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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三】 ...

  •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想不到平白忙里偷得半日闲,居然也逃不过一场算计。
      本来在码头上碰见先一步抵达的大掌柜顾炳章时就连沈嵁都惊愕万分,确不记得各自的日程安排有过错记偏差。顾炳章则露出长辈才有的体贴笑容,无奈道:“提早说了,大少爷约摸还将这半日安排去做别的事,岂非又没得休息?”
      沈嵁会意,也是苦笑:“您的主意,还是络叔?”
      顾炳章承认:“是络叔的周到。”
      “猜也是他!”
      “那大少爷还问什么?”
      “免得您回去串供。”
      “不敢居功!”
      “哼,倚老卖老学得真快!”
      “非也非也,起码还能再替大少爷分担二十年!”
      “二十年?你们还想累我二十年?我才不干!”
      沈嵁拂袖扬长而去,身后大掌柜扯着嗓子喊:“大少爷慢走!”
      沈嵁非快走,一刻也不在他跟前叫他取乐。
      说起来,像沈家生意铺得这样开,东家下头起码得有两人以上的大掌柜帮着把稳。二掌柜都只在各铺面里管事,大掌柜则一人要看住几间甚至大到地区。所幸沈家的铺子和工坊都只在本省本府,不需另设外庄,但大掌柜仅仅一人也是做不来的。无奈上一代本家家主在世时用人用怕了,招个有本事的外姓人受宗室挤兑,让给宗室族亲担当又尽搞派系内斗,底下伙计各有拥立,人心涣散分崩离析。后来听说是开了祠堂的,狠狠闹过争过,本家夺回了经营权,从此用人愈加谨小慎微了。
      沈络便是这时候出来独当一面的。祖父与他脱籍,升他做管家,所有账本都交由他保管,他实际就是无冕的大掌柜。
      因此如今沈家统共也有两名大掌柜,顾炳章在前头管着人和货,沈络在后头管着账和印,几十年老搭档,默契无间。听顾炳章口口声声也称沈络一声叔,倒不吃亏,确然他看起来面相老成,事实上年纪将将不惑,比沈彦钧还小几岁。年轻时跟着沈彦钧鞍前马后,从区区学徒工兢兢业业爬上今日的高位,人品和能力才叫沈彦钧最是放心。
      除了父亲,沈嵁最尊敬的就是这两位肱骨老人,是以私下里说话也都用敬语,总拿他们当自家长辈看待。顾炳章玩笑说分担二十年,唯有这“分担”二字,沈嵁知道他是认真的,诚心实意。
      然而沈嵁想的不是自己能放心再用这人二十年,他只庆幸,弟弟晴阳回来后总归有人能帮他。有顾炳章在,他敢放手!
      讽刺的是,疼惜人的和被疼惜的都不曾想到,一番温情脉脉的安排终究被意外的插曲搅凉了。
      身体乏累腿脚不便,沈嵁难得空闲确无意在外游玩,径直回了家。进门后先打发柳提去休息,自己则慢腾腾转回内院。经过花园,离着小花厅尚有百十步远,就听见那头传来母亲的笑声,遂无心地猜想应是有客在。这个时辰正该上茶点了,气候宜人,园中景色也佳,又听母亲兴致颇高,沈嵁更边走边想,来人大约是相熟的街坊女眷吧!
      犹豫着该先过去请安问好,还是回屋梳洗更衣再出来见客,门外头站着的婢女已将他望见,却自奔进去传了话。沈嵁不禁蹙起眉,便听里头高兴地喊了声:“是嵁儿在外头吗?”
      事到临头难以回避,沈嵁拖着步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嘴里头应一声:“是的,娘!”
      到了门口目光迅速将屋内一扫,意外发现陪坐在母亲身边的并非哪家面熟的妇人,竟是位妙龄女子。沈嵁顿时心头一沉,迈过门坎时右腿拖得愈加厉害。
      所有人都看见他跛行的姿态,母亲闵氏更起身过来搀他,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弄的?摔了?”
      沈嵁莞尔,摇摇头,反将母亲搀扶住,还慢慢拖着脚走。
      “在江边受了些湿气,发沉,不大提得起来,故而早回来了。”
      闵氏晓得他腿是怎样害病的,不免又是心疼又自责,当着外人不好说破,只得关照:“回头让师先生再好好看看。”
      沈嵁扶她坐好,自己也顺势坐下,正与那女子隔桌对坐,距离合适。
      “不妨事!”他说得随意,“一会儿让宝芳捏一捏,她手势好。”
      话音落,闵氏顿时面带尴尬,脚在桌底下暗暗磕一磕儿子。沈嵁则微微偏头,眼神中装点出天真的困惑。
      就听闵氏与他介绍,对面坐着的是城南孙府的二小姐,叫孙珏。
      沈嵁听闻,暗自惊了一跳。他所知,城南只一个孙家,经营客栈与钱庄,不止江南三省,两湖、中州乃至京城都有分号。本县论根基沈家称大,可论豪富必然是孙家魁首。不过两家的生意无有竞争冲突,因此向来睦邻友好,便是今日去到马家贺寿,一早孙府家主孙忞就引车来接了沈彦钧一道赴会,真可谓融洽。但也仅止于此。两家的内府女眷倒少有往来。主要是到底差着辈儿,孙忞长沈嵁几岁,且称沈彦钧一声世叔。男人们为应酬,在外头客套客套也罢,内当家们却是无话可说的,不如省却了虚伪造作,不交际反而不生龃龉。
      故而,今日即便来访者是孙府长媳也实属贵客稀客,未出阁的小姐独自前来,自然更叫人纳罕。
      沈嵁禁不住确认:“是孙忞,孙世兄家么?”
      闵氏笑嗔:“问得滑稽,还有哪个孙家?”
      沈嵁毫不掩饰脸上的错愕,扶案起身,深见礼:“唐突来见,多有怠慢,孙姑娘海涵!”
      豪门出身,孙珏眉目间自生一股傲气,性子却不骄狂,也起身郑重回礼,吟吟笑道:“沈兄客气!是小女冒昧前来,多有叨扰,沈兄勿怪!”
      “哪里话来,姑娘言重了!”
      “沈兄唤我玉则便好。”
      “不可不可!”
      “使得使得!”
      “岂敢岂敢!”
      “请坐请坐!”
      沈嵁顿了下,抬睑望过去,见对方也正定定看着自己,眸光里映出顽皮,笑意中总天生夹带一丝讥诮。沈嵁便也笑笑,伸手做请,与她一道复坐下。
      “闲来串串门子,”不等沈嵁寻话头,孙珏大方地打破了沉默,“顺便替嫂子看看,我那馋酒的哥哥是不是喝多了,又匿在贵府不敢回去。”
      一番调笑,沈嵁颇感无奈,身旁闵氏则巾帕掩口笑过一场,对沈嵁道:“就说你父亲好心要办错事。帮着人家瞒,这可好,到底成我们的不是了。”
      孙珏贴心地与闵氏添了茶,兀自半真半假:“伯母可莫错怪伯父了,他这样才是办得好呢!不然小女却上哪里逮哥哥去?逮不着,嫂子与我哭,哎哟,我可受不了那夹板气!”
      奇怪她说话半点不带抑扬顿挫的情绪,就是懒洋洋冷淡淡,却每每惹得闵氏开怀大笑,带得一屋子的下人也感到轻松。
      可沈嵁不轻松。母亲越与孙珏亲,他心里越打鼓,后脊背上一阵阵生凉。
      他当然明白孙珏过来绝非是为迎接兄长的。自己虚龄二十有七,无妻无后亦无婚约,屋中婢女丫鬟调换几个,全捞不上一个侧室的名分,甚至连榻沿儿都没摸上去过,怎不惹人惴想?
      这几年,闵氏旁敲侧击也与他推荐过几户听起来不错的女方,沈嵁一概装傻充愣蒙混过去了。想不到今日竟面临如此措手不及的杀手锏,说媒的人情都省了,女方亲自上门来相他,确堪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稀奇大胆。
      诚然,论家世、样貌、谈吐气质,眼前的孙珏岂止是不差?简直出类拔萃!然而沈嵁不想,不愿,不忍心。时至今日,他尚能说服自己积极地生活,全是师父教他自由与放下。他的自由是离开,离开了才算放下。既放下责任,也放下遗憾。不做沈嵁,是他后半生仅有的希望!
      于是宁愿孑然一身,独自来独自去,不拖累旁的人,更不叫任何关系再拖住自己。也许一无所有之后还拾得一段良缘,那时候他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却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让一切情愫远离自己,免叫孤独伤了无辜者的心。
      所以才将腿病演得重了,又捏造了主仆间的暧昧,想人以为他是风流无端的,想在对方眼中看到嫌恶与鄙夷。
      然而孙珏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始终不曾消失的淡淡讥诮。
      沈嵁突然想要躲避这名女子的目光。
      却听她蓦地问起:“沈兄的腿是?”
      沈嵁脱口而出:“寒腿,自己作的。”
      “噢!”孙珏唇边又扬一抹嘲讽,“老了更苦。”
      沈嵁苦笑:“已是苦不堪言。”
      “还好有人给捏捏,沈兄的福气!”
      “终归要求大夫。”
      “师先生骂人太狠。”
      “确实没少挨骂。”
      “每回他骂哥哥总连嫂子一道训斥,沈兄的红颜们也遭过他的唾沫星子?”
      沈嵁眸光一闪,避重就轻:“他向来连家母都不放过。”
      “连?”
      “们?”
      孙珏耸眉哼笑:“哎哟,失言!”
      “彼此彼此!”
      “嗯,天儿不早了!”孙珏果然眺了眼门外的天色,回过头来径直跟闵氏告辞。
      闵氏有些摸不清她路数,总要挽留:“用过晚饭再回去罢!话没说够!”
      孙珏按了按闵氏的手,犹是那副不将俗事放在眼里的清傲:“够了!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伯母也歇歇,少操心,多享福!”
      这话听起来阴阳怪气儿的,闵氏心里头微觉不快,隐忍不发,还挽一张慈爱的笑面孔,却不再留,和和气气地送人出去。
      原本沈嵁也该相送的,还未站起来就叫孙珏一句话堵着:“沈兄走路艰难,快别劳累了,担待不起!”
      那便不叫人担待。沈嵁索性坐着拱拱手,失礼到家。
      送完了人转回来,闵氏脸垮得委实难看,谁还能瞧不出来她心里头呕着一口气?
      沈嵁自然没敢溜回房去,一直乖乖坐着等母亲回来严词教训。
      头一句便问:“你的腿真疼得那样厉害?”
      沈嵁没想瞒着,摸摸鼻子嬉笑。
      闵氏白眼相加:“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同娘讲实话,难道还会逼你?自作聪明唬弄人家,传出去全当你真是跛子,别人家的好姑娘如何还肯来?”
      沈嵁低头维诺地“唔”了声,诚心悔过:“嵁儿知错了!”接着解释道,“其实儿子就是想试试她。她若不嫌弃我腿有疾,大约便是个真心;如若嫌弃,实不如早早一拍两散,省得婚后再来埋怨。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未必真委屈她伺候孩儿一辈子!”
      “呸!”闵氏不许他说,“怎么就一辈子了?我儿的腿定管是能好的!”
      沈嵁缩了缩脖子,卖个乖:“就是个比方。人吃五谷总有个三灾四难的,万一呢!再者,容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爹娘老迈,跟前虽有底下人伺候着,到底全要看她的脸色。今朝她嫌弃儿子跛脚,总好过将来冷待二老。早识人,早打算,对各自都好!”
      他一番话有条有理,且从容泰然,一点不似信口编造出来的说辞。闵氏听着记着,面上一时不显露,心里却已频频点头。直觉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又稳重又精明,处事思虑都实在叫人放心。想了想,便也不端着,扑哧一笑解了凝滞的气氛,拉过沈嵁手来说道:“罢了罢了,横竖是她相不中我儿,咱们不去热锅贴冷灶!娘看你走路真是有点不方便,脚上确实是不好了吧?”
      沈嵁点点头:“约摸是晨间露水重,受些凉,过了午就开始不太活络,却也不打紧的。这寒腿本来就不容易断根,晴阳都说——”
      意识到失言,倏地住了口,沈嵁视线极快掠过母亲面上神情,旋即起身。
      “在外头跑了半日,脏兮兮的,儿子回房去收拾干净了再来陪娘说话。”
      闵氏只是慈爱地笑着:“快去吧!记得敷敷腿,别硬扛着,娘心疼的。乖啦!”
      沈嵁应下,折身出去。
      门内妇人的面色变得如何,沈嵁不能知道。而闵氏或许也不会想到,仅仅是转过檐角的刹那,沈嵁眼中也覆上了重重的冷漠。
      那一声“晴阳”意起于不假思索,却并非失言。沈嵁没有阻止那本已卡在唇齿间的吐露,心念一瞬,他想试探,更想确认。
      而此刻独自行在无人的小径上,沈嵁深深地明白,这个家没有自己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过!
      是夜,去吃寿酒的沈彦钧跟孙忞两个果然喝得醉醺醺回来。尚亏得孙忞驾车先将他送返,只是孙忞也醉得厉害,走路摇摇晃晃讲话咬舌头,于情于理沈嵁都不放心让他如此状态再行夜路。孙忞却无论如何不肯留宿,酒劲上头实在是拧,直说与娘子约法三章非回家不可。遂无法,还得沈嵁亲自送他一程。柳提跟着一道去了。
      乱哄哄忙完一场,消停后返回家中已过亥时,好在父母都已平顺歇下,沈嵁只在门外与母亲道过晚安,兀自回房就寝。
      进了厢院方记起,关于柳提的事未来得及与父亲说。不过观他今夜醉得那样,约摸也是白说的。
      柳提憨笑:“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横竖出不了那扇大门,阿提在哪儿都是服侍少爷。”
      沈嵁撇撇嘴:“大通铺没有小单间住得舒服,班头还派你值夜,无故亏这一天。”
      “不亏啥!今儿值前半夜,马上就换岗了。”
      几句话到了门口,柳提立在廊外阶下给沈嵁行过礼,便折返前院继续巡夜去了。
      沈嵁没有立即进屋,站在檐廊里嗅了嗅秋夜沁人的凉香,风里头载着桂花特有的微甜,入喉入心。
      心思正静,没来由起个寒颤,沈嵁轻蹙眉,抬起手背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沉沉叹息。
      “大少爷可要沐浴?”
      进得房内,丫鬟宝芳已将寝具铺好,过来将温热的湿巾地上,再与他褪去外衫。
      沈嵁抹了抹额上的汗,擦过手,倦意隆盛,只说:“不用了。打盆热水来,我好擦洗。”
      热水早已备着,沈嵁拭身更衣,自屏风后出来时腿又有些跛。
      宝芳殷勤上前搀扶,便说要与他揉揉。沈嵁言说不必,还叫她自去休息。
      不料他才挨着床榻坐下,忽觉眼前一黑,宝芳自说自话在榻前跪坐,手已抚了上来。
      沈嵁面露不悦,挡开她手。
      “做什么?”
      丫鬟抬眸盈盈望过来:“大少爷腿有疾,婢子与您松松。”
      “我已说过,不需要。出去吧!”
      不知是惯了沈嵁的冷淡,抑或不甘于失败,宝芳仍旧没有离开沈嵁卧房,反又去桌边斟了盏温茶奉到跟前。
      沈嵁冷冷瞥她一眼,没有发作,伸手来接。
      女子颔首娇笑,纤指勾抬,似撩拨,轻柔地抹过沈嵁手背。
      当——
      碎瓷落了一地。
      沈嵁指间蓄力,轻易将茶盏捏碎,双眸凝聚起凛冽寒芒。
      “滚!”
      为他的冷厉震慑,宝芳竟吓得闭住了气,手足并用爬着逃了出去,逃离厢院。

      许是想到即将能成为少爷的近侍颇为兴奋,柳提意外醒得很早。瞧瞧时辰,推测少爷该当起来晨练了,便抓过衣裳胡乱穿好,兴冲冲想去偷师学几招。穿过月门跑进厢院,意外四下静悄悄的,再往里去,发现各屋的门也都合着,非止少爷未起身,好像连丫鬟都还睡着。
      嘀咕着啐一声懒丫头,正待返身出去,却隐隐觉得不妥,原地又站了会儿,终于还是踢了鞋子走上檐廊去叩宝芳的门。可怎样都不见她来应门,便尝试着推了推,竟是未锁。柳提站在门外探头进去张望了一番,确定屋内果然无人,心下狐疑更甚,赶忙跑去敲少爷的房门。
      也是拍了好久,最后几乎是在砸门,所幸,沈嵁是在的,亲自打开了栓起的门扇。
      “少爷!”看见披发扶额的沈嵁,柳提不由得长舒一声,“您没事就好。”
      沈嵁显未醒透,眼都眯着,讷讷地问:“什么事?”
      柳提笑呵呵摆手:“没事没事!”忽想到什么,顿时尴尬已极,步步往后退,“那个,不打扰少爷,阿提出去做事了。”
      沈嵁将他拽住,人顺势倾靠过来。
      “当心少爷,怎么?”
      沈嵁话音低哑,显得虚弱:“头有些疼,你帮我找找那件铁色的氅衣。”
      柳提觉得少爷应是犯糊涂了,头疼该吃药睡觉,找氅衣做什么?两件事完全不挨着。探一探他额温,庆幸未见起热,于是先扶他进屋去,口中连连唤宝芳。
      沈嵁双睑半启,古怪地看他:“你叫她作什么?”
      柳提则讶然:“她也不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在我房中?”
      “呃——”柳提抬眼望顶上,万分尴尬,“阿提以为,以为——”
      沈嵁冷笑:“哼、哼,好啊,真会琢磨!”
      柳提头皮一阵麻,赶紧转移话题:“宝芳真是,一大早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混,回来好好骂骂她。”
      “骂不成了,昨夜叫我赶出去了。”
      “啊?!为啥?”
      沈嵁慢慢坐到榻沿儿上,捋过垂落下来的发顺在耳后,淡淡说:“不是有你在么?”
      柳提莫名心头一热,高兴了想说几句表忠心的话,瞥眼看见沈嵁露出的左半边脸颊,登时叫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沈嵁不明就里:“什么怎么弄的?”
      “您的脸!这儿——”柳提很小心地碰了碰沈嵁的眉骨,“疼吗?”
      经人一说,沈嵁方觉得左边眉骨隐隐作痛。他自己看不着,便问柳提:“是青了么?”
      “发紫了都,皮也破了,就在眼角这儿。您等等!”
      言罢跑去妆台上取了铜镜来。沈嵁捉镜自照,也是一惊。就见左边脸上由眉角往下直到颧骨,青紫了一片,眉角还挂着血痕。好在眼睛没事,不然真成了乌眼青挡都挡不上,可别想出门去了。
      “昨夜阿提走时还没有的,出什么事儿了?还有这被窝,”柳提手在薄被上捏了捏,又摸了摸铺上,十分不解,“凉的。少爷您这一晚上是出去了?不对,方才门是自里头拴上的。少爷——”
      沈嵁抚着眉骨,依旧轻描淡写道:“没出什么事,半夜起来喝水,摔一跤,磕桌角上了。”
      这自然是实话,可也并非全部真相。沈嵁没说他起来喝水是反复低热,烧得口苦。欲唤人来,恍惚想起睡在隔壁偏室的丫鬟已被吓走,只得自己勉强撑起来,黑暗中摸索着去矮桌旁倒水。他病得浑身绵软,方走两步,足下发虚,天旋地转着栽了下去。若是往常,他习武之人反应得及时,该当能避一避。那时候却连意识都模模糊糊的,哪儿摔的哪儿倒,不巧一头磕在桌角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就这样直到柳提来打门,沈嵁都还孤零零伏在地上无人知晓。听见喊声幽幽醒转,抬手摸到桌沿儿,晃悠悠爬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地上。慢慢忆起前夜情状,不觉心头苦涩。想自己的身世,想人生至今的际遇,想别人对自己的态度,爹娘的态度,想得心寒。天地好大,不缺他一人;沈家也好大,却容不下他这个人。做了一辈子大少爷,有人怕他有人谋他,然而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他。若此番摔倒时即刻就死,等人来探,尸身都已是僵的。
      孤独,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席卷蔓延!
      蓦地眼角一凉,回过神来,还觉得疼。
      沈嵁禁不住“嘶——”了声。
      “该死该死,阿提手重了!”
      沈嵁摆手示意无妨。
      “往日都是宝芳喊一声,小厮们才进来送热水、扫院子,大约是习惯了,加上老爷今天宿醉未醒,不知懒到几时才起,因此底下人全大意了。少爷勿生气,阿提一会儿去打热水,咱先给血擦一擦,看口子深不深。”
      沈嵁好笑:“我没生气。”
      “是!少爷胸怀宽广,仁慈,全是阿提小人之心。”
      “你今天话真多!”
      “哎哟,少爷千万不要嫌弃阿提呀!以后阿提天天在您跟前转悠,话且多着,您不要听,那阿提只好将嘴巴缝起来了。”
      “缝起来怎么吃饭?”
      “对噢!天呀,阿提要饿死的!”
      “神经病啦!”沈嵁曲指叩他一记爆栗,“打热水去!”
      于是连滚带爬嘻嘻哈哈地奔了出去,到外头又把脑袋探进来嚼戏言:“少爷,嘴缝一半喝粥倒也饿不死的。”
      沈嵁挑眉:“不用那么麻烦!数到五十你不回来,我不要你了。一,二,三——”
      “别呀,别呀,少爷慢点数!少爷别不要阿提啊啊啊——”
      这一大早,整个后院都听见柳提大叫大嚷地逼人让路。他提着一壶滚烫的热水玩命儿奔跑,神挡杀神,凶得跟疯狗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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