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风筝 ...
-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雨水毫无章法的打下来,撑伞也不起作用,任裙摆,袖口皆被打湿,分不清眼睫上的晶莹,哪一刻是雨水哪一刻是泪水。
安王府,明亮而沉寂。海一般绵延着生离死别的无奈与绝望。福晋安详的睡去了,床上地下全然鲜红如浓艳的穿心玫瑰,她静静的被玫瑰花蕾包裹,婴儿般,唇角还挂着一丝明媚的笑,笑之娇艳决不输给任何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孩子在乳娘怀里抱着,她似乎知道这里不欢迎吵闹的啼哭声,竟然就这样睡熟了,只有小小的不算鼻翼的鼻翼有时候会一张一歙,似乎要告诉我们她是如此健康。
“你们把福晋的身子洗洗干净,换上她最喜欢的那套衣裳。”太后掩面,每一个字说的都是那么艰难。苏茉儿推开旁边的侍女,语气强硬不容反抗:“我来。”“你们都下去吧,留苏茉儿陪着就好,我再送福晋一程。”大家默默的退出来。
他在哪呢,我想看看他。
推门进去,他果然这里面。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燃着短胖的红蜡烛,如果不是烛光摇曳,一定会恍惚觉得是白天。他趴在书案上,好像要钻进去一样用力,手里抓着一只精巧的沙燕风筝,风筝颜色鲜艳,唯独尾翼还没来得及上色。他抓着风筝的手酥酥作响,每一个关节处都泛着煞白的光泽,固定风筝的竹蔑眼看就要碎裂了。一定是将死之人留下的东西吧。
我轻轻地欲把他的手指移开。他猝不及防地捉住我的手腕,我措手不及,只得呆呆的愣在那里。“别走!是我对不住你!”他没抬头,手腕被箍的生疼,眉也跟着蹙了一蹙,再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已是通红通红的,不知充了多少血。片饷,他才缓缓抬起眸子,怔了怔,那么近,我能清清楚楚看进他的瞳孔里去,里面住着的那个人,不是我。我的手被留在了半空中。“王爷,斯人已去,为了小格格,请您珍重!”说完,带了门,飞快的跑了出去。蹲在地上,眼泪落地有声。眼泪究竟为了什么才那么多?为了福晋,为了他,还是为了今晚这压抑的气氛呢?
月余过去,慈宁宫正殿,一片祥和安宁。我站在太后身侧揉捏着她的肩膀,她最近总说肩膀不舒服,我手劲儿恰恰又称她的心,就把其他小丫头打发了,亲自帮她按摩。岳乐坐在下面品着我泡来的桂花粉,不似那日那般憔悴,恢复了往日那张几乎看不出感情的温婉面容。
“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太后招唤乳娘,乳娘赶紧把小格格送到太后怀里。
“这小脸长得真好看,有名字了吗?”太后用手指轻轻触弄着小格格的粉扑扑的小脸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手也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躬身看着。
“有了,菡茵生前取的,叫做纸鸢。”岳乐放下茶碗,对太后说。我才知道,福晋居然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小纸鸢,小风筝,还对皇玛嬷笑呢,再笑个,我瞧瞧!”太后用额头亲昵的碰了又碰小纸鸢的小小的脸蛋,小纸鸢就咯咯笑个不停,乐坏了旁边的宫眷们。
“我以前就跟你们说过,别抱过来给我瞧见了,瞧见了就不给你们了。”太后就像普通祖母一样,乐呵呵的跟大家说着,然后俯下头怜惜的看着小纸鸢:“菡茵,去的早,这孩子一眼额娘的面都没照上,可怜见的。以后就养在我身边吧,就算福临认的干女儿,儿子想什么时候来看,尽管到慈宁宫来。”
“我替菡茵谢过皇额娘,皇额娘肯照顾纸鸢,是她的造化,儿子放一百二十个心。”岳乐起身在地上磕了个头,太后也顾不上看他,眼前心里都是面前这个柔柔肉肉的小家伙儿。
“哎哟哟,小家伙,你怎么哭啦,不喜欢跟着皇玛嬷吗?啊,怎么啦?”小纸鸢哭声响亮又委屈,太后站起来,慢慢的晃着她,她还不停下,太后连忙把手伸进小襁褓里,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家伙尿了,乳娘把孩子抱下去换件衣裳。”我也跟着乳娘出去了,特别好奇小孩子是怎样换衣服啊,换尿垫子的。
东配殿的东二间里摆着小床,小摇篮,还有好多小孩子玩得细软,看来太后早就预备好了。乳娘快速的把襁褓打开,孩子抱出来之后,擦了擦小屁股,又拿了件小袍子,预备换上新的。小纸鸢一点也不配合,手脚一起出击,哭得稀里哗啦,就是不让乳娘碰她,乳娘怕弄疼小格格,一时也不知道从何下手。“我来吧。”我对面露难色的乳娘说,她就退到一侧了。我半蹲着看着她的小脸蛋,红红的小嘴巴玫瑰花蕾似的努着,我微笑的看着她,轻轻逗着她的小手,她停下了哭,好奇的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几滴眼泪,可爱极了。“小纸鸢,乖乖的,我来给你换换小衣服呦,换好了咱们就不难受了。”我一边帮她脱掉衣服,一边跟她说话,她也忘记哭了,认真的听我说话,我的手移到哪里她的小眼珠就跟到哪里,好像一切事物,就连每个动作都那么吸引她。在乳娘的帮助下,重新裹好了小襁褓,伏着身子又逗逗她,小婴儿清澈纯洁的笑,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抗,不由的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她也开心的笑起来了。用乳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一转身,看到岳乐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我。我侧首微微笑了笑,他也对我微微笑了笑。
“那个风筝,是福晋留给小格格的吗?”我小心的问,害怕再勾起他的伤痛。
“嗯,那是菡茵临产前还在画的一个风筝,想留给纸鸢一个礼物,最后还是没能画完。”他看了一眼小纸鸢,憾憾的说。
“下次,王爷来看格格,能不能把风筝带来呢,兴许这样她能感觉到额娘陪着她。”我总觉得孩子从小没有额娘,她心里会有很大的阴影,也许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所以希望在我面前成长的小家伙也一样。
“下次我带来。”他走上前把孩子抱在怀里,柔柔的贴上孩子的小脸蛋,以后他只是小格格的皇叔而已,福临才是小格格的阿玛。他也许会有不舍,但是孩子被太后疼着罩着,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可能禁城里人与人的感情本来就淡化了很多吧。纸鸢又嗷嗷哭起来,他无奈的把孩子递给我,我揉了揉下巴核,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是他的胡子扎了小格格,他就不好意思笑出声来。“我还要去前朝见皇上,先去了,纸鸢你要多费心了。”他又摸了摸孩子额前的软软的胎毛,会心笑了笑,我依旧晃着孩子,含了含首,并没抬头看他。
小纸鸢住的东二间就在我的旁边,她晚上都能一觉睡到天亮,并不曾吵闹把我从梦里惊醒。白天偶尔会哭,也常常是三两声接着就挂着眼泪破涕为笑了,那天太后说小纸鸢比起来福临小时候这哪算哭啊,连前奏曲都谈不上,福临的脸红红粉粉的不好意思抬头,大家哄然而笑,我更是冲他戏谑的挑挑眉,他那神情就好像跟我说别让他抓住我的小尾巴,否则……因为经常跟小家伙作伴,她对我自是比其他人更亲近些,柳絮儿除了回承乾宫歇息,其他时间都跟我在一起,一起逗小纸鸢,一起给她换衣服,我嗔她,你也不用急,说话就能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每次,我们都是丢下孩子,在床上大闹一场,小纸鸢也不气,看着我们玩,自己也乐的手舞足蹈。毕竟,我们也还是孩子。
进了八月,紫禁城又是酷热难耐,纸鸢也能坐起来了,因为太热,太后就让乳娘抱着小格格去西苑避暑去了。听说往年里,到了这个时月,上至皇上,下至大小宫眷都会移至西苑消暑理政,今年八月,长公主柳絮儿要下嫁给汉人吴应熊,算是宫里的重中之重,所以皇上并没有移驾西苑。因是柳絮儿越发的沉默,几日没见到她,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到。明日公主就要大婚了,我与她交好一场,不知她出去了,以后我的日子会变成怎样的孤独乏味。
踏进承乾宫的院子,又是一阵凉风袭来,总是不清楚为什么闷热的夏天只有承乾宫能给人带来一点点凉意。柳絮儿只身坐在秋千上,秋千轻轻晃着,她的双肩微微抽搐,好一副梨花院落溶溶月,梨花公主梨花雨,我都不忍触及。梨花雪白时而随着微风蝶蝶飞舞,不冷,冷傲却突兀在花般的经脉之间,美的清艳绝俗。不是看到旁边跪着的宫女太监,也许我就静静看下去了。柳絮儿的贴身丫头蔻儿抱着件大红衣衫走到我身边:“格格儿,您快劝劝主子吧,她在这秋千上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了,奴婢们怎么叫都不理,绮蕾娘娘身子不好,也不敢去惊扰,这是大婚的衣裳,公主也不试试,明儿个就要——这可怎么办才好啊?”看得出她急的不行,我淡淡接过衫子:“你们都下去,这里交给我吧。”
“絮儿,怎么了?”我坐在她旁边,轻轻的抚着她的发。
“贞儿,我不想嫁人。”她仿似被什么抽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躯壳靠着我。
“怎么了,既遇到良人,不嫁,岂不怕良人被抢了去?”我逗她。
“我舍不得额娘,舍不得皇额娘,舍不得皇帝哥哥,也舍不得贞儿,将走之时,才发觉身边即便是天天看到的花花草草都那么可贵舍之不得。”她黯然的说道。
“傻丫头,每个女孩子都会有这样一天啊,出了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你不是总说想出去看看吗?”我安慰她。
“只怕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这句话说出来,仿佛就是佛的禅语,多少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兆。一切不过就是上天的一个安排,入得棋局,方才出得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