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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灯对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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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会瞧病的和尚给少年把了脉,应该是没经得住倒春寒,着了凉。和尚又开了副药,遣无尘留下照看。
拧了布巾敷在少年额头上,无尘舀了半勺清水小心翼翼喂进少年嘴里,仍然有一缕清流滑落嘴角,情急之下用拇指抚去,无意间擦过少年的唇。手指霎时停留在嘴角,如定住一般。
少年微微煽动眼睫欲醒,无尘猛地收回手。
少年慢慢睁开眼,一下子就看到守在床边的无尘,立时惊喜万分:“无尘!”
无尘与他对视,眼无波澜,面如止水。伸手扶他坐起来,端起温热的药喂他。少年摸摸额头失笑:“我又病了。”
无尘沉默着将一勺药送到他唇边。少年乖乖喝下,苦涩的感觉在唇齿间肆意漫延,少年不禁蹙起眉尖。
“唉……我整日从不敢乱跑,怎地还惹了一身病?”少年惆怅。
无尘只是喂药,没有回答他。
整整五年禁足藏经阁一步未出,除却抄经别无他事,再康健的人也会被困成这般弱不经风的情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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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将歇,无尘并未离去,而是守在床边打坐。
少年呆呆看着无尘淡漠的侧脸,许久,自衾被中伸出手拽了拽他的僧袍。
“我冷……”
无尘睁开眼,动手开始脱僧袍。
待将外袍脱下,走过来加在少年的被子上,转身要继续打坐,随即被拽住了衣角。
少年抬头看他:“你把衣袍给了我,你不会冷吗?”
无尘不语。
少年拽他衣角的手紧了几分,费力坐起来:“你不冷吗?可是就算加件袍子我还是会冷。”
无尘垂目与少年对视,少年的眼中满是期盼,像个渴望人关怀的孩童。
无尘转眸看到少年苍白秀气的手,想象着它冰冷的温度。终是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果然,被子里一片冰凉。
少年看无尘躺进来已是惊喜万分,立刻靠上无尘热乎乎的身体,头枕在无尘肩膀上。
无尘一手枕在脑后,另一侧肩膀由少年枕着。少年满头青丝铺满床榻,盖在无尘的整条胳膊上,冰凉的发丝散在无尘指间,挠着他的手心。
良久无言,少年往他的脖颈处蹭了蹭:“无尘,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
“都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在寺里没有,以前在宫里也没有。”
“……”
“父皇和我说话我只能听着应和着,我不敢找他说话,因为我怕他,我不敢看着他。皇兄们都不愿理我,他们笑起来很吓人。太监宫女都不是真心的,他们都会害我。”
“……”
“只有母后会和我说话,可是他们说母后犯了死罪,赐了一杯鸩酒……然后……然后我便没有母后了……”
“……”无尘依旧沉默,只是怀里的少年渐渐有了哭腔。
“母后告诉我说,我只有躲在寺里才能暂时安然无恙。可是暂时之后呢?他们会让我如何死?”
“……”
“他们都盼着我死……皇兄们还有他们身后的大臣……他们杀了外祖父,杀了母后……他们都想我死……无尘……”
怀里的少年已渐渐泣不成声,似是要把这五年来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哭出来。杀母之仇,性命之忧,整整五年无处诉说。寺里的和尚只知吃斋念佛不惹俗事,根本无人留意一个落魄皇子。
“无尘……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少年拽紧无尘的衣襟,哭着哀求,哭声隐忍而凄厉。
无尘感觉胸前的衣襟已渐渐湿了,翻身侧躺,另一只手臂也伸过来,把少年拥进怀里。少年随即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啜泣。
动作凝滞半刻,无尘的手慢慢移上少年的后脑,一下一下轻轻顺抚柔滑的长发:“不哭了……”
乍然听到无尘的声音,少年的哭声顿停,整个人僵住。少顷,少年放声大哭起来,悲然凄绝。无尘只好把人搂得更紧,摸着他的头不住地低语劝慰:“不哭了……不哭了……”
————
山寺春至末尾,藏经阁里的少年亦换了薄衫。少年总是整日趴在案前抄写经书,松散的长袍遮不住白皙光裸的脚,秀气的脚踝在衣袍下若隐若现。一头青丝更长了,倾泻而下遮住整片后背再蜿蜒到白袍衣摆上。
无尘这些日子受方丈之托守着少年,免得他再突然病倒无人照看。白日里趁着少年抄写经书他就在一旁打坐念经。
桌案上堆满了十几册手抄经书,皆是少年这么多时日伏案的成果。从密密麻麻的经文中抬头,少年看到无尘淡然自若的侧脸,犹豫半晌,忍不住搭话。
“无尘,你累不累?”
“……”
“要不要喝些水?”说着,少年拿起桌边的小瓷壶倒了一杯水送过去。
“……”无尘犹自打坐,连眼睛也不曾睁开。
少年一直举着茶盏,直到手臂酸痛也不见无尘搭理他,咬了咬唇只好作罢。放下茶盏盘腿坐在蒲团上,两只手撑着下巴满脸憧憬。
“无尘,如今天气越来越暖了,也不知道外头的树有没有抽芽。”
“……”
“花开了没有?蜜蜂蝴蝶飞过来了没有?有燕子来筑巢没?”
“……”无尘自始至终沉默,少年并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语念念叨叨。
“哎?无尘,你知道不?前段日子藏经阁外头来了几只小猫,叫得可欢了,整夜整夜没命地叫,也不知怎么了。”
“……”
“初春的一个晚上,我可是仔仔细细数了,尖嗓子的那只叫了二百一八声;叫声软绵绵的那只叫了三百零六声。整整一夜没停歇,我都替他们觉得嗓子疼……”
“……”
无尘睁开眼看着唠唠叨叨的少年说着些无关紧要稚气十足的话。
一夜的猫叫,于旁人而言是烦不胜烦,于少年而言却是一件天大的趣事。也许少年真的是度日如年太过寂寞,寂寞到连彻夜恼人的猫叫也成了漫漫长夜的一丝宽慰。这才叫真正的难销夜似年长。
少年蹙起眉峰又开始担忧:“可是那两只小猫好些日子没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又或是饿了去找食吃了。”
“……”
“无尘,你说它们为何不来了呢?是不是嫌这里太冷清?”
看着少年灵动的眼镀上一层落寞,无尘终于淡淡开口:“有一只猫生了一窝小猫崽。”
“……真的?!”少年愣了半刻立时双目放光,“噌”地一下蹿到无尘身边抓着无尘的手臂兴冲冲询问,“生了吗?何时生的?生在哪儿了?生了几只?都是什么样的?”
无尘垂目看少年抓着自己胳膊的双手,苍白纤瘦,脆弱秀气得让人想将之包裹进掌心。再转眼看到少年的眉目,满是期盼与好奇。没想到轻飘飘的一句话竟可以让这个少年如此高兴。
沉吟片刻,无尘慢条斯理回答:“月初生的,就在藏经阁后窗下的草堆里,生了三只。”
少年不住点头,兴致勃勃追问:“还有呢?还有呢?长得如何?”
“一只狸花猫,一只黑白相间,一只黑色。都很小,眼睛还没睁开。昨日我去扫地还看见了。”
“你看见了?”少年抓着无尘的手紧了几分。
“嗯。”无尘微微点头。
少年满目向往与欣慰,转头看向藏经阁的后窗,喃喃自语:“原来是生了……就在后窗外吗……”
但是少年却没有要出去看看的意思。自禁足之日起,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天日,整日闷在藏经阁里没日没夜抄写经书,整整五年不知疲倦,经书似乎都要被他抄完了也不见他停。也许少年只是害怕那个陌生遥远的凡尘,因为在那里他一无所有。
无尘抽走被少年抓着的手臂,继续打坐:“抄经吧。”
“哦……”少年意犹未尽走回案前坐下,拾起笔抄写刚抄了两卷的《华严经》。誊抄了几行字,突然抬起头问无尘:“无尘,你平日里早课都读什么经?”
这个问题五年来他问了无尘不下百遍,无尘从未回答过,他却仍旧一遍一遍问,不厌其烦。
无尘睁眼与他对视,沉默良久,终于启唇答道:“《圆觉经》。”
少年愣了一下,有点懵,好一会儿方反应过来无尘是回答了自己,顿时一阵欣喜。低头看到自己抄了十几页的《华严经》,赶紧合上丢到一边。然后在书案上翻找起来,找了一通未果,又爬起来往书架那里去。无尘看他手忙脚乱翻来翻去又往书架跑,便跟上去照应。
少年正在书架前踮起脚,伸手去够最上层的书,满头墨发直垂到小腿,似是绸缎。
少年努力踮脚一跳,书没够到却一个没站稳往后倒,一个趔趄后背撞上结实的胸膛,回头看,无尘已站在身后扶着他。少年背靠着无尘的怀抱伸手指着最上层:“在那儿,我够不到。”
无尘也不问他在找什么,弯腰抱住他的腿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少年的身体纤细骨感,无尘有些怕弄疼了他,不敢多用力气。
少年让无尘举着,在最上层的书架翻找:“这儿的书我都知道,我记得是放在了这一层的……找到了!”
一阵书册摩擦的声响后,少年说了句:“好了。”
无尘放下少年,就见他手上多了一套装订成册的经书,正是《圆觉经》。少年冲他笑笑,小跑着回到案前,铺开檀香沁鼻的藏经纸开始抄写《圆觉经》,聚精会神。
无尘看他静下来,亦不再说什么,看天色将晚,便推门走出藏经阁替他拿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