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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桂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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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桂英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广生,和他去了天津,后来又迁往保定在那里开了个麻花店。然而,闲下来的时候,她不时的会想起当初她藏匿起的那封信,生怕有一天会露了马脚。她整天在郁郁寡欢的惶恐中渡过,近来更是觉得广生对她越发的冷淡,因而一有机会就疑神疑鬼。广生对她,没有恨,也没有怨,有的更多的只是同情。她时常的问自己,我拆散了他们而得到了广生,我幸福吗?幸福是什么?难道就是每天和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起吃饭,睡觉?如果当初我不那样的坚持,而是听娘的话和追求我多年的陈光明成家会是怎样?会不会日子久了也会彼此生厌呢?
陈光明,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桂英早已不记得他的长相了,但是她却清晰地记得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面读过书,而且是同桌。她依稀的记起陈光明从小就没有了娘,那时的冬天,学校的时间表里执行的是一日两餐的制度,他爹每天都会出现在学校门口卖包子,烧饼还有麻花。那阵阵的香味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小孩子们的馋虫。每天的大课间,陈光明都会用黑黑的小手递给桂英一根麻花,一个包子或是一个烧饼。桂英虽是吃着他的东西却并不领他的情,因为他的成绩很差而且一上课就睡觉,这让她觉得和他同桌简直就是一种耻辱,就这样一直到毕业。
毕业几年后,陈光明还去找过她好几次,给她送过布料,买过衣服,送过手镯,她仍旧清楚地记得那次她从集市上回来的路上,陈光明在半路上等着她,看到她后的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每次桂英都装得像没事人似的,依旧躲他远远的,因为她忘不了广生。久而久之,陈光明和他爹去了县城做买卖,随即不了了之。桂英去年隐隐约约听她娘提起过,陈光明现在已经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高级大酒店,接触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他的老婆,更是阔得不得了,穿着貂皮大衣,坐着吉普车和他一起回村子里的。桂英嘟囔了她娘一句,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稀罕呢。桂英当时觉得那些都是和自己无关的,她自己是根本不在乎的。可是现在细细想来,仍旧不免有一丝酸意泛上心头。
和广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开的这个麻花铺,先不提挣钱不挣钱,辛苦不辛苦,单是广生每天那张忧郁的面孔就够自己受的了,好像自己事事都要小心翼翼,有一次桂英实在忍受不住了,张口就道,你一天天的这是怎么了?好像谁欠你八百吊钱,赶明儿个给你烧点去。说完连她自己都扑呲笑出声来,广生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沉着脸。院子里的百合花默默的开放着,桔红色带黑斑点的花瓣弯下去,形成一道道拱,花间散发出阵阵的香气,伴随着夏夜的晚风徐徐缓缓的扑进鼻孔里。桂英想到,难道我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干活的机器?彼此之间沒有一点点的夫妻之间的热忱和幽默,即便是他已经知道了那封信的事,可事情过去这多年了,况且人家姚玉珠儿子都三个了,还能怎么地?不管他了,随他便吧!这样想着,就径自去里屋和姑娘小娟一起休息了。
这些年来,桂英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心血,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哀愁。现在,她确确实实的感觉到她和广生两人原本就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关联的两具躯壳,如果非要给他们俩扯上一点关系的话,那就只有小娟,她是在他俩之间建立起一丝关联的唯一的纽带。她看着熟睡的女儿,心中涌起无尽的爱怜,俯下头去,在她稚气的脸蛋儿上轻轻一吻。白色亚麻布门帘下边的流苏被风撩得轻轻的蹭着木门槛,窗外灯光雪亮,院子里面寂静得能听见蚊子嗡嗡的在漆黑的空气中围着人体盘旋。她紧贴在女儿身边躺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她也被别人无情地带走。她沉沉的睡去,在梦里,她看见家乡老院子里的那颗冬青树,上面那一簇簇的树叶像一团团浅色绣球花一样,正向着她一束束的抛来。待她醒来时,双手还是紧紧地攥做一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当初若是足够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广生已经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回来了,她那天亲眼目睹他和店里的年轻女工玲子聊得热火朝天,这让她的心一直不能平静下来,着实慌乱不堪。他这个时刻一定在她那里逍遥呢吧,明天上班我一定给她点颜色看看。她缓缓地坐起身来,拿起蒲扇给身边熟睡的小娟悠悠地扇着风,顺势擦去孩子额头,腋窝和心口窝上面的汗珠。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还好有小娟在,我的心里还算有点底,她这样想着。
几天之后,广生店里的女工玲子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小花碗,尔后被桂英逼迫得不得不离开了铺子。店里的其他伙计都觉得这个老板娘小题大做得着实过分,再者说,那个大玲子除了性格大大咧咧点之外,干起活来还是很卖力的。但是桂英就是容不下她,她一看见那张整天冲着广生媚笑的年轻的脸就浑身不自在。出事的当天,她把玲子叫到后屋办事处,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了一顿,玲子反驳了一句,不就是一只破碗吗?我赔还不行吗?实在不行,你从我工钱里随便扣。桂英一听这话,立马翻了脸道,你个小蹄子还敢和我犟嘴,你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不想干了吧?不想干就痛快的给我滚。玲子道,你说谁是狐狸精?你让谁滚?不干就不干,谁稀罕啊?说完,把头上的工作帽和身上的工作服一并脱下甩在桂英面前的桌子上。愤愤的说,把我这个月的工钱算给我,我不干了,我就不信没有你这麻花铺我就活不了了。桂英也不甘示弱,算了她的工钱,然后把工人宿舍里玲子的行李和衣服一齐扔到门口外面的石台阶上。女工们看得心惊胆寒,都不敢吱声。她们当然不知道今天老板娘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玲子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哭哭啼啼地离开了麻花铺。
广生知晓后和桂英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更少回家了。他认为桂英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太不可理喻了。在这之后,桂英愈发的沉默了,动辄就怒火冲天,对铺子里的工人不是斥骂就是克扣工钱。渐渐的,伙计们都以各自的理由辞职,麻花铺的生意也越发的冷清,有时候一天下来稀稀拉拉的就三两个顾客。桂英的脸色一天黑比一天,又黑又黄。老中医给她开了好几副汤药服后仍旧不见效,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一身病都是在气上得的。她整天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往,每每看到年轻的夫妻嘻嘻哈哈地来店里,她都会别过脸去,怅然若失。时间久了,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去照看店里的生意,更不想再去管广生的去向。她把自己牢牢地锁在一个金丝笼里,别人进不来,她也不想出去。偶尔,她会在笼子里发发脾气,向着远处的天空咆哮一阵子,再蹲下身去,双手扑在地上,双肩不断的颤抖。不甘心的看着自己在笼子里一天天的老去,一天天的凋谢,任凭无情的岁月来把自己蹉跎,直到自己一直枯萎,再枯干,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风干了的人体标本。
一天下午,响晴的天空上忽然放出了两声霹雷的巨响,广生的心里立即触电般的震撼了一下,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他从外面急匆匆的往家赶,头顶上的闷雷轰隆隆的响着。刚走到大门口,突然感觉脑袋嗡的一下,随即浑身的头发和汗毛都直立了起来。坐落在喧嚣的保定市中心的大院子静得奇怪。屋檐上燕子用泥垒的窝破了个洞,里面的小燕雏都掉在了地上,一个个的张着粉红色的小嘴吱吱的叫唤,怯生生地看着广生大步流星地往进走。旁边,细碎的柴草棍编制的小小的草窝倒扣在红砖铺就的涌路上。屋门被反锁了,他扑上去,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木板门边呼喊着桂英的名字。可是,任凭他怎样急切地叫门,屋里仍旧没有一丝动静,死一般沉静。广生顿感大事不好,有一种死亡的气息袭上了他的心头,情急之下,他爬上窗台,踹开窗子,跳了进去。他看到水泥地上有一滩血,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酱紫色。炕上的桂英已经不省人事,地下那把带血的水果刀发出阴森森的寒冷的光。他抱起她的头,嘴里大声地喊道,你为什么这样傻,小娟怎么办,你对得起她吗?说完,抱起她就往医院跑。
桂英是在三天后的黎明时分醒来的,她第一眼就看见广生靠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两只手直垂到腹部下方。她记起了那天下午她把小娟送到了也在保定安家的广生二姐家里,然后回家割腕自杀的事。原来我还没有死,我这是在医院里。她抬眼望了望窗外怒放的细粉莲,在那花心中间还有几只小蜜蜂嗡嗡地飞上飞下。看门老大爷在大院子角落里圈养的几只母鸡在早晨的阳光下无忧无虑的啄食着圈里的沙粒,时而还发出咯咯哒的叫声。我和那些无知的家禽又有什么区别呢?给主人下了一辈子的蛋,等到不能再生蛋了就被卖到屠宰场里任人宰割,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食。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到这些,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她忽然虚弱地哭道,让我去死吧,我死了一切就能解脱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顺势发疯一样地去拉扯输液的管子。广生本来就没有睡踏实,听到她的动静也就醒了。他站起身来,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双手摩挲着她那一头失去光泽的乱蓬蓬的头发,低声在她耳边叨咕着,你不许再提死,你一定要给我好好的,我们还有可人的刘小娟。桂英趴在广生宽阔厚实的怀里,哭声渐渐微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周后,她出院了。但是自那以后,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一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就会整日焦躁不安,内心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