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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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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用过午膳歇息片刻后,就上了街逛到暮色四合时分。回到酒楼的时候,也只提回了几块棉麻布料。风流扫了眼大堂里正在用餐的唐家护卫队,与唐大管事交换了个眼神便陪着媳妇上楼。
风流踩上楼梯的时候逮着一个小二嘱咐了一声,“有劳小二哥多备些热水送到天丁”
“好的,姑娘您稍等。要备膳吗?”
“不必,我们已用过,劳烦了。”风流一拱手作了礼,便追在冯昕袅后面上了楼。
齐悦酒楼是和顺府最高的五座楼之一,站在四楼望出去能将整个和顺府收入眼底,若天光好甚至能看见比邻的汇元府面貌。汇元和顺两府地势平缓开阔,水多鱼多良田多百姓生活富足,是江南顶顶富饶的鱼米水乡。风流进房的时候冯昕袅就端了椅子坐在窗前吹风,她关上门放下手里的布兜,取了火折子,点亮桌上和房间四角的立式油灯,随后便走到冯昕袅身后,两手扶上她的肩,目光一同落在城巷里渐起的灯火中。
“夫人很喜欢坐窗口。”风流缓声低语随口说道。
冯昕袅沉默了很久,抬头看向漫天闪亮的星辰,“在冯府,小时候总是喜欢趴在窗口,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等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小院,才明白女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那个时候,白天要学女红,女则,女戒,很忙又枯燥乏味。到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一双缠紧的脚就开始疼,疼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冯昕袅甚至到现在都能清晰感受到那种骨头里发出的疼痛。“睡不着就爬起来坐在窗前看星星,脑子里就会漫无边际的想,想外面的世界?想未来如何?想为什么女人就要一辈子被关在后院?想这辈子活得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府里的管教嬷嬷很严苛,她总是一脸刻薄的样子,说,这是女人的命!可我是不信的,我不愿意信那虚无缥缈的命数,我不愿意以后变成嬷嬷一样的老妇。府里的嬷嬷、妇人、丫鬟、姨娘,她们其实都相差无几,就像一个等阶一个模子,用一样的手法刻出来的人偶,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恐惧,比一个人睡在冰冷柴房还要恐惧,恐惧到没法入睡,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夜空中的星星胡思乱想,想那星子上面都有什么,会不会还有嫦娥玉兔守着?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这一生难道就是要按着别人画好的线,一步一步走下去半点不能行将踏错?想女人究竟为什么会卑微到如此地步,一辈子要听从别人的安排,半点不得自由?想人死后会不会做鬼,是不是有因果报应?后来想不出来也不去想了。什么都不想了望望夜空倒也安宁,睡着了也不会做梦。直到……遇见大娘,我见到她就明白,其实女人也可以不一样的。大娘是一个强势到连老爷也要俯首帖耳的女人,不过大娘不喜欢我,她觉得三娘对我花费的心思比对她多。后来,我慢慢明白,只有你手里握有权势你才能过你想过的日子,然后我就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要嫁必是非富即贵。从那时起,我就有意无意地学着大娘,我想我一定是有做戏子的天赋。”
冯昕袅说的很慢,风流只是安静的听着,一直到她说完,仍是沉默着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与她一同仰望星空。那些属于年少的心事,她无法回应,一如她无法回到过去拥抱小小的昕袅,而已过时效的安慰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冯昕袅不需要,风流也不会说。
“叩叩。”敲门声不失时机地插进了这片刻的沉默气氛里。
“夫人,我去开门。”风流手下一按冯昕袅的肩膀,随后走到门前开门。
年过四旬须发花白,却精神奕奕精明干练的唐大管家,留着整齐的山羊胡,头上用一支木钗束发,鬓髻一丝不苟,一身武服罩袍,眉目清明精光咄咄,一看便知是一流的内家高手。他候在门外,一见风流立即毕恭毕敬的捧着匣子弯腰见礼,“大人。”随后才跟在风流身后跨进门里,将手中红木匣子及其上的四方小木盒,放到门厅里的八角桌上,眼睛扫过里室,见坐于窗前的冯昕袅,即刻抱拳下腰行礼,“小人见过夫人。”之后便目不斜视低头垂手立于一旁。
风流食指一挑红木匣子上已被打开的铜锁,笑问,“你们看了?”
“看了。”唐大管事躬着身一拘礼,不卑不亢地请罪,“大人,此匣取回时铜锁已开,老爷想确认匣中是否有物便打开看了。”
“哦?”风流眼珠一转,笑了笑,“无妨,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看了就看了。去取这东西的时候掌柜的可有说什么?”
唐大管事想起自家老爷打开红木匣又瞬间关上后铁青的脸色,不由疑惑,却也不欲知晓其中道理,他明白,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耳朵里听到问话立即作答,“回大人,掌柜并无说话,见了戒子之后就取来匣子交于在下。”
“好,一路上可有什么情况?”风流一边问一边覆手摩挲红木匣子。
唐大管事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两个替身来回一路及在唐家堡的情状,最后又问了一句,“不知大人如何处置两人?”
风流回头看了眼冯昕袅,见她没有任何表示,就对唐大管事说,“给些银子,让他们走吧。”
唐大管事愣了一下,随即拱手,“谢大人!”
风流摆摆手,开始送客,“那没事了,唐管家也回去休息吧。”
“是,小人告退。”唐大管家对着风流及冯昕袅俯身一拜,而后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冯昕袅此时才起了身踱到风流身边,“你不杀他们?不怕走漏风声?”
风流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本是唐家死士,守口如瓶是第一要务,况且,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防不胜防不如不防。还是省下心与夫人风花雪月,来的实在。”
冯昕袅皱着眉看着风流摸来摸去的手,“那唐家也不怕你连累?”
“到那日,必定是我拐了他们家的四少夫人。”说着风流兴致勃勃地看向冯昕袅。
“……”冯昕袅无言,她很想问,既然如此,费那么多心思来娶她干嘛?然后一想,就想到当日是她要风流明媒正娶把她娶走的。冯昕袅很无力,于是岔开了话题,“你怎么把我的妆盒拿来了?”
风流一听立刻露出哀怨的神色瞅着冯昕袅不说话,冯昕袅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怒道,“说话。”
“夫人,我的戒指呢?”风流幽怨发问。
“什么戒……”冯昕袅骤然想起来,那枚刻着只又肥又蠢还圆滚滚的兔子的银戒,印象太深刻了。
“夫人!”风流恼了,居然不记得了,怎么可以这样!
“呃……”冯昕袅挪开视线看向妆盒,伸手打开后一眼就看见那只品味奇怪的方戒,然后戴上左手无名指,再看脸色已经缓和下来风流,难得主动的凑上去亲了一下,“不生气了,嗯~?”
“哼~”风流秉持着不傲娇白不傲娇的精神,拽了八气地扭头。
“咳,这个盒子里是什么?”冯昕袅看风流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被哄,可惜,她就是开不了这口,于是只好继续岔开话题。
风流瞪眼有些心虚的冯昕袅,食指一挑打开了匣子,只见匣中一抹流光划过,一件约四尺长并排三指宽通体古兰金纹的长形物什静静躺在匣子里。风流取出后交给冯昕袅。冯昕袅两手接过,结果差点滑落在地,幸而风流在下面托住了,冯昕袅睨眼风流,看她嘿嘿直乐的样子就知道是故意的。冯昕袅端详手中长物,狭长椭圆长柱,重约七斤,黑檀底料纯金镂空兰花纹,两面俱是一般无二,长物一尺处嵌有一颗红色珊瑚石。冯昕袅看了半天也明看出名堂,便看向风流,“是什么?”
风流弯着笑眼得瑟,食指点点嘴唇。冯昕袅看了看卖乖的人,继续低头研究,把那东西摸遍了连着珊瑚石也按了两三回,愣是没瞧出是什么玩意,总不至就是个金棍?冯昕袅抬头看向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的风流,暗恼,抿了抿唇快速凑上印下一吻,风流环起手拥着冯昕袅交换了一个湿吻,心满意足后圈着冯昕袅转了个身贴着她的背,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握住长物,立直起后半松开手,待滑到珊瑚石的位置即紧握住,拇指用下真力一按,“呛!”一声金戈轻鸣,弹出一段乌黑剑锋。
“呀。”冯昕袅轻声惊呼,看着直泛寒芒的剑锋心里也不禁一凉。
风流抽出剑,剑身长三尺二寸,剑柄八寸,剑脊单面刻有极深的血槽,剑锋开一指节,即使长年未使用过,仍透着萧杀的冷锐。冯昕袅感觉到风流握上剑的一刹那,散发出的冷厉气势,慑得她一时不敢动作,缓过气后举起手覆上风流的手背,柔声轻唤,“阿风。”
风流收回盯着乌钢剑身的视线,还剑入鞘,抱紧冯昕袅,下巴搁在她肩头,闭着眼搂着她,片刻之后才开了口,“这一把,叫‘古兰剑’。当年天下门祖师爷亲冶的佩剑,一把没有剑格的剑。”说着风流扭头问冯昕袅,“夫人,你说我配这把剑好不好看?”
冯昕袅觉得风流还是不正经的样子最自在,扬起面容侧首看向风流,“好看。只是为何?之前从未见你拿剑,我都当你不用剑的。”
“这个嘛~装门面啊。”风流扬起下巴说得很正经,即使收到媳妇投过来不相信的眼神还是没泄气,“耶~夫人不必如此看我,我专门配这一把剑就是为了装点门面的,我想啊,咱们到了冯家必定会宴客啊,你们女人作一堆他们男人作一堆,那我不是要去应酬那些男人,我佩把剑他们那些高门子弟就少些烦我这个江湖人。何况,这把剑还是有些名堂的。”
冯昕袅最烦的就是风流这一点,爱卖关子,非要你问一问才肯说,“什么名堂?”
“夫人可知,这天下第一是如何来的?”风流搂了冯昕袅坐上圆墩,偏巧这时传来敲门声,只好又起身去开门。
“对不住,姑娘,今儿店里来的人多,一时忙不过来,给您送晚了。”小二带着伙计见门开后立即赔了不是。
“无妨,送到即可,有劳诸位稍等,我家夫人在内,不方便几位进去,这水我来倒吧。”风流一脸正色地说完,半掩了门,一手一个水桶提溜了进房。
“小人省得。”小二倒也不吃惊,江湖人见多了也见怪不怪了,便放下水桶,唤了人去把剩下的水又送上来。
风流来回了八趟才算倒完水,打发了小二,坐回八角桌前,灌了两口茶,“夫人等水凉些再洗吧,咱说道什么了?”
冯昕袅托着下巴看着脸不红气不喘汗也没半滴的风流,心里软软的,声色也柔了许多,“讲到天下第一的名堂。”
“哦~对!这天下第一啊,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将一项技艺磨练至臻化境自然可成就天下第一,可是如何保持天下第一不坠才是问题,这天下人太多了,论人才三五年便是一番,十年之后你还能是天下第一吗?”风流捏着茶杯歪头浅笑,眼中透着戏谑,“祖师爷是习武的,凭着一身强横本事一辈子都是天下第一。可他收的徒弟不是,他是炼丹的,他炼一辈子丹,都不见得出名,除非他练成了长生不老丹,可祖师爷有令他必须做天下第一。于是他就去给皇帝炼丹,可怜他一身金丹术却只能给皇帝炼春药,却也捞了个天下第一,也甭管这水分有多少,总算也是对祖师爷交代得过去。从那会开始,天下门就经营起钱权之道,真正凭自己本事一辈子都是天下第一的,在天下门一百二十三代人里只有三十八人,其他人都是用钱权堆起来的名声,包括我二师父。天下门有规定,弟子自己挣得第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声后,即可接掌掌门,及门下产业。以祖师爷的古兰剑为掌门信物,凡天下门从属见者必跪见,违者斩立决。我二十一岁成名,同年即掌天下门,佩此剑五年,亡于剑下者,逾千人,无一不是门下从属,高层、中层管事几乎都被我清理了过半。二师父不是管事的料,二师父的师父是画师,只愿寄情山水,也不管事。所以到我手里这就是个烂摊子,幸而那帮子混账不敢反我,千余年的掌门威压不是他们想反水就敢反水的,倒是让我捡了个便宜。”
“……”冯昕袅心想,这也太黑了,得了天下第一还不够,还要一辈子都是天下第一,这祖师爷咋想的啊。听到后面冯昕袅默默的瞅着风流不挪眼,等到她说完才问,“你不是说你不杀人?”
风流笑眯眯的点头,眼里闪着精光,“嗯,明着我可是一个人没杀过,至于咱门下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杀了也没人知道。天下门的隐秘性可是连只蚊子的嗡嗡声都传不出来的,不然怎能传下千年。再说,我杀我手下奴才谁又能说我什么。”
冯昕袅看了风流半天送了她四个字,“老奸巨猾!”
“夫人~”风流不干了,这多不好听啊,蹭到冯昕袅身上发嗲。
“走开,我要去洗澡。”说着推开风流举步往内室屏风后走去。
“哦~”风流偷了个香乖乖让开,冯昕袅走后,她站在桌前沉下了脸,她这一把铜锁能轻易打开,却没法轻易再锁上。这把剑她寄存在门下的钱庄,谁开了锁?钱庄掌柜什么话都没有,她是去走一趟还是把人叫过来?她销声匿迹这几年,他们又想玩什么花样?!风流很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媳妇接受能力很强悍,她说这一堆,不过是想提个醒,往后估计不太平。至于她拿这把剑出来显摆,其实也不过是因它长得不像剑而且还挺好看。看不懂的人看花,看得懂的人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