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之下》江水朔

7、另一个世界

　　在黑暗的地下坟场的日子里，我都是咬着牙拼命让自己不睡过去，只怕又陷入另一场梦境，但是那段日子很奇怪，即使被逼到最后不得不昏睡，也未曾做过一次梦。又或许是我忘记了所有的梦，而那黑色的罐子和无尽的地下空间又是否真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深究，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出去。

　　所以当这次醒过来看到外头的景象变得完全陌生，我不觉紧张了起来。

　　这是一个房间，窗帘拉着，没有多少光线透进来，我的眼睛因此没被刺瞎。此时我正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浅蓝色的床单和被子让我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并没有像之前那么乏力，至少能够正常下床。

　　身上穿着蓝色的病服，我小心翼翼挪下了床，站在窗台前，手微微有些发抖。

　　过去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而梦境中的世界如此逼真，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接受外头的景象，到底是布满摩天大楼的不夜之城，亦或是泥泞肮脏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是我来到了另一个诡谲的梦？

　　我强压下手腕的战栗，轻轻拉开了窗帘的一角，还未看到什么，便听到门发出“咔哒”一声，合金门的两翼向两边滑去，我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站在门前。

　　男人身材修长，头发是深棕色，五官柔和，却比一般亚洲人要深邃一点，看起来是个混血。

　　“池小姐，你现在的身体如何？”他用生硬的中文问道，“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男人并非穿着军装，而是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十分温和无害，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清楚他此时的目的。

　　照理说我苏醒被发现的下场应该是再次被他们强制沉睡或者杀死，但是现实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禁对这个场景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任谁经过多年的梦境也会开始对现实疑神疑鬼起来。

　　“我很好，”我小心翼翼回答说，“这是哪里？”

　　男人微微一笑：“永恒之城一区，我的名字叫加莱，是松门生物科技公司的行政顾问。”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六岁前住的城市就是永恒之城，由世界的几个大财团和十来个国家政府打造，一共三十个区。我那时候住在二十区，一区对我来说只是个望不可及的传说之地，建造这个永恒王国的巨头们就聚集在这里，保卫森严，所有人都无法靠近。

　　“元首听说你在那种情况下苏醒，他十分关注你的状况，”加莱说，“首先要说一声恭喜，池小姐，这是元首亲自给你的一区居住许可证。”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金属注射器，抬着头看我：“可以吗？”

　　我还没说什么，他便已经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看到他将注射器压上我的胳膊，连忙挣扎了起来：“等……等一下！”

　　然而加莱不由分说已经将芯片打入了我的胳膊，说实话并不怎么痛，只是一瞬间胳膊麻痹了一下，便没了任何不适的感觉。

　　“恭喜你，”加莱说，“你已经正式成为一区的市民。”

　　我能够清晰地感觉胳膊里有个微小的硬块，而注射处还有圈疤状烙印，我按了一下烙印，一道光从胳膊里射出，在半空中投影。

　　上面是我的照片，下方有我的个人信息。

　　池靖，十九岁，永恒之城一区公民，身份编号：000215704300029，无不良记录。

　　照片中的我，眼睛下部泛着青黑色，枯黄的头发被剃成了板寸，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实是板寸，还挺扎手的。照片中的我和梦中我的相貌别无二致，只是我很好奇，在梦中我是二十五岁，但是现实却只有十九岁。

　　“梦境中的时间是加快了吗？”我问加莱。

　　“是的，”加莱点点头，“梦里的时间会越来越快，当你们在梦中七八十岁的时候，现实里可能连四十岁都没有，但是会随着梦一起解脱。”

　　我知道他所说的解脱是死亡的意思，只是他说着好像很理所当然的模样，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事不关己的东西，或许这只是一区市民的所谓客观的态度？

　　“我能出去走走吗？”我忽然觉得有点恶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封闭的空间让人太过压抑，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气，连呼吸都不算流畅。

　　“当然。”加莱又取出几张纸和笔，“这里有一份协议书，池小姐签完协议后可以去一区公共场所的任何地方。”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协议内容，主要是要求我对一区的市民保密，有关强制沉睡的事情不能泄露半分，否则我不仅会被逐出一区，也会再次被强制睡眠。

　　紧紧握住笔的手已经出了冷汗，我并不想签这份协议，但是只要一抬头看到加莱注视着我的眼神，便想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天，我满脸满身都是血，还有被尸体压住的沉重的感觉。

　　“怎么了，池小姐？”加莱凑近了我，声音低沉，“还有什么疑虑吗？”

　　“不……没有。”我说。

　　我在协议书的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加莱满意地扯了扯嘴角，将协议书全部收入自己的公文包里。

　　“谢谢你的配合。”加莱说，便走到门口，在大门的电子锁输入密码，门开后他不知对外面的人说了什么，然后回头对我笑道，“池小姐，我已经命人这段日子陪你出门，让你先适应一下一区的生活，稍后他会带你去你的住所。”

　　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黑色的军装，手持突击步枪，齐耳的黑色短发，个头很高，目测已经超过一米九，那壮硕的模样，仿佛只要我的行为稍有不端，他便会将我轻轻松松拎起来掐死。

　　我想到之前貌似无害的加莱，如果我不同意协议书中的内容，大概他就会让这人直接开枪处决。我看着壮汉身前的枪，忽然想起那噩梦般的场景，那些人也是对着下方人群扫射，之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你发什么愣？”男人低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吓了一跳，骤然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他的阴影之下，而我的个头只能到他的胸口。

　　加莱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面前这位凶神恶煞的大个子。

　　我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在颤抖着向他道歉：“对不……对不起……”

　　然而他好像很不耐烦我的磨叽，直接转了身道：“跟上来，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我低着头，跟上他的步伐，这家伙腿挺长，一开始我以为得跑一路才能跟上他，没想到他像是有意等我，走的很慢，至少我没有气喘吁吁。

　　走出房间，我们乘坐电梯一路下行。电梯里有“松门生物科技”的字样，当然是英文的，永恒之城建立起来后英语便成为了官方语言，只是虽然国界已经消除，但是种族之间还存在着些许隔阂，类似于中文，法语，德语之类的被称作少数语言，在各自的圈子里还是小范围流传了下来。

　　我对松门生物科技了解的并不多，至少从地下坟场出来之后一切便已同我之前的记忆脱了节，电梯里显示大楼一共有七十八层，而我所在的二十区超过四层的建筑便已经很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先被送到松门生物科技公司内部，或许是因为整个沉睡计划都与他们有关联，想至此，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又多了一些，我不禁抖了抖。

　　“别乱看。”在窒息的氛围中，那黑衣士兵的声音犹如一声闷拳砸在我胸口，我又忍不住抖了抖，收回打量电梯的目光，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概是太过紧张，连电梯抵达一楼都没注意到，那士兵出去后见我还待在原地，又进来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拎了出去。

　　“对……对不起……”我小声道歉。

　　我没敢看他，却能感觉他在瞪我，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瞪了我一会儿便转身朝外走去，我默默松了口气，悄悄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大概是松门生物科技的大厅，很大，四周都是玻璃，光线充足，西装革履的男女行色匆匆，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大多数都很年轻，肤色各异，混血儿比例也很高。他们大概是松门生物科技公司的雇员，从小生活在一区，享受着我们从不敢奢望的物资，大部分可能一点都不了解其他区的人还在死亡线上挣扎，在二十区，每个冬天都像是大自然对人类进行的一场残酷筛选，我父亲曾经跟我说，我的爷爷就是在二十区被活活冻死，那时我并未出生。

　　大厅中央是一个喷泉，喷泉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电子钟，显示着当下的日期与时间。

　　二一五七年四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半。

　　走出大厅，我们来到外面，这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是纪念碑，上面用十多种语言写下了对建立永恒之城的巨头的赞颂，而以另一侧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则是连续不断循环播放着视频。

　　那视频我小时候似乎见到过，在二十区中心破破烂烂的小广场，那是唯一的屏幕，终日播放着几大家族以及那些巨头的宣传片，他们联手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第三次全面战争，在世界能源以及粮食枯竭的时刻建立人类最后的避难所，他们为全人类付出了无数，而我们则必须心存感激地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一位穿着华美长裙母亲推着童车在电子屏前驻足，她面容娇好，妆容精致，不断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些伟人所创造的奇迹。

　　我默默回过头，发现那个黑衣士兵停下了脚步正看着我。

　　我又抬起头，看着天空，假装自己并没有摇头晃脑地到处乱瞧，不过直到我看到空中，才意识到天空早已经消失了。

　　整个永恒之城的上空是用不知名的半透明材料包围起来的，只有光线能透进来。

　　从一百多年前，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太阳、月亮、星辰以及蓝天，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蒙蒙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