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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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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末的天空显得低矮且苍白,冬日的阳光也似乎感觉不到太多的暖意,站的久了,竟有凉意一寸寸侵入肌肤。
阳光从对面照过来时,有些耀眼,艺萱停下脚步,对着光亮处缓缓张开手指,细碎的光线缠绕在指头上,些许的温暖仿佛卫卓云掌心曾今的温度,那样轻柔地抚摸,然后悄悄滑落,却叫她心生贪念......
可是艺萱知道,这个有过他的冬日在层云的翻滚中缓缓地缓缓地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
是指缝间漏下的碎银洒进了眸子吗?
艺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底有浓浓的潮意一层层漫上来。
原来,纵使他这样待她,她还是倾心于他的啊!
卫卓云这个名字,从此会成为她回忆里最疼痛的组成,只能用来凭吊、用来追忆和感伤。
因为是仓促地离开,艺萱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她漫无目的沿着河堤游走,不知不觉走到码头时,已是暮色依稀。
冷冷冬日,天黑的很快。
艺萱站在码头抬眼望去,晚风吹拂,树影摇疏,炊烟袅袅的村庄里闲话家常随风飘来,有一份说不出的寻常人世的暖。路上,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往家里奔去,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挽手而行。欢乐的欢乐着,安静的安静着,人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幸福,而她却不知自己的下一站将是哪里。
如此苍茫天地,竟没有她一个小小女子的栖身之处。
码头上,一辆客船即将远行,船家站在甲板上热情地招呼来往商客,艺萱便晕晕乎乎地跟着上了船。
桨声灯影里,小船顺流而下,也不知道沿途经过了几个小镇,一夜不休,一路向南。
船上诸人彼此皆不相识,各自看管好自己的行李和财物缄默静坐,相顾无言。
每到一处码头,客船中总有人上上下下,陌生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就算不下船的客人偶尔也会去甲板上走一走,透透气。唯独心绪忧伤的艺萱始终倚靠在一角不曾移动。
船行一夜,次日黎明前来到了最后的终点站——铁梅镇。这是一处与江郡、许杨等地交界之所。当地人虽不多,但往来的商家、旅客给这里带来了繁华和热闹。
船上最后的几个乘客都在这个终点站下船离去。
船家看着缩在角落迟迟未动的林艺萱有些不解,他好心的上前提醒:“这位姑娘,铁梅镇已是终点,你还不下船么?”
艺萱如梦初醒,她讪讪地笑了下,躬身出了船舱。冷风扑面而来时,她抬眼望了望,她不知道这陌生的小镇能否成为自己最终的停留。
走在艺萱前边的是一位年逾四旬的妇人。她与她是这艘船上最后的乘客。
妇人似乎远行而归,孤身带着许多行李。肩背手提之余,她怀里还半拖半抱着几卷厚重的布匹,一路走得举步维艰。经过踏板时因怀里的东西阻挡了视线,她几乎一脚踏空,掉到水里。
艺萱出于好心伸手将她拉住:“当心啊!”
妇人感激地颔首:“多谢了!”
因见她负累甚重、行走不易,艺萱索性帮着她一同搬送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
妇人的家位于镇东头的兰怡布庄,两个弱质女流拖着诸多行李从码头一路走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于艺萱的义举妇人感激不已,待她安置妥当准备再度道谢,一抬头却不见了那位好心助人的姑娘。
冬日的早晨,清净而冷寂,天地万物似乎都被萧杀的寒意沉沉地笼罩。
艺萱踏着晦暗的晨光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小镇上游走。
毕竟已是冬日,又是这个时辰,镇上的人家多数还在闭门安歇。寂寂长街上,亮着灯光的只有几家客栈而已。
孤身行走在这般冷寂的街道上,满目的萧条,满目的枯萎总会勾出艺萱无限的惆怅。她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抹飘荡的魂魄,无所归依、无所维系。
天光渐渐亮起,可是随着天光一起到来的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艺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逼入镇东头的城隍庙内。尽管她身上穿的是卫景云给她置办的最好的冬衣,但置身庙内她依旧冷的簌簌发抖。
她紧紧抱着随身的所带的那个小包袱,似乎这就是她唯一可依靠的东西。又冷又饿间她觉得眼皮沉重,睡意袭扰。明知道自己若这样下去只怕几个时辰就会冻毙,心里却又模模糊糊觉得也许这样睡去便不会再烦恼。
朦朦胧胧间她似乎听见了人语与脚步声.…..艺萱抬不起头,向下俯视之处,一双绿底蓝边的绣花鞋落在眼前。
那鞋的主人弯腰向她温声道:“你这样睡可使不得,这冰天雪地的可要冻坏了。”
艺萱很想说无妨,可张了张嘴只呼出一阵白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温和的声音续道:“我以为你是来投亲的,谁知道......”
听见那个亲字,艺萱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怜她孤身一人,那里还有什么亲人可投。
她依稀听见来人叹着气又说了什么,可睡意一重重压下来,渐渐地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艺萱在一张温暖的床上醒来,抬眼所见是一个年逾四旬的女子,端正清秀的一张脸。正是下船时,她曾经施以援手的那位妇人。
妇人的一双眼和善、亲切,却又流露出一种通达人情,世事皆晓的慧黠,似乎不需多言亦可洞穿一切。
她笑着对艺萱说:“醒了就好,你没什么大碍,只是冻僵了手脚,吃碗热粥养好精神,就到后院同我们一起染布吧。”她递给艺萱一碗热粥,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过去是怎样都不重要,你的日子是往下过,不是往回走,你懂吗?”
看着艺萱安静喝粥,妇人续道:“如果你目前无处可去,就先留在这里吧,当然,如果哪一天你决定离开我也会为你践行的。”
她没有询问艺萱的来历,没有询问艺萱的过往,似乎她不关心又似乎她早已洞察。这样毫无压力的相处对于艺萱来说却是再好不过。
一碗热粥下肚,艺萱有了体力,人也精神了许多。
窗外不时传来年轻女子的笑语和歌声,艺萱放下碗,慢慢走到窗边推窗望去——院子里,照顾她喝粥的妇人正同三个年轻女子一同染布。
一字排开的染缸,盛装着各色染料。此刻她们正把一匹白布浸染在红色染缸之中。
看见艺萱站在窗边,妇人笑着走过来:“想出来看看么?”
艺萱颔首,她拉开门走进院子里。看着她们合力捞出染缸里已染好色的布匹晾晒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
“接下来我们要染蓝色的哦。”妇人一面招呼着,一面抱起白布走向蓝色染缸。“染布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只要你喜欢,你就能染出不同的色泽。”
看着一匹白布渐渐浸染成蓝色,艺萱心里突然有些触动。这段日子以来,她似乎将自己浸泡在悲苦哀愁之中太久太久,久的都忘记去看看周遭其他的事物。如今,自己既然已做出选择,也许是时候给自己的人生重新浸染一种新的色彩了。
就在这一刻,艺萱决定先留在这里,她想也许她在这里不仅可以学会染布,还能学会怎样去继续自己的人生。
收留艺萱的妇人自称荣李氏,因她的闺名海兰,艺萱便同布庄里帮工的其他人一样尊她一声兰姨。
在这里艺萱也有了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她告诉所有人她的名字——云娘。
云...娘、云…娘——卫卓云的娘子,这是多么美好的祈愿。可惜的是,这也是她永远也无法得偿的心愿吧!
荣李氏的布庄规模不大,前院辟为绣房,后院用来染布。这本是她夫家的产业,曾几何时,荣李氏也曾有过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和美日子。十五年前,她的夫君远赴异地拓展商路,却不幸被盗匪劫杀,自此天人永隔。自其夫君逝去后荣李氏守节寡居,凭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起这小小的布庄。或许对这个女子而言这布庄不仅仅是她赖以糊口维生的手段,还寄托了她对亡故夫君的思念之情。
兰怡布庄里有三个女工——小夏、凡珍和沐英,她们都是本镇人,每天早起就来劳作,日暮时分归家。
毕竟年纪相当,不到两月,艺萱与布庄里的女工们渐渐熟稔,渐渐生出情谊,结成伙伴。彼时,她每日绣花染布,照顾兰姨,日子倒也舒心自在起来。虽然午夜梦回时,心里免不了苦楚难耐,到底这伤痛慢慢被时间所治疗。
如果不是那天踏足醉兴园,艺萱也以为自己早就从爱的苦海里挣脱,她已经忘记了从前,忘记了情仇,忘记了他。
直到那些被她刻意回避,刻意掩盖的往事遇到可以突破的缺口,以铺天盖地的力量将她抛入曾今的伤悲之中。
尽管中间隔了半载时光海,此刻想起来她当时有多伤悲而今便依然那样伤悲!她当时有多绝望而今便依然那样绝望!
艺萱恍然觉悟,原来那一切她从未忘却,而是早就融在她的血肉里!只是她不敢正视而已!
如果可以预知,林艺萱宁愿自己从未踏足这个戳破她安宁假象的醉兴园。
如果可以,她宁可一直这样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