冷酷。
柳提伏在地上不断哭泣。他不惧怕即将降临在自己头上的诛灭,扭着脖子努力去看见的只有少爷,心中挂记的也只是他。
“少爷啊,你们放了我家少爷!少爷是好人啊,你们别害他!别害他!”
裘未已依旧是一副天下莫在眼中的冷厉,足底蓄力遽然踩下。
然而他未得踩实,嗖声乍起逼近耳畔,他下意识偏头让过,抬手抄住飞来之物。
细看下,意外那竟是迟谡挂在腰间的坠饰。裘未已猛回身,惊讶又果然,看见掷物的人并非迟谡。
嘭——
他看清了,人也到了。飒然杀近的,是片刻之前还奄奄一息的沈嵁。
急招相撞一碰即走,沈嵁不为取命,裘未已留有余地,两方都怀牵挂,别有目的。
旋身滑步,交手后易了位,裘未已闪在了迟谡跟前,而沈嵁则将柳提捞起挡在了身后。
骤起骤歇的冲突,彼此都在对峙中选择了沉默,小屋内气氛凝滞。
沈嵁还在喘,那一枚破烂不堪的肺盛不下一口续命的气,唯有一双眼固执地瞪住眼前的一切。他的喘疾绝非做戏,唯一掩饰起来的是穴位已用内劲冲开,他不动,只为了等裘未已离开。柳提回来,打乱了迟谡,也打乱了他。
“别伤他!”迟谡喝阻正欲发动攻击的裘未已,抢步上来。他可以冷情滥杀了柳提,却不忍再伤及沈嵁。
裘未已嘴角又勾勒熟悉的讥诮,居然真的没有动。
而不等迟谡动作,扶案勉强站立的沈嵁胡乱在桌上摸着一件器皿奋力拍碎,沾了一手的血都不觉疼,在碎片中抓起一块直将断口抵在自己颈侧。
“不要——”迟谡疾呼。
“走!”沈嵁用尽全部气力命令。
“少爷——”柳提在他身后直直跪下。
三个人三样情,都不得善终。
面对裘未已,沈嵁连分一眼余光的空隙都不敢留,恨铁不成钢:“蠢货,你误我!”
柳提声泪俱下:“阿提知道自己留下也是多余,可少爷有个万一,阿提更没面目在世上活着。倒不如,让阿提陪少爷一道,生死做个伴。少爷松松手,把东西放下来,放下呀!”
裘未已也紧紧盯住沈嵁的一举一动,还将迟谡拦在身后,笑容很是玩味:“放着现成的人质不用,却拿自己的命作要挟,姓沈的,你那脑筋还真是怪得不像正常人呐!”
迟谡抢白:“所以刺客的事儿明摆着,不是他。放越之走!”
裘未已睨他一眼:“未必!”
沈嵁喉咙里呼噜呼噜喘着已呈强弩之末,撕拉的嗓音里很难说清一句完整的话,却还要吃力地表达:“的确、未必!”
裘未已目光中流露激赏:“你很明白,挟持朝廷命官罪责非轻,纵然昨夜的刺客不是你,一旦出手那以后便也说不清了。反而原本疑罪,若平白无故死在大人的私宅里,他确是难以交代。”
沈嵁颔首,剧烈地喘息,剑指戳尺泽复天突,抬掌自按心门,催一股内劲稳着心搏,才能虚弱地说出:“迟大人,您辱沈某清名在先但我依然请一声大人,拘押拷问皆无怨言,沈某随您往县衙囚牢便是,只请您手下这位护卫高抬贵手,莫造杀孽。放过家仆吧!”
迟谡焦急欲辩白,身前的裘未已则嘿嘿怪笑,先自道:“放过他?一张嘴两张皮,叫他出去四处说,最好再跟你的耳目们通风报信,是不?”
沈嵁几乎站不住,强提住一口真元撑着,抬睑直直望着对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沈某再说一次,我不是刺客,阿提,不会说。”
裘未已亮拳:“我也再说一次,不信。”
一言不和,携招攻上,拳掌相交,都现杀意。
迟谡只敢骂人不敢拦,文弱书生难意气;柳提则冷静了,瞅准空档扑身到门边欲将门扉拉开。带病苦撑,力有不逮,沈嵁保得住自己已是勉强,裘未已要舍他取柳提,他无法双全。便不双全吧!舍了自己,抢柳提。
裘未已的刚猛撞上了沈嵁的暴戾,劲气横溢,霸道地撕开了斗室内一切不够牢固的物体。木门碎了,巨大的余威将柳提推得飞起,重重摔在院中。随之,纠缠的两人也一道打了出来。
数招走完,各自退立,胜负总难分。
裘未已眼神恶了,沈嵁眸光狠了。
一人踏双极,聚气泽,星云怀中抱,气吞万里。
一人画心圆,招雷霆,斧钺掌上行,力拔山兮。
无名玄劲,来迎慑魂.刑天斩,极招相撞,武威悍然。
都倾尽全力,必然亦受对方之力侵噬,双双被震退,口中落红。
“未已!”
危急关头,迟谡最念的还是身边人。
“少爷——”
殊死以后,柳提更恨的犹是无能为力。
却再也听不到了,两人倒卧地上,谁人悲呼谁人痛泣,全都听不到。
惨淡光景下暗影蠢动,青天白日行诡秘,伺机跃出来。
“哼,乖孙儿!”
讽世的冷嗤惊诧了蒙面的不速之客,也令迟谡愕然。他瞪着裘未已仿佛是在瞪一个才从坟墓里崛起的尸鬼,不敢确定他是人或怪。
直到他空手格住临空劈下的追魂刀,震断刀锋就势一把捏住刺客前襟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一掌拍毙,迟谡始信眼前的是人,是他忠心耿耿的护卫。
而柳提则自始至终被按头趴在地上,什么都没见证,也什么都不明白。他唯清楚一点,少爷还能飞碎瓷当暗器,武功一等一的好,伤应当是无碍的。
风波过后,裘未已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痕,看着小院另一头同样被搀扶着站起的沈嵁,笑容里是兴起后的意犹未尽。
“大公子配合得真快!”
沈嵁勉强笑笑,气喘吁吁:“是裘护卫临机应变,想得快!”
“该谢谢你家忠心的奴才,真将人引来了。”
“仅仅关门的一瞬能察觉暗处有人,再以暗语示意给沈某知道,还是裘护卫的功劳。”
“不过耳目两字,大公子却听懂了,岂非人才?”
“哼,”沈嵁笑一下咳一声,“一直都用同谋、党羽,说明在二位心里,沈某只是某个计划的参与者而非罪魁。突然说耳目,谁的耳目?怎样的耳目?相较于之前对沈某的判断,不是很矛盾么?”
裘未已点点头,再次不吝对沈嵁的相惜。
“刺客伏诛,沈某可算清白了?”
迟谡又像个小孩一样站在裘未已身边猛点头,还扯扯裘未已衣袖,要他看自己点头。
裘未已哼了他一鼻子,抬脚踢踢近侧地上倒毙的尸体,狡黠道:“人全死了,我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大公子叫来又演一出苦肉计呢?毕竟,你做戏也是挺拿手的了!”
柳提怒斥:“人分明全是你打死的,少爷出手只打胳膊腿,是预备留活口的。你如此急于灭口,我还怀疑这些人是你养的呢!”
裘未已居然点头附和:“确实有这种可能性。那,怎么办呢?又陷入僵局了噢!”
沈嵁直视他双眸,喘一声,心头便冷一分。
“这才是你的目的!”沈嵁一手抚着心口,另手在袖中暗暗蓄力,“留难于我,实则是为了扳倒沈家。没有借口就做一个借口,你们要先封沈家,再洗江南。”
裘未已不再言,倏然又攻上。
沈嵁推开柳提的同时命令:“跑!别回家!”回头欲抗,不料裘未已只是虚晃,真正的目标恰是柳提。
身形起时自是慢了,想不到沈嵁后发先至居然将裘未已拦住。情急之下的出手,拳意倏地一绵,判若两人。裘未已应变奇快,未肯如之前一般硬接,陡然屈膝仰身避过掌风,改拳为指,自下而上点沈嵁胁下。
沈嵁还立掌,沉肘下击,压他手腕。裘未已嘿嘿一笑,翻腕绕上,缠了一手。沈嵁横肘也缠,反握对方下臂。裘未已蛇滑急退,足点地,倒掠了出去。
“少林的拳法,你果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立定邪笑,一语道破,再看裘未已眼中已蓄满热切,直如猛兽嗅踪,圈定了猎物,蠢蠢欲动,“来吧,把你的本事都施展出来!赢了是你的造化,输了就该认命!”
被逼出手,沈嵁喘得愈加急,一头一脸的汗,立都立不住。裘未已要与他比武,显然未将他此时病状当真。眼尾扫一下身后的柳提,眼前的视界时清时雾,衡量了处境,沈嵁咬牙心一横,便豁将出去,勉力提气起式做功。劲风顺着手臂汇到他掌上,双掌抱合聚拢起磅礴的气团,即将推出。
就连迟谡都迟疑了,观他眉目间聚敛了杀意,真似要玉石俱焚。
“越之勿冲动,我劝——”
话未尽,沈嵁的气更不及释放,竟陡然溃散,丹田空虚压不住心头窜起的热血,张口喷吐。
踉跄跌退,直向后倒,撞进柳提怀里。
“啊啊啊——”柳提惨哭,将他死死抱住。
迟谡奔过来想抢救,却被柳提恨恨打开,不许他再沾染少爷一根指头。
“阿、提——”沈嵁哈嘶哈嘶地喘,满嘴血沫,说得无比艰难,“衣衫、理、一下……最后、走、得、有点、点、尊严……”
柳提哭着与他拉起前襟,又慌里慌张的在怀里寻摸,好容易哆哆嗦嗦拿出来枚小净瓶,缓了许多次才能说出话来。
“少爷不怕,这里有药,吃下去就好了。”
沈嵁神情涣散,全没听见他说的,就是吃力地喘着,呼吸随时能断绝。
柳提将他抱稳些,不断强调:“真的少爷,这是二公子给的,救急的,您信我!”
沈嵁失焦的眼瞳微微转了下,口中挤出两字:“晴、阳——”
“是,是二公子!他嘱咐阿提伺候好您,还把这救急的药交代给我。”
沈嵁却摇头。不是不信,而是不吃。困局难解,心身俱疲,他欲求死。
迟谡也跟着哭,急跺脚:“越之你张张嘴,把药吃了!没事儿,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不算计你,也不算计沈家,你别犟着!”
回头又打裘未已:“你就不能改改武疯子的德性?非要打,非要打,你——”
裘未已站着任打任骂,眼里面上仍旧满不在乎,嘴上更是轻描淡写:“哪个晓得他武功那么好身子竟真这样差!方才他又装一下子,我怎分得清?”
迟谡气极:“他装什么了?喘疾是不是真的?血是不是真的?你狡辩狡辩狡辩,”他打裘未已打得自己手掌生疼,掌心都红了,“你就是想找人比武!打从第一次见到越之你就憋着要跟他过招,你就是成心的。”
裘未已当真不痛不痒,抱臂等迟谡打完了,气馁地叹了声,不顾柳提威胁谩骂过来硬是扶住沈嵁,还指压他天突穴。
“嗳,药,赶紧给他吃啊!”
柳提忙拨开瓶塞子,倒出两粒麦色的药丸喂在沈嵁嘴边。
本来喘得合不上嘴,这时候沈嵁却用尽全力抿着唇,抵死不肯吃。
迟谡一再地求,他不应。
裘未已捏他颌骨撬开嘴,喂进去又吐出来。
柳提只是哭:“求您了少爷,把药吃了!谁的心都不念,您好歹念着二公子吧!”
沈嵁竟不由自主抖了下。
柳提紧接着便说:“对呀,二公子还没回家呢!您想他回来看不见您吗?当初二公子给阿提这药的时候就说过,他任性在外不思归乡,但只想到兄长还在,这个家便还有值得回来的意义。只要少爷在,他就有牵挂,就愿意回家来。哪怕一年仅一次!少爷,您不能有那不好的念头啊!吃药吧少爷,活着呀,活下去才能看见二公子回家来!”
沈嵁唇色已青,微微翕动,梦呓般念着:“那、为什么、总不、回来?为什么?晴阳……”
念过后,终肯将药含下。
“这个得嚼,少爷千万别吞。哦哦,还有一个瓶子!二公子关照喘得好些了就将这药含一粒,护心的。”
柳提絮絮叨叨说着,又掏出一只瓶子,只等沈嵁将先前那剂药咽下,再喂这一丸。
观其效,确像是特制的,对症下药十分管用。沈嵁很快就喘得不那么辛苦了,咳嗽也渐消,肺里头不再跟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漏气。
裘未已很务实,忙收了指力,半点不愿多费。只将沈嵁多扶了会儿,等柳提好生将他衣衫理一理,他便把少爷还给柳提,起身让在一边。
“多谢!”沈嵁这一声是为方才裘未已的援手,客套,却言不由衷。而对迟谡,他多一眼都不愿再看,叫柳提半抱半搀起,准备离开。
半日周旋,迟谡自感愧意难当,已是无颜面对,便闷不做声由得他去。
“为什么不叫柳提回家去?”裘未已冷情的话音幽幽传来。沈嵁足下顿住,未回身,漫不经心道:“回去了,再叫你们一网打尽?”
“他未必跑得掉。”
“也好过束手待毙。你的身手我已领教,去了我,整个沈家再无一人堪为敌手。凭你一人,甚至无需调动兵卒,便足以制住一府中人,阿提回去只能是死。还不如跑跑看,若逃出去了既能避祸,还尚存一丝反击的余地。”
“你说未名庄?”
“不,我说凌容宁!”
沈嵁看不到,背后的裘未已嘴角的讥笑早已烟消云散,唇是冷的,眉眼皆寒。
“自己跑,其实胜算更大。”
“我不会走的。亲恩在上,宗族在肩,这灭门的祸事我既挡不住,以身殉它,便当是报答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定好的结局?”
“唯有这一种结局。不好么?”
“没有不好,只是可惜!”
“哼,死不足惜!”
“还是可惜!可惜了!”
两天之后,沈嵁才明白裘未已说可惜是因为什么。
彼时,谣言乍起,家门祸事正在酝酿。沈嵁不曾想到,谁又能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