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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终局(上) ...
白子画看着乐萱,她周身笼着紫光,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心里忍不住一跳,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妖神已经除掉,然而”顿了下,“这样说似乎也不准确,毕竟现下身居妖神之力的是我,我还活着,妖神也就算活在我身体里吧!”
漫不经心的口气,满不在意甚至带着嚣张的眼神。
乐萱天资卓绝,又勤奋,自来到长留,就深得墨风看重,但却从未因此目中无人,反而温柔亲和,谦逊有礼。
而现在的乐萱,让人陌生。
白子画闭了闭眼,“这就是你的答案?”声音是从未对乐萱展现过的冷淡。
唇角勾起抹笑容,张扬而不加掩饰,丝毫不避让地注视着白子画,坦坦荡荡的语气,“若不是为了这个,我又为何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为什么要这样做?”笙萧默咬牙。
将几件神器收到墟鼎里,随后轻轻一挥手,紫光闪过,海面瞬间恢复了平静,天空也变回了漆黑,结界也消失了。“看看,干预自然,引起天地共鸣,即使是上古神明都不曾完全具备如此能力,有了这个,便能随心所欲,做很多之前做不到的事,怎能让人不心动呢?”
无垢和子衿对视一眼,总觉得乐萱话里有话。
“随心所欲?乐萱,你是觉得我不会动你,有恃无恐吗?”白子画语气淡淡。
摇了摇头,扬眉,“怎会呢?你知道,自知之明我向来是有的。只是不忌惮罢了。毕竟你打不过现在的我,拿什么来阻止?”转身,“看在往昔情分上,奉劝一句,比起在此纠缠于我,还是赶快回长留看看吧!”极为随意的语气,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此话一出,摩严,白子画和笙萧默顿时变了脸色,他们都不在,是妖魔最有机可趁的时候,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先回去看看。
临走前,白子画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无垢和子衿,交换了个眼神。
“怎么?你们不走?”乐萱径直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旁若无人。
子衿眉心紧蹙,“乐萱,你到底想做什么?”
眨眨眼,一脸疑惑,反问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嘛!难道是说得不清楚?”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取下一块石头,丢给子衿,“交给白子画。”
子衿扬手以灵力接过,点点晶莹散在空气中,淡淡的清香。
说完,化作紫光消失在两人面前。
回到长留的白子画三人,举目所见满目疮痍,落十一带着长留弟子艰难地抵抗着一众妖魔,长留广场上血流成河。
立在半空的淮月诧异了下,随即恢复了悠然,“以为还可以再拖下呢!”
白子画手握横霜,神色冰冷,朝淮月挥出一剑,淮月后仰躲过。不及调整姿势,又一道剑气袭来,淮月翻身退后,险险避过这一剑。
“我今日还有些事,就不陪你们玩了。”淮月在躲避过程里,找准机会,化作一道红光离开,徒留这一句话飘散在空气中。
“掌门师兄”笙萧默担心地望着神色晦暗不明的白子画。
“无妨”淡淡道,“去议事厅吧!”
议事厅,气氛很是沉重,摩严率先开了口,“这件事是乐萱与魔界合谋的?”他不想这样想,但种种迹象摆在面前,容不得不信。
笙萧默看了眼白子画,道:“在没有确切证据前,不能就这样给师姐定如此大罪,是吧?师兄。”
白子画径直喝着茶,一言不发。
摩严无声叹息,“乐萱是我们长留四尊之一,出了这样的事,我们恐怕不好跟帝君交代。”
笙萧默手中把玩着玉箫,“倒不一定,师姐作为天界重用的上仙之一,流光琴也是帝君做主交由保管的,他也难辞其咎,想来不会太过穷追不舍。”
“子画,乐萱那边,你打算怎么办?”虽然有点不忍,亦不想逼迫于他,但事已至此,逃避无用。
低头看了看手掌,抬起头时又看了眼摩严,“我自有分寸,师兄放心。”说完,也不看两人的反应,便起身离开了议事厅。
回到绝情殿,子衿和无垢都已经在那里等着。
见白子画回来,子衿迎上前来,将手中的石头递给白子画,他接过,许久才道:“乐萱让你给我的?”竭力平静却掩不住语气中的一丝涩然。
子衿沉默地点点头,她在路上已经听无垢说了这东西的意义,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何况骄傲如子画哥哥,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子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乐萱的个性绝不是耽于力量,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你比我们都清楚。”无垢沉声道。
白子画望着院内桃林里纷飞的落花,“我的错……”
听完白子画的述说,子衿冷笑一声,“你那徒弟又笨又好骗,随便来个人说什么就信了。”话语间毫不留情。
“以乐萱的本事,不会因为这种事便出此下策。”无垢没有子衿那么愤然,有条有理地分析。
子衿细想了想,颔首,“是这个理。”
“乐萱说的那番话……”白子画右手敲击着桌面。
“看来你也发觉了。”
白子画颔首,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尊上,帝君传您去瑶池。”是李蒙。“我知道了。”
“我同你一道去吧!”无垢道。
白子画摇头,“你此番若去了,帝君问罪,你脱不了干系,我怎可连累你。”无垢难得露出了个笑来,“当日结拜之时,便说好祸福与共,同为上仙,乐萱的事跟我也有关系,又知晓始末,怎能独善其身。”
因方才的事而冰凉的胸中升起点点暖意,了解无垢,知道他的决定没人能改变,也就不再推却,与他一道往九重天去了。
目送着两人离去。
子衿鼻子突然有些酸涩,素来温和含笑的眸子蒙上层水雾,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流下。
子画哥哥,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即使到这般田地,你依旧相信着她。
不知怎地,忽而有些嫉妒呢!
说着潇洒,还是放不下,看不开。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那是她唯一的心动啊!即使被自己埋葬,也真实存在着。
从小到大,她要什么有什么。
作为白氏嫡系中这一辈中唯一一个天资与子画哥哥不相上下的孩子,是被宠大的,甚至因为长得与母亲极像,连舅舅都纵她几分。
子画哥哥可说是她唯一得不到的,无论怎样努力。
而骄傲如她,不愿强求。
乐萱是她平生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之一,配得上子画哥哥,子画哥哥也爱着她,所以即使会很难过,她也想成全他们。
嘴角牵起一个弧度,浅淡却由衷,到今天,她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甘心放手,不再有任何的不舍与牵恋。
转身,朝着绝情殿外走去,她要去见见乐萱,有些事她绝不信。
瑶池,“按子画你方才所言,乐萱的事你们并不知情。”帝君神色威严,语气沉沉,仿佛酝酿着风暴。
“我前段时间闭关,乐萱在那期间便离开长留,不知所踪,何况方才长留也遭到了袭击,伤亡惨重。”白子画立在下方,不卑不亢,只淡淡地陈述事实。
喝了口茶,“朕自然是愿意相信,长留上仙素来高洁,必不会做出这等举动。但此次之事,需得给天界众仙及各门派一个说法,若不拿出证据来,恐怕难以服众,毕竟你那徒弟一直与那前任魔君行从甚密众所皆知。”
白子画正打算回答,却有侍从来禀告,“陛下,清澜郡主求见。”
幽若那小丫头?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请”
白子画站到一旁,幽若一席蓝衣踏进瑶池,看到白子画和无垢有一瞬掩不住的惊异,对着帝君一礼,“清澜见过陛下。”转而对着白子画和无垢,“幽若见过掌门师伯,无垢上仙。”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身量虽小,背脊却挺得笔直。
无垢观察着这个乐萱收的小徒弟,到底是这天界的郡主,虽还只是个孩子,这通身的尊贵气度却怎么也掩不住。
“幽若,你有何事?”
看了眼白子画,“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想着回天界有几日了,还不曾拜见过陛下,太失礼,便来了。不想掌门师伯和无垢上仙也在这里,清澜是打扰到陛下议事了吗?那清澜这便告退。”说着便要退下。
“且慢,听你方才所言,之前不在长留?”帝君问道。
幽若点点头,解释道,“一个月前,师父有事离开长留,因为师父之前也不时会离开长留办事,也就温习着课业等师父回来,没想到将一个月师父都没回来,我又有些想父亲,尊上在闭关,遂求了儒尊,儒尊向来好说话,便准了我回家几日。”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但……白子画暗暗地看了眼幽若,实在是太巧合了。
帝君看了看白子画,严肃地看着幽若,“此话当真?”
面上浮现出疑惑,幽若歪歪头,一脸不解,“这种事上有什么好撒谎的,难道怕我是偷偷跑回来的吗?可是掌门师伯在这里,随时可以求证啊!”
帝君笑了笑,“可不就是怕你这个小丫头不好好修炼,到处乱跑。”
撇撇嘴,“我哪有那么顽皮”拍拍胸脯,“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在修炼呢!陛下若不信,可以随意考我。”
“量你也没胆量在朕和你师伯面前撒谎。你先下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和子画无垢商量。”
“清澜告退。”幽若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待幽若离开,“既然幽若作证,加上长留遇袭,伤亡惨重一事,勉强可以说得过了,但还有一事,悯生剑是你一手保管,保管不力,可是不小的罪名啊!”
白子画站回中央,神色没有半分波动,语气平淡,不加辩解,“此事的确是我的失误,愿听凭处置。”
帝君正想说什么,便被打断,“帝君明鉴,悯生剑并非师父弄丢,而是我弄丢的。”却是消失多时的花千骨。
依旧是孩子的身型,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师叔说得不错,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自欺欺人,以做孩子为借口而肆意妄为,不顾后果。
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遇到事情,不好好思考求证,却行事冲动,轻信他人,给师父惹下大麻烦。
作为长留的掌门首徒,在修炼上不甚上心,比起幽若师妹的刻苦勤奋,实在是差的太远;整天在绝情殿游手好闲,毫无责任感,从未想过帮忙分担长留事务。
而这一次,她不想再这样,她犯的错,已经连累了师叔,绝不能再连累师父,连累长留。
花千骨直视着帝君,“我对悯生剑早有好奇,师父又不肯给我看,我只能想办法用计从师父那儿骗了来,却因为保护不力,弄丢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闻言,帝君瞬间沉下脸色,语气冰冷。
花千骨没有看自家师父,“我既做了,便敢做敢当,没道理让师父踢我背黑锅。”
白子画看着自家徒儿,他不知道她与乐萱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孩子已经开始长大了,逐渐慢慢学会巧妙应对困境,学会何为担当。
“陛下,花千骨是我的徒儿,养不教,师之过,她做出这种错事我也有责任。”白子画躬身施礼。
帝君想了想,“先前卜元鼎被夺,朕判了紫薰,杖责一百下,在昆仑山思过崖面壁三百年。念你年纪尚幼,从轻处置,便杖责八十下,在昆仑山思过崖面壁二百五十年,可服?”
“多谢帝君恩典。”花千骨干脆而恭敬地应了下来。
帝君看向白子画,“至于你的管教不力之罪……”
无垢见状,从一旁上前,“我有一言。”“你说。”
“乐萱作为六上仙之一,修为甚高,现下又有了妖神之力加持,恐难对付,目下正是需要大家同心协力的时候,不若让他戴罪立功,不成再另行惩戒。”
一凡话正中帝君下怀。
此番若是顺利解决妖神之力,为笼络人心,他必得封赏,如此一来,白子画的地位定会更高,长留的威望也会更大,即使早有安排,也难于控制,恐生变故。
而此事一出,一切都解决了,还可借机打压,对他利远大于弊,这样看来,乐萱可是为他,为天界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无垢说得有理,既如此,朕便也放了紫薰和檀梵出来,参与解决此事,若是顺利,便赦免了他们,不顺利就继续回去受罚。”
“谢帝君。”无垢和白子画对视一眼,一同行礼道。
“可不要心软啊!”在两人离开前,帝君出言提醒,意味深长。
白子画站住脚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陛下放心,若她真的为祸天下,我定亲手了断,不假他人。”无垢随声,淡淡地,“我自也不会留情。”
盛夏已极,正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时节。
而此间满目繁花堆砌,锦绣烟霞点染,倒似三月春风留驻未去。
乐萱款款走至茶几前,拎起紫砂壶抬手倒水,一道猛烈水流稳稳落入白玉杯中,悠然晃了三晃静止不动。橘色茶汤透过莹白杯盏,倒似一座典丽宫灯。
挥手解了院外的结界,“进来。”乐萱掷地有声,朝着门口方向。
不多时,木门吱地一声开了,子衿身姿娉婷,袅袅婷婷入得屋来。
乐萱头也不抬,细细品尽这杯茶水,冷冷开口道:“来找我所为何事?”
并没在乎乐萱的语气,子衿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满院飘香都掩不住的曼陀罗花粉,还算没堕祖先名头。”
“那你呢?”
抬手又沏满一杯,仍是眼皮也不曾掀起半寸,杯沿贴上唇边之际,开口道:“早在那件事后,我就没资格做楚氏子孙了,也不差这一桩。”
子衿怔愣了下,终是放弃了绕圈子的想法,开门见山,“为一己私欲致妖神出世,这种事,子画哥哥不信,我不信,无垢也不信。”
乐萱闻言轻声一笑,“信与不信有何重要呢?事实就是事实。”
子衿起身,从窗口看着院子。
这小院不大,然而有如三春深锁。各季花草不分冬夏春秋,一径烂漫盛开,梅花清寒蔷薇盛烈,栀子玉白石榴火红,牡丹雍容莲花娉婷。
“为何没有桃花,那不是你最爱的花吗?”
乐萱端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颤,“不搭,也就舍了。”云淡风轻的语气。
子衿转过身,定定看着乐萱,哂笑,“你倒是洒脱。”
终是抬起头来,“并非洒脱,只是不愿,不愿为一种花而舍了这满院的姹紫嫣红。”
子衿想说什么,却无言以对,眸子里明明灭灭。
“看在昔日情分上,我今日不动你,但没有下次。”乐萱微微叹息,“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子衿走了后,阳光正好,懒怠再设结界,乐萱便带在屋门前观书,顺带着看门。看了不到一半便合上,放到一边,叹了口气,“既来了,便进来吧!”
白子画进了院门,从花间小道穿过,行走过处掀动风声细细,随手拈起半片飞花夹于指间,清浅笑意漫上唇缘,裁开碧绦柳枝拂上溶溶春水。
乐萱目光一瞬不瞬,仿若望见烟波浪涌。
一时只觉三秋桂子十里荷,凌波仙子幽谷兰,尽如浮云过眼而已。
压下心下翻涌的潮水,面上仍冷凝如冰,“我还说得不清楚吗?你又为何要来?”
白子画环视了下周围,转回视线注视着乐萱,嘴角噙笑,“运筹帷幄,算尽一切,可你遗漏了一点,人心从来都是算不尽的。”
望着白子画胸有成竹的表情,稍稍垂眸,不愿死心般作出最后的挣扎,“你在说什么?”
双手扶上乐萱的肩,“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作出这幅摸样,不过自欺欺人。”
良久的沉默,长长叹息一声,“师兄是怎么看出来的?”眼中有些好奇。
“相信着你,所以种种疑点尽在眼前,而且你安排得太好了,反露痕迹。”
“猜到了多少?”
白子画的手抚过乐萱的长发,“小骨盗取悯生剑,聪慧如你,自然能看出背后是魔界与异朽阁的影子,在他们的阻扰下你要在不惊动其他门派和天界的情况下拿回悯生剑几乎不可能,最好的法子便是反利用小骨。”
“然而,这样仅是权宜之计,就算拿回神器,也有被再次夺走的可能,只要魔君继续在一天,妖神继续在一天,就永远是悬在苍生头上的利剑。那位魔君是与天地共生的上古尊魔,上古时期,神魔两族多次开战,同是天地共生的天帝都无法完全击败他,我们就更不可能。”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但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只要拿回神器,解封一部分神器,借神器的力量,加上整个仙界之力,未尝不能杀死他,为何非得解封神器,引妖神之力入体,借这力量来对付他。”
乐萱摇摇头,“十方神器,炎水玉不知所踪,要想找到它,除非解封九方神器,但这种冒险的事,帝君不会同意。也就是只有九方,这九方,为防意外,帝君至多同意解封个五六方。”
顿了下,方继续道:“昔日天帝座下六位上古尊神,不止本身神力卓绝,还各自掌有一方神器,而合他们六人加神器之力,仍旧没能杀得了那位魔君。而当今仙界,除了机缘巧合的我,再没有人能真正发挥山古神器之威,而我能真正操纵的也只有流光琴,赢面着实不大。”
“与其这样赌一个可能性,不如凭妖神之力。”白子画接了下来。
乐萱颔首。
白子画神色冷淡,紧紧盯着乐萱,“可你想过没有,妖神之力岂是你可以轻易控制的,一着不慎,将会是更大的浩劫。”稍停了下,“就算最后能成功,帝君绝不会允许这么强大的力量留存世间,等待你的是什么结局。”
乐萱笑了声,“以已祭苍生,理所当然。”随后,叹了口气,“有些事,我本想瞒你一辈子,可现下看来,还是告诉你的好。”
“什么”
乐萱眺望着远方,将当年为何被冷夜所救以及所付出的代价,一桩桩一件件道了个清楚,“所以,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撑不过百年。师兄,这是我的命运,从出生起便有的命运,也正因此,我才会被母亲送上长留。”
“乐萱”轻唤了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喑哑,饱含着伤痛。
莞尔一笑,释然而通达,“执此一念,永不言悔。师兄,可以的话,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好吗?”
“好”有些哽咽的语调,就算心中绝望和哀伤如潮水般满溢,却清楚,今日之事,换作自己,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既如此,又怎能干涉乐萱呢?
深吸了口气,压下胸中撕心裂肺的疼痛,“乐萱,我们许久未曾切磋过了吧!”
乐萱点点头,“师兄若想,师妹我自是奉陪。”
白子画看了下周围,走到一棵树下,伸手折下一段半枯的树枝,清脆一声掰成两段,向前抛出一个优美的弧。
乐萱接下那一段在手中,神色疑惑,“用这个?”
“刀剑无眼,切磋而已,不必太认真。”
乐萱道了声好,一抹浅笑如暖风吹度送向对岸:“刀剑无眼不假,但认真还是要的。”
白子画心中哀痛也被那阵风吹化三分,阖目睁眼之间身形微动,“请。”
乐萱手上枯枝一竖,枯枝在她手间隐隐颤动,脆生枝条倒似多了几分柔韧。
白子画步法一顿,抽身提起枝条刺去。乐萱抬腕一挡,只觉凌厉剑气冲逼而来,好似那并非一截枯枝,倒像是横霜。
太了解彼此实力,两人都丝毫不敢松懈。院落中虽不见刀光剑影不闻金石碰撞,战意却渐渐有增无减。
就着小院中央窄窄一方平地,比试总不能尽兴。
白子画兴致起来,侧身踏上芳草如茵,手中枯枝分拂花木扶疏,剑气行云在花间一荡,惊落飞红阵阵冲乐萱卷袭而去,竟似凭空化出一招新剑术。
乐萱不落下风,枯枝脱手如芒似电转过几回,将那流离百花散作漫天缤纷霜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彼时白子画正一个箭步意图近身,两截枯枝一横一竖挡在眉目之间,力道正相匹敌将两人牢牢锢住,一时僵持。而漫天飞花沉然飘落,兜头倾了他们一身。
乐萱心念一偏,余光扫过落花如雪片片照映眸底,一霎眼波间光华流转。
两人默契地同时收了力,仰看飞花迤逦逡巡接天连水,天地仿佛静如一色。
飞花徐徐落定铺了厚厚一地,两人又同时继续,只是衣襟袖口染了缕缕缤纷花痕,剑气柔和些许。
乐萱踩在松动砖石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招数尽乱,白子画扔下枯枝倾身一捞,拦腰截住乐萱卷起一带,奈何衣袋勾连,两人一同被抛在地上。
力量收得太慢,两人翻了几圈滚进花丛。地上落花铺陈锦绣织毯,倒是一点儿不疼,只觉呼吸之间尽是馥郁清芳。
等天旋地转缓缓平息,白子画才发现自己袖子衣摆都缠在乐萱身下,而自己正伸展不得整个人压着乐萱。
身下那双眼眸清明初定,目光闪烁几回,星星亮亮。
乐萱动了动手臂,四指拢上白子画鬓发,拇指替他抹去一枚桃花粉瓣,笑容温然如踏着旧时月色而来。
白子画心头一动。
在知晓一切的那一刻,巨大的伤痛向自己袭来,在痛彻心扉中他终于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爱乐萱,爱着这个唯一的师妹和知己,他想和她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心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从单纯的师兄妹和知己之情……攀着记忆追溯回去,是不是在初见时她那抹温暖微笑起就已经注定。
——情不知所起
千年多来,他们是最亲密的师兄妹和知己,所有的在意,所有的牵挂,都有了借口,所以他从不多想。当他稍稍有所察觉的时候,他已是长留掌门。
作为长留掌门,断情绝欲,他们注定没有可能,因此他再不愿多想,保持原样就很好了。
然而,子衿提醒了自己。
乐萱可能有嫁给别人的一天,而他,终究没有这么大度,还是会不甘心的,他不想看到她与别人两情缱绻,并肩而立。
——一往而深
喉结滚动几下,身体重心放得更低,将嘴唇覆在乐萱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乐萱面颊上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几抹红霞,愣住了,怔怔看着自家师兄。
脑海里突然浮现子衿说过的话。即便煞尾之处如何落笔苍凉,至少可以证明,你与子画哥哥之间的种种,这千余年的过往,并不只是一场虚妄。
她已不再是长留仙尊,走到如今,一切即将尘埃落定,她快要一无所有。
死亡的脚步如此临近,是不是可以,哪怕一天,一个时辰一须臾,让她做回乐萱,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去爱。
如此,到离开那刻,拥有这样一段记忆,至少不会孤单。
而对于师兄来说,纵使没能一起走到最后。曾经给予过,至少不会那么悔恨遗憾。
牵起唇角,浅浅的笑容浮在面上,眼里如洒满了星光,亮晶晶的。用手勾住白子画的脖子,将他拉近,在他唇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脸上绯红一片。
地上花瓣随风轻飏,在两人面上颈间沾了满身,芬芳初而清远继而醇浓,幽香浮动日色斜。
乐萱躺在原地,半晌才懒懒坐起,一双眸子清澄无垢,直勾勾盯着面露些许窘色的自家师兄,他神色温柔,“可会后悔?”
乐萱眨了几下眼,浅浅摇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白子画嘴角微微扬起,将乐萱从地上拉起,乐萱搭着那只手不放,笑吟吟道:“进屋坐坐吧!”白子画自是由着她。
飞花如雪,吹散在乐萱颊边,愈发映着面色如玉。白子画垂下手,乐萱搭上来的那只手却仍没有放开的意思,挽着他亦步亦趋进了屋。
两人都喜品茶,不时扫些清净落红,就着阶上新雪、莲叶清露、初阳宿雨,再不济也是古井深泉,泡一杯花茗,静观花影于杯中浮沉。
两人皆极爱如斯时光,浮生半日,流水潺缓。
总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天荒地老的错觉,可无论是白子画,还是乐萱,都极清醒,现下的时光是从上天那里偷回来的,他们都明白。
离别是注定之事,能做的,不过是把有限的时光尽可能地过得更好。
十五元宵佳节,一轮满月攀上了宫墙卷翘的飞檐,晶莹月光倾泻而下,街市上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欢声笑语不断。
城中花灯遍挂,将各处都照得如同那白昼一般。从最简单的素绢和彩绸,到各种精巧的羊皮、犀角、琉璃,应有尽有。各种奇花异兽,仙人风姿,在灯火明灭中翩然欲飞,忽明忽暗。整个灯市燃灯约有数万盏,更有皇室所做的巨型灯树,广达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
一路上,小型的烟火已经在路边燃放起来了,旋转出小小的火树银花,孩子们拍着手,欢呼雀跃。表演杂耍的已经开锣了,引得无数路人观看,水泄不通。卖花灯的,卖零食的,卖小玩意儿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花灯焰火,锦绣交辉,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整个京城——上元佳节,特许开禁,百姓们不闹个通宵是不会安静下来的。
“帝王的都城永远是这么热闹……”乐萱低声道。
“天界不也是这样……”白子画轻轻笑道,“那琼楼玉宇比起这人间的飞檐流金也差不了多少……”这话要是在其他仙家眼里听来便是大逆不道,可眼前的两人对于那位帝君有尊敬,但从不畏惧。
人群中摩肩接踵,两人几乎都要被挤散了,白子画下意识牵住乐萱的手,免得两人分开。乐萱脸上一红,低下头看了看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心上有些欣喜,也就顺水推舟地没有挣开。白子画见她低头,以为她不愿意,但见乐萱冲着自己一笑,便也回以一笑,两人握紧彼此的手,向前走去。
人群忽然站住了脚,仰望着北方天空惊呼起来。在那寂静的天空之中,一朵硕大无比的璀灿牡丹猛地爆开!镶金边的朱红花瓣一层层绽开,转瞬又似珠帘倒卷一般,消散在夜幕之中——这是皇家烟花开始的标志,随即漫天的流光星火纷纷扬扬落下,各色的花卉照亮了这个天际,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夜色渐浓,烟花照天,灯花落地,鞭炮锣鼓震耳欲聋,花灯焰火光芒璀璨,耍龙灯的,舞狮的,踩高跷的……应有尽有。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不管怎么看……还是比不上当初……”乐萱轻声说了句什么。
在喧闹的人声和烟花的爆开声音中,白子画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一点,他问:“什么?!”
乐萱冲他摇摇头,示意两人向安静的地方走。白子画点点头,跟着她挤出了人群。
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吧……已经不再是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了,再美丽的烟花也唤不起心中曾经的热情了……
时已月近中天,月亮如同飞薄的玉镜一般悬空照耀着大地,两人来到附近的护城河边,这里人虽也不少,但比起闹市上的可安静多了。黑暗的河面之上,点点流光溢彩缓缓漂浮,正是两岸的人所放的花灯。水面之上,一盏盏各种式样的彩灯从两人的身边漂过,橘黄的光芒将夜色中的水面映得如同洒上了点点萤光。
一名身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将一盏红色的莲灯放入水中,合起手掌默默祝祷着什么。
“要不要也去放一盏。”乐萱对着白子画道。
白子画有些诧异,“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祝祷是没有神仙会去理会的……不过是凡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不过应个景,算是……入凡随俗?”乐萱眉目含笑。
白子画向来不怎么能拒绝乐萱,这段时间尤是,乐萱想要的,只要是能做到的,他都会为她达成,何况只是这样一件小事。
两人找了一家卖水灯的店,各自寻找一盏水灯。乐萱看了许久,都没有中意的,色彩过于艳丽,不是自己所喜的。忽眼前一亮,看见了一盏素纱所制的莲灯,花瓣一层层绽开,精巧细致,不禁心中一动,伸手去拿。谁知另一只手比自己更快,乐萱一抬头,不禁一笑——果然是自家师兄。
“掌柜的,这灯可还有多余的?”乐萱问道。
掌柜的急急忙忙跑出来,看了看,摇摇头:“两位客官,只有这一盏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乐萱摇摇头:“罢了,一盏就一盏吧。”说着,付了银子。
又对白子画道:“师兄应当不介意与我一起放吧!”“当然。”
两人选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白子画指尖一点,那莲灯中的蜡烛便已燃起。乐萱与他相视一笑,俯身将那莲灯放入水中,橘色的灯火映照在乐萱的脸上,更显得肌肤莹白似玉,眼眸清亮。烛火透过素白的轻纱透出橘色的光芒,倒映在水中,交相辉映,随风缓缓漂去。
乐萱合起手掌许愿,白子画静静看着乐萱。
愿望注定会是一场空,他不愿自欺,但能拥有这短短的几月,总算不是全然遗憾。
帘外雨潺潺,已是初秋,秋意渐浓,已有几分寒意。
因着突发兴致,撤了段时间的结界的缘故,院内有了四时变化,树上的碧绿已经逐渐转成枯黄,一片落叶缓缓掉下,在细细的秋雨的滋润下,飘落在屋檐下的棋盘之上。
白子画伸手拿掉落叶,道:“时日过得果然快。”
乐萱点头,将手中的黑子落于棋盘中,“纷纷坠叶飘香砌,这落叶,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白子画抬头看那树,大半碧叶都已经泛黄凋零,雨滴沿着叶尖缓缓滴下,低下头,忽然道:“落子无悔,你动了子!”
乐萱瞄了他一眼:“明明是师兄你先以落叶取三子,我借着你抬头之际只动了一子,已是便宜你了!”
白子画微微一笑,“看来我还占了两子的便宜!”
乐萱也跟着笑了,“举手无悔……照咱们这下法,怕是不知道悔了多少手了!”
一盘棋下来,最后细细算起来,倒还是白子画赢,乐萱无奈笑笑,果然还是赢不了。
起身,按之前说好的,输了的泡茶,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乐萱便端着托盘返回了屋檐下,白子画一挥手,桌上的棋盘便消失无踪,乐萱将茶杯摆好,然后举起茶壶在杯中注入茶水,将一盏茶递给白子画,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子期可接我伯牙这一盏?”
“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有伯牙,便已足矣!”白子画接过茶盏,注视着乐萱,神色极是温柔,唇角染着点点笑意。
乐萱莞尔一笑,坐到他的对面。
白子画轻声问:“可好些了?”
乐萱端起另一盏,“师兄都肯悔子换我一乐,我哪有不乐之理?”解盖刮了刮茶沫又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这么大的雨,那落叶要真能飘得起来才是见鬼了——我可看见你施法了!”
她一直心有介怀,明明知道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仍然把残忍留给他,甚至还在之前接受他的心意,让他更加伤痛。
以师兄之性,爱了便不会再有转寰,待她离去,剩下的漫长岁月留给他的只有相思刻骨,曾经的一切温暖和美好,都会变成最锋利的剑,刺得人千疮百孔,鲜血直流。
前段时间,因着还能拖延,她不愿这最后的时间被自己破坏,所以一直强压着,但现下已是极限了,再拖也不过几日的事,也就压不住了,却不成想师兄都看了出来。
“你能开心便好。”语声淡淡。
乐萱的心思他大致能猜到,他并不怎么在意,时间会治愈一切,再刻骨的疼痛,也总有放下的一天。
到那时,想起这些昔日种种,更多的是暖意。
在悲剧之前都还发糖,嗯,没有比我更亲妈的了。
下一章正式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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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终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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