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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终局(中上) ...

  •   异朽阁依旧沉寂到森冷,东方彧卿负手立在中央,仿佛沉浸在回忆里。
      “你这又是何必?”一个身着兜帽的身影出现在东方彧卿身后。
      东方稍稍沉默了下,脸上浮现一抹嘲讽,“怎么?心疼了。”
      无奈地叹息,“乐萱与那件事根本无关,为何要把她牵扯进来。”语气中带着质问。
      东方面无表情,“原本我是没打算把她算进内的,可谁叫白子画在乎她在乎得出人意料呢?不过那楚乐萱也的确是好本事,一次次让我的算计落空,所幸这一次是无法再逃过了。”
      身着兜帽的人看着东方,突然叹了口气,“你爹当日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你,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而不是为了报仇而迷失本心,无法回头。”
      这些话他本不愿说,而是希望东方彧卿能自己想通。
      东方冷笑了下,“当日我父亲是为了救我才会那么做,可白子画却说什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么我就偏要让他看看世间的对错。”
      那人愣了下,突然笑了,“打个赌如何?”
      “什么?”东方皱眉。
      “就赌你今次能不能如愿以偿。如果你赢了,我不会再阻碍你做任何事,如果你输了,就必须放下仇恨,重新开始。”
      东方扬眉,“这倒有趣。”
      “敢不敢赌呢?”那人语气带上点激将
      东方饶有兴趣地笑笑,语气中满是玩味,“本阁主有什么不敢的?情之一字,那白子画绝对躲不过。”那人摇摇头,欲转身离开。
      东方转过身来,“你要走了吗?之前让你走,你不走,现下出了这事就要走,你们六位上仙还真是兄弟情深。”语气中充满了讽刺。
      那人解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了自己的脸,俨然是失踪已久的东华上仙,“当年一时冲动,误杀了你的父亲,我很抱歉,但我从不认为你父亲为了你便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是对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之前不走,不过是不肯放弃,而现在,一切已是徒劳,我已经丢开了责任太久,离开他们太久,该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加犹豫。
      东方注视着东华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一丝空茫。
      东华陪伴了他很久,失去父亲后无数个日子里,偶尔他也贪恋过有他陪伴的温暖。他放不下心中的恨,却从未想过要杀了他,他总说留着他是为了让他生不如死,可实际上却是自己在眷恋,在不舍。他被他纵容了太久,甚至产生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的错觉,不经意间忘了,他是仙界的六上仙之一,有自己义结金兰的挚友兄弟,有师门,有心怀苍生大义,不像他一般孑然一身全无牵挂。
      御风回长留的路上,途经莲城,想着也许久未见无垢,先去见见也好,便落在了莲城外面。恰逢紫薰和檀梵也在莲城,听到通报时,失踪许久的人一下子出现,三人都怔愣了好一会儿,无垢最先反应过来,吩咐侍从,“快请。”
      “我的运气真好,一次见到了三个,不用我再分别跑了。”东华进来看到三人,笑道。
      紫薰上下打量着东华,“你这些年究竟跑到了哪里?你失踪后,找你找了许久。”
      “还债而已。”轻描淡写的语气。
      略一思忖,无垢便明白了,“你在异朽阁?”
      微微颔首,东华坐到一边,倒了杯茶,闻了下茶的香味,看了下黄色的茶汤,有些疑惑,细细放在唇边品着,“果然是君山银针,你不是一直嫌它微带点甜,不喜欢这种茶吗?”
      檀梵朝东华挤挤眼,“当然是有人喜欢啊!”
      “谁啊?竟能打动我们的无垢上仙。”东华有些诧异,挑眉笑道。
      无垢无奈笑笑,“你们都是想到哪儿去了,子衿的确优秀,我把她当妹妹。你们这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当着面,那丫头面皮比较薄,惹恼了她,当心子画找你们算账。”
      东华愈发疑惑了,“她跟子画又有什么关系。”
      紫薰笑着解释,“她是子画的表妹,因缘际会,就跟无垢认识了,听说关系很是不错,但这人我和檀梵都还没见过呢!”
      檀梵放下手中的酒壶,提议,“不若我们一起去绝情殿如何?一来见见子画,我和紫薰自思过崖出来就没见过他,二来见见这位子衿姑娘,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无垢上仙看得上眼。”
      紫薰拍了下掌,“好主意,正好东华估计是从异朽阁直接过来,还没回长留呢!就一道。”
      无垢无奈叹了口气,“你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分明是不给我拒绝的机会,走吧!”
      绝情殿上,桃林中。
      子衿的刀锋行云流水直划得花雨纷飞,只瞧见刀尾凤羽金光忽隐忽现,蹁跹隐于桃影之间。道道霞光穿透了桃枝疏影,那点点金芒落在花雨刀锋,更照的子衿泛红的面颊愈发娇艳。
      无垢几人含笑望着子衿曼妙身姿持剑轻舞的凛凛英气,“果真不凡,这女子使得一手好刀法,看修为怕是不低于子画和乐萱。”东华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舞完一整套刀法后,子衿收了刀,这才看见无垢几人,盈盈走进,“无垢,你怎么来了?这几位是……”看向另外几人。
      “东华,檀梵,紫薰。”无垢一一为子衿介绍。
      子衿了然一笑,对着三人微微一礼,“子衿见过三位上仙,方才失礼,还请见谅。”
      紫薰笑道:“无妨,不必这么多礼,你就直呼我们姓名就好,我们也叫你子衿,如何?”子衿颔首,“自无不可。”
      带着他们往绝情殿里面走,“子画哥哥现在不在长留,你们可能白跑一趟了。”
      东华疑惑,“子画哪里去了?”
      “应该是去找乐萱了吧!走了好几个月了,好像就在最开始传信回来交代说长留的事务暂时由世尊和儒尊代为处理,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子衿边为几人斟上茶,边解释道。
      几人互相对视,东华起身,“那我先去见下摩严和笙萧默。”
      “你是子画的表妹?”紫薰问道。
      子衿坐到一边,也拿了杯茶来喝,闻言点点头,“我的母亲是子画哥哥的亲姑姑。”突然吸了口气,“姽婳银花?紫薰上仙好巧思。”
      紫薰眼前一亮,“你懂调香。”
      子衿耳朵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懂一些皮毛,比不得紫薰上仙精通。”白氏是司花神女和水清上神的后裔,或许是家族传承的天赋,子衿自幼对所有花香都极是敏感,也对调香有兴趣,在族中一位擅长此道的长老那里专门学过一些。
      “愿闻其详。”难得遇到一个懂调香的,紫薰极是高兴,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来递到子衿面前。
      子衿急忙摆摆手,拒绝道:“素闻紫薰上仙调香是六界之首,我怎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无妨,又不是切磋,交流下罢了。”紫薰笑道,她对自己向来是自信的,就算子衿懂,也绝超不过自己。
      子衿看推脱不掉,右手接过香囊,用做左手扇了扇,闭上眼睛,细细体味,“世间珍奇的百种香草,百种香花,百种香木,与忘忧酒混合,三味真火烧了至少半年,然后放在极北极寒之地用提炼出来的精油每日浇灌姽婳银花,而紫薰你身上的这香味,应当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每日花间采集的露水的香味吧!”睁开眼,将香囊递回给紫薰。
      同时看了眼檀梵,有些疑惑地道:“紫薰你如此幸福,怎会调这种悲伤的香呢!”
      紫薰伸手接过香囊,笑笑,“没有人的人生是一番顺遂,总有悲伤的。”
      子衿淡淡笑了,试探着问道:“为了乐萱吗?”顿了下,“子画哥哥既然去找乐萱,就代表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我相信他会带着我们想要的答案回来的。”
      “说得倒在理。”紫薰又从墟鼎里拿了一个香囊出来,递了过去,那香极尽声色诡异之能,随风却不四散。
      子衿苦了张脸,“我只知道其中混合了二十四节气里分别开到极盛正要凋谢的二十四种花的香精各一钱,应该还有沉水香,青木香,甘松香,其他就不知道了。”将香囊放在桌上,“我生来对花香敏感,学调香也只学了与花和草木有关的,其他的香料,我是真不怎么懂。”
      揉了揉子衿的头,“已经不错了,你很有天分,只是没有真的去专门的研究这一方面。”接着解释道:“此香混合了二十四节气里分别开到极盛正要凋谢的二十四种花的香精各一钱,再加上沉水香五两,富泠香、薰陆香、青木香、甘松香各半两。以上末之,酒洒令软,放入瓷器中,蜡纸封,埋在梅树下,于冬月取用。”
      “果然复杂。”子衿吐吐舌头。
      无垢和檀梵对视了一眼,又都转回视线,看着两人,连无垢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看着子衿的目光是如何温柔。
      “紫薰你难得好为人师一把,却是对着子衿。”带着调侃的声音,白子画和东华并肩走进殿里。
      “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的。”檀梵好奇问道。“议事厅里碰到的。”东华回道。
      紫薰把子衿放在桌上的香囊收进自己的墟鼎里,“子衿很有天赋,我都想收她为徒了。”
      檀梵看了白子画一眼,“这可能不行,子衿是子画的妹妹,你若收了子衿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可就成了子衿的长辈,也就是成了子画的长辈,子画可不会同意。”
      白子画唇角勾起抹浅笑,“檀梵说得不错,我可不想挚友变长辈,姑姑也不会同意。”
      子衿微微红了脸,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放在一个托盘上,端起起身向殿外走去,“我去再为你们泡壶茶,你们先聊。”
      “再帮我取壶酒吧!”檀梵毫不客气。“知道了。”
      “我们去外面桃林坐吧!屋里挺闷的。”东华提议,其他几人也都同意。
      桃林里,“这么多年没回来过,这绝情殿的桃林一如既往,四季常开,永远花开枝头。”东华环视着这片桃林,感概不已。
      子衿将一小壶酒递给檀梵,然后将茶杯分别放在每个人的面前,亲自斟上茶后坐下,“西湖龙井,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习惯。”
      无垢品了口,“香味浓郁,子衿你手艺愈发好了。”子衿微微一笑,也不谦虚,“这是自然。”
      东华,檀梵,紫薰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都闪过了玩味的笑。
      “师兄这些年是在异朽阁?”白子画喝着茶问东华。
      东华挑眉,“怎么猜到的?”
      摇了摇头,“乐萱之前推断的,你知她一向敏锐细腻,又是局外人。”东华点点头,顺着话题问道,“不愧是乐萱,提到她,她那儿到底怎么回事?”
      白子画淡淡叹息了声,“她除了想着牺牲自己,还能做什么?”
      紫薰,檀梵,东华不明所以,子衿和无垢交换了个眼神,无垢开口,“是为了魔君。”他们都曾参与营救一事,后来听子画和乐萱提到过魔君。
      白子画微微颔首,“乐萱想借妖神之力杀死魔君。”
      东华几人此时也明白过来。在莲城,紫薰和檀梵就听无垢讲过他们被罚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其中就包括子画和乐萱被抓,魔界易主一事;而东华待在消息灵通的异朽阁,东方从不曾刻意隐瞒他,他对大事是有所了解的。
      东华皱起眉,“这方法倒是可行,我相信以乐萱之能可以控制妖神之力,用这力量与那位与天地共生的上古魔君对战胜算很大,但是之后呢?她要怎么与妖神之力剥离?”
      “她不会是想……”
      看着茶杯中的茶水,“子衿你想的不错,她想以身殉苍生。”语声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几个月里,将痛苦悲伤藏在心底,因为乐萱发觉后会难过,会愧疚,他已经习惯了。
      “你竟然同意了,那可是乐萱啊!”紫薰一下子站起身来,声音充满不解和愤怒,面上全是不敢置信。
      白子画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已经主动做出选择,无法回头,我又能做什么呢?”
      紫薰愣住了,其他几人想反驳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子画说得不错,从乐萱主动放妖神出世的那一刻就无法挽回了,只能退,不能进。
      檀梵一拳砸在石桌上,“作为挚友,我们却只能一次次看着她去送死,三百多年前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我们算什么挚友。”
      东华和无垢沉默不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以身殉道,是乐萱自己的选择,尊重她,成全她,这不正是挚友的意义。”子衿的声音不大,也无甚大的情绪波动,却掷地有声。
      “你倒是想得开。”紫薰看了子衿一眼。
      听出紫薰语气中的不满,子衿淡淡笑了,唇角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个人有个人的命途缘法,没有永生不灭的生命,即使是我们,也只是比凡人多活些时间罢了。死亡既是注定的归途,乐萱能求仁得仁,算得天意成全。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带着无尽的悔恨死去的人。”
      望着桃花的白子画将视线转向子衿,“你便是这般走出来的?”
      “是啊!”子衿微微阖眸,“虽有遗憾,但绝不后悔,所谓不平,不甘以及怨恨反而是对那份纯澈心意的亵渎。”
      至为纯粹,至为清透,这个女子无愧于是子画的最疼爱的妹妹。
      东华几人相视而笑,东华感叹,“子画,你这个妹妹可真是不一般。”他似乎明白了为何万事不萦于心,最为冷漠的无垢都欣赏看重于她。
      白子画掩饰不住的骄傲,眉眼含笑,“这是自然。”子衿是姑姑和父亲一手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是两人中意的下一任族长人选。
      子衿心中叹息,若不是舅母的事在先,她又怎能这么快看开。
      又聊了一会儿,紫薰几人就起身告辞了,子衿也回了房间,东华和白子画倒是留在了桃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那徒弟在思过,乐萱那徒弟呢!看样子不在绝情殿。”
      “她回家去了,估计近段时间不会回来。”
      东华略一想,也就明白了,摇了摇头,“又是桩麻烦事儿。”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冲了进来,拉住白子画的袖子,“二师伯,那些人说得不是真的,师父不会做出那种事,是不是?”她紧紧盯着白子画,不顾礼数,只为一个答案。
      白子画微微沉了脸,“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还不快见过你东华师伯?”
      幽若这才注意到东华,有些好奇地飞快打量了他一下,便垂下头,对着他恭敬一礼,“幽若见过东华师伯。”她听自家师父提过,六位上仙之一的东华上仙是当日长留真正的首席大弟子,若不是失踪,长留掌门该当是他。
      东华摆摆手,“无妨”
      得了东华的宽容,幽若马上将视线转回到白子画那里,清亮的眸子里写满期盼,白子画有些不忍打破,却必须打破,“这么大的事,谁敢随意造谣?”
      幽若不敢置信地摇头,步子不自觉地退了几步,“不,这不是真的,二师伯你在骗我。”
      白子画暗暗在心里叹息,还只是个孩子啊!虽然身份特殊,乐萱确实严格了些。
      记忆回到那时候。
      “我的事你可以告诉无垢他们,子衿也可以说,师兄和师弟那边也说一声,让他们不要告诉别人就行。但如果幽若来问,千万不要说。”子衿站在窗前,望着院外争奇斗艳的花,叮嘱道。
      “为何?”白子画疑惑。
      “看看我的成果罢了。”乐萱语声淡淡,“但你可以把我的所在告诉她,你把握吧!”
      回过神,凝视着幽若,淡淡道:“人心是会变的。”他能理解乐萱的做法,虽觉得有些揠苗助长,但从根本上是对的,他无法劝说。
      幽若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人心的确易变,但师父曾不止一次教导过我要坚守本心,才能无悔无憾,我不相信她会变,幽若相信师父一定是另有计划。”平静下来,眸子里有光华闪动,神色坚定。
      白子画眼中不自禁地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若是她真的有害于天下呢?”
      幽若愣了愣,皱眉思索良久,深吸了口气,“真有那种时候,幽若会尽我所能阻止。”
      “阻止不了呢?”东华饶有兴趣,闲闲地接了一句。
      “不是还有师伯你们吗?我阻止不了,合大家之力总能阻止的。”幽若的话语有些急切。
      闻言,东华叹息般道,“你这是在逃避。”
      幽若低下头,睫毛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两位师伯,毫不避让,“幽若拜入师门那天,曾说过会尊师如母,要弟子亲手杀了母亲,弟子办不到。”
      听到这样的回答,白子画毫不意外,她现在就如年幼时的他一般,不明白天意难违,时事造人,而这正是乐萱想借此让她学会的吧!“我说什么你也是不愿相信的,不如去亲自找你师父问问吧!”
      “二师伯知道师父在哪里?”幽若的眼前一亮。
      白子画轻轻点头,“你先回房间吧!待会儿我让子衿带你过去。”“谢谢二师伯,那东华师伯,幽若就先告退了。”幽若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桃林。
      “这孩子真的能接受吗?”东华有些担心。
      白子画起身,显然是打算去找子衿说这事,“与其在虚幻中迷醉,不如在现实中清醒。”
      子衿带着幽若落在乐萱住的院子外面,探了下乐萱没有设结界,拍拍幽若的肩,“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只能自己去走,谁都帮不了你。”
      幽若一步步踏进院子里,走得坚定,没有丝毫犹疑。
      “你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幽若抬起头,就看到自家师父斜倚在树干上。
      幽若小跑几步,到乐萱面前,“师父”
      乐萱扬眉,“难得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父?”
      幽若摇摇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遑论弟子认为您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没有,您也永远是弟子的师父。”
      注视着这个小徒儿,简简单单的话语却说得郑重,有那么一瞬,她有些微的不忍,可很快便抛开,她已然走至末路,有些事,不该再瞒着她。
      “但愿你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后还能坚持这一点。”乐萱的一字一句恍若叹息。
      幽若有些不安,“师父。”
      “幽若,你被送上了长留拜了我为师,你可知道这其中的意义?”乐萱注视着幽若,不容她逃避。
      幽若很是疑惑,“难道不是父亲想找人教导我?”
      轻笑了声,带着点点嘲讽,“你是轩武圣帝的独生女,是帝君的玄孙女,天界难道找不出一个能教导你的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把你送上长留罢了,确切说,是为了把你推上未来长留掌门的位置。”
      幽若急忙摇头,“师父怎么会这样想?我父亲……”
      乐萱伸手覆在幽若的唇上,“你先不要着急反驳,听我说完。”
      “长留在仙界的威望极盛,而且有二师兄和我坐镇,帝君作为仙界掌权人自是有所忌惮。”乐萱的语气很是平静,“你入长留,必会拜入四尊直系。而当时大师兄和三师弟门下弟子已多,二师兄早就说过只收一徒,四尊中唯还未收徒的我,是成为你师父的不二人选。而我作为长留仙尊,是天界六上仙之一,昔日曾为天下舍身,威望颇高,我的唯一弟子,再加上天界的有力支持,你定能成为下任掌门。”
      顿了下,“你是天界郡主,说不准日后还有可能被封为公主,你成为长留掌门,长留就能完全在帝君的掌控之下,不再会成为他的威胁。”
      幽若咬牙,“怎么可以这样?长留明明为整个仙界做了那么多。”
      乐萱想摸摸幽若的头,几经犹豫后,却放了下来,“为君之道,便是如此,无可指摘。”声音难得的清冷。
      “师父”
      乐萱望着幽若清澈明亮的双瞳,转了话题,“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幽若思索了下,由衷道:“师父是很好的人,心怀天下,对弟子也极好,悉心教导,关心呵护。”
      “你是这样认为的?”乐萱反问。
      “嗯嗯”幽若小鸡啄米般点头。
      嘴角上扬,自嘲的意味,眼里却毫无笑意,“幽若,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不可否认,我对你的教导带有刻意引导,引导你以长留为先,这次的事,我也刻意利用了你。”平淡的叙述着。
      幽若愣愣的,却不断摇着头,“不会是这样的。”
      轻轻一笑,“可还记得我离开长留前跟你如何说的。”
      幽若的思维有些混乱,却习惯性听从乐萱的话回忆起来。
      “师父,您找弟子来有何事?”
      乐萱含笑打量着这个收入门下近两年的弟子,身量开始抽长,已有了天界郡主的气度,即使活泼开朗,颇具亲和力,也是掩不住的。
      “为师要出去一趟,你按时完成我布置的功课,最近颇不太平,注意安全。”乐萱叮嘱。
      “弟子明白,师父在外也要多多小心。”幽若笑着道。
      乐萱心中一暖,“为师知道。”思索了下,“你拜入为师门下也快两年了,一直待在长留,会想家吗?”
      “有时候会。”幽若老老实实地点头。
      乐萱揉揉她的头,“你父亲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有空了我会让你回家看看。”
      幽若眼里顿时亮晶晶的,“师父说得可是真的?”
      乐萱失笑,“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幽若想了下,也笑了,“弟子是太高兴了。”
      回忆及此,幽若目光逐渐清明起来,却带上了无法掩饰的伤痛。她向来聪慧,已经全明白了。
      师父激起了自己回家的欲望,表明她愿意让自己回家,在自己一段时间不回来的情况下,完成了功课,自然迫不及待想回去,自己一定会去找好说话的小师叔,而他一定会同意。
      自己回去后定会拜见帝君,同时她算准了自己最开始的时间会沉浸在回家和与家人团聚的喜悦中不会想到去拜见帝君,等她真的去拜见帝君的时候,差不多正好可以借自己来证明她那段时间不在长留。
      “师父,您为何要这样?您完全可以直接向弟子坦言。”幽若的嗓音不自觉地发颤。
      “我自信不会失算。帝君洞察力何等高超,完全不知情才能毫无破绽。”淡淡的语气。
      幽若突然笑了,“父亲以天界为先,师父您以长留为先,那么我呢?你们把我放在了哪里?”声音嘶哑地可怕,不甘,失望,难过种种情绪掺杂其中,胸口不断起伏。
      乐萱静静望着幽若,等她稍稍平静下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上古时,魔君向天帝提出联姻,想以天帝的拒绝作为开战的借口,神界长公主静晞,天帝唯一的妹妹自愿请命出嫁。静晞长公主打乱了魔君的谋划,必然使得魔君不满,她在出嫁前就知她在魔界的日子会多么举步维艰,可她义无反顾地主动嫁了。”
      “后来呢?”幽若被故事吸引,追问。
      “后来啊!”乐萱仰起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她换来神魔两族数千年的太平,神界也因此积蓄实力,甚至靠着静晞长公主的周密安排,在之后的神魔大战重创魔族。”
      “好厉害”幽若感叹。
      乐萱低头继续看着幽若,颔首,“这是自然,静晞长公主在神界时是天帝的左右手,天帝最信任和最倚重的人,温柔随和,但内里却十分坚韧。”
      停了下,“你认为她的结局怎样?”
      “她是功臣,又是天帝的妹妹,应该是借此回到神界,尊荣加身。”幽若思索了下,道。
      乐萱轻笑了声,含着嘲讽,“她从出嫁的那一刻就不再是长公主,而是魔后,就算她为天界做出了再大的贡献,也绝不可能再被接纳。”
      幽若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魔界自然再容不下她,若再不能被仙界接纳,那么……不,不会这样的,不会这么残忍的。
      乐萱打破了她的侥幸,“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她自缢了,在魔界,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乡。”
      幽若的两颊有泪不自禁地流下,似乎已经丧失了质问的力气,轻声呢喃,“她该有多绝望,多难过,多怨恨。”
      微微一笑,“你看轻了她。”幽若怔怔地。
      乐萱接着道:“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曾在出嫁前,在自己的宫殿花园里布设下一处极隐秘的幻境,在幻境里留下了她的一缕意识,在她死后,天帝与他的小女儿云宁天女进入到了幻境中。在那里,她亲口说,身为公主,能够以己身绵薄之力回护兄长家人,回护神界子民,回护天下苍生,余愿已足,不悔无怨,不管重来几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为何?”幽若疑惑不已,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享尽富贵权势,享尽兄长疼宠,自然应回护神界子民和天下苍生,这是她的责任与担当。另一方面,她是神女,心系天下,情悯苍生,并且爱着天下的芸芸众生,爱着神界子民,爱着兄长家人,这是她的爱与大义。”
      “责任与担当?爱与大义?”幽若愈发困惑。
      “如我和你父亲会对选择利用你感到愧疚,但绝不会心软,因为我是长留仙尊,你父亲是天界圣帝,在其位当谋其职,这是我们的责任和担当。如我多年前选择以己为祭,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虽然对世间尚存眷恋和不舍,依旧义无反顾,心甘情愿,无所怨怼,这是我的爱与大义。”
      乐萱蹲下身,如之前教导幽若常做的那般,与她的视线平对,“幽若,你也是一样的,你是天界郡主,是长留仙尊的唯一弟子,也该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爱与大义。”
      “那该怎么做呢?”
      乐萱淡淡笑着,“这个答案我无法给你,亦无权干涉。”
      伸出右手拉起幽若的右手,将她的手置于她自己的心口,语声轻柔而低缓,“听从自己的心,跟随自己的心,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就是了,无需过于纠结。”说完便放开了她的手。
      幽若凝视着乐萱,“可如果我的选择会有负于人呢?”
      “牺牲和失去,你觉得是一样的吗?”乐萱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皆是看着重要的东西消失,当然是一样的啊!”幽若不假思索道。
      叹息着摇了摇头,“幽若,那是不一样的。失去是你无能为力,牺牲是经过思考后主动的放弃,总要经过牺牲才能成长。选择的过程很多时候就是牺牲的过程,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得不辜负一些人和事。”
      幽若若有所思,“牺牲和失去是必然,最后能无悔就可。”
      乐萱颔首,“所谓成长,从不是英雄式的救每一个人,做好每一件事,而是明明已经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经受过牺牲和失去,依然保持着爱这个世界的能力。”
      幽若低下头,咬了咬唇,“可是会害怕啊!害怕绝望,害怕悲痛,害怕痛苦,害怕愧疚,害怕后悔,害怕遗憾,太多太多的害怕,真的能做到吗?”
      乐萱摸了摸幽若的头,“害怕不要紧,没有人不会害怕,你无须为人的本能羞愧。只是,就算怀有再大的恐惧,你该做的,必须做的,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幽若,唯有将勇气寓于心中,才能坚持自己的道路,回护想回护的人事。好好回去想明白吧!”一字一句认真而郑重。
      幽若沉默了许久,“那……我走了。”一声‘弟子’欲出口,又生生咽下。
      今日得知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认知,她的脑袋里很乱。
      她需要时间去想清楚。
      想清楚她该怎么做,想清楚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完全心无芥蒂地唤一声师父,称一声弟子。
      能,自然最好;不能,心上痛楚难当,藏在袖下不自觉颤抖起来,也就唯有师徒缘尽,恩断义绝。
      “这孩子今天受的打击不小啊!你也真是不留情。”眼见幽若离开,子衿从暗处出来,声音带着微微笑意。
      乐萱暼了子衿一眼,向着屋内走去,边走边道:“她总要长大的。”
      子衿笑意盈盈,“不怕她恨你?”
      “她有知情的权利,也有选择的权利,作为师父,利用弟子,已是不堪,又怎能欺骗到底。”淡淡又带着微微自嘲的语气。
      子衿叹了口气,“这是她出生起便得担负的责任,非人力所能决定,非人力所能改变。”
      坐到椅子上,示意子衿也坐下来,素手轻扬,为她斟上茶,不再想多说此事,转了话题,“师兄叫你送幽若过来的?”
      子衿颔首,“毕竟不安全,另外子画哥哥叫我跟你说一声,东华上仙从异朽阁回来了。”
      乐萱诧异了下,随即了然,露出了个开怀的笑,“东华师兄还好吗?”
      点点头,“看起来很不错。我还见到了紫薰上仙和檀梵上仙,你们几位上仙各有风采呢!”
      乐萱笑道:“说起来你也应是上仙阶品吧!”
      子衿拿起茶杯,喝了口,“嗯,我跟子画哥哥差不多同一时间飞升的。”
      乐萱点点头,视线望向窗外,尽管快到冬季,结界护持下的院子依然百花齐放,在争奇斗艳中展现蓬勃的生命力,不经意间便想起与二师兄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月,仿若幻梦。
      转回视线,清淡的目光看着子衿,带着由衷的谢意,“子衿,谢谢你。”
      子衿诧异,“为何谢我?”
      “谢谢你告诉了我无论结果如何,拥有过总比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好。”
      子衿愣了下,随即便反应了过来,拿起茶杯对着乐萱举杯,“子画哥哥开窍了啊!恭喜。”
      拿起茶杯碰了下,“怎的不想是我先表明的?”话语带笑,眉尖微微挑起。
      子衿似笑非笑,“算了吧!你这性子,尤其在这种时候,若不是子画哥哥先挑明,你绝对宁愿遗憾到死都不会表明心意的。”
      “这么肯定?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不长。”对于子衿的自信,乐萱有些不理解。
      子衿微微一笑,“我说过的,你跟舅母很像。”
      不等乐萱再问什么,子衿径直接了下去,有些事子画哥哥不说,她不能擅自说出来,也没资格。
      “这么说的话,你该感谢我的可不止这个,”子衿见乐萱脸上的疑惑,眨了下眼,俏皮一笑,“要不是我刺激了子画哥哥几次,迟钝如他能那么快开窍?”语调微微上扬。
      乐萱轻轻一笑,为子衿续上茶,“好歹是你兄长,这样说没问题吗?”
      “事实如此,就算在他面前我也会这样说。”子衿漫不经心道。
      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子衿的脸,“这话也就是被宠惯的你说得出来了。”
      “那又怎样?”神色得意。
      看子衿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笑了出来,“愿你能永远这般。”话语中是由衷的祝福。
      子衿摇摇头,“永远是最虚无缥缈的,把握当下罢了。”
      乐萱颔首,“这倒是。”
      乐萱将一个白色的瓷瓶放在子衿面前。
      子衿挑眉,拿起来仔细打量,又打开瓶塞闻了闻,“忘情水?”
      “嗯。”
      子衿轻轻笑着,“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吧!这般大家只会认为你是为得到妖神之力而收集神器,不会想到卜元鼎的另作他用,无垢的事就定不会被他人知晓,至少帝君那边会少一桩把柄。”
      乐萱莞尔一笑,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你认为是便是吧!”
      子衿了然于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来怎会给我?我跟无垢君子之交淡如水,交给我不如交给其他上仙。”
      又给子衿续上一杯茶,“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上次无垢封印差点解封的事,你最合适。”说起了其他话题,“以后,二师兄那边就麻烦你了。”
      子衿哂笑一声,“子画哥哥选择尊重你的决定,选择成全你的责任和大义,所有的后果他早已想得清楚,他非常清醒。”
      乐萱长长一叹,“你说得对。”
      平淡下的愧痛纵被掩藏起来,也总有那么一丝泄露出来。
      “你做得没有错,换作子画哥哥,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世间不是每一段感情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必介怀至此。”
      乐萱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如果可以,我宁愿被留下的是我。”
      子衿望向窗外,唇边清清浅浅的笑意,“子画哥哥修仙千余载,什么都经历过了,不萦外物于心,独独情之一字,还未真正勘破过,此次正是考验。”云淡风轻的语气。
      作为妹妹,她心疼兄长,但有些事,总归是他的劫,只能由他亲自去过,而她相信他。
      “二师兄能做到的。”乐萱笃定。
      她愧疚,痛苦,是因为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是因为她不愿二师兄为自己而哀伤,但她从来都相信他,相信他最后能真正放下。
      “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呢?”子衿转回头,注视着乐萱,眉眼带笑。
      “是啊!担心什么呢!”乐萱也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终局(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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