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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

  •   那时已是六月的光景,红粉相间的夹竹桃花在枝头开的热热闹闹。整个铁梅镇走进了一年之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
      醉兴园的老板娘要嫁女儿,婚期定在七月十八。老板夫妇特地在兰怡布庄预定了许多色泽艳丽的布匹做嫁妆,同时也将新娘子大婚当日要穿的喜服交由她们绣制。
      十五日为期,届时交货。本来该由兰姨亲自前去交涉的,可她因前一夜起来小解时不慎摔了一跤,脚踝红肿无法下地更不宜行走,艺萱只得奉命前往醉兴园交货。
      艺萱来到铁梅镇的时日已不短,然而因她的性子安静得有些孤僻,平日极少出门。就连醉兴园这个地方虽然兰姨再三嘱咐交代,她还是问了两次人才顺利找到。
      醉兴园是铁梅镇上最大的客栈,这里衣食住娱一应俱全。深谙经营之道的老板夫妇为招揽客人,园子里每天安排了一台戏、一场书,间或还有远来的艺人歌舞助兴,是以一年四季就属醉兴园生意最是红火,老板夫妇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
      在小二的带领下,艺萱穿过大堂来到后院,此时正值午饭时间,老板夫妇都忙得不可开交,抽身无暇。小二领她到廊下暂侯,颇会为人的老板娘还特地交代小二给她供些茶水点心。
      艺萱自觉来的不是时候,也不好前去催促,只得安下心来,倚坐在回廊上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静静等候。
      六月的阳光至头顶照下来,映得她手里的喜服格外耀眼夺目,赤红的一片似乎要在她手上燃烧起来。喜服的做工很精致,在领口和袖口都用流金线绣着吉祥如意的图案,那种针法叫做拉锁绣,是由兰姨亲自传授与她的新技艺。
      艺萱看着喜服,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恍惚的念头——云娘啊云娘,你若真是他的新娘时,该穿着怎样的礼服?该是怎样的光景呢?她正抱着喜服呆呆出神,耳边猛然传来一声:“话说卫卓云带领三万大军——”
      卫!卓!云!
      这三个字入耳,艺萱惊吓地猛然站起,眼神惊惶地四下打量。
      前厅,说书先生的声浪清晰的传来,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中:“那龙隐山一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二皇子与今上困厄多日形势日危,当是时三皇子卫卓云带领手下雄兵,千里奔波前去勤王......”
      说书先生的声音不大却一下一下敲得她脑中生疼。虽然隔了五个月零十三天,卫卓云这个名字突然传入耳中仍不啻于一记惊雷当头炸响,顷刻间炸碎了她面上维持许久的平静安宁,炸翻了她心底深处的情丝万缕。
      五个月零十三天....她居然将离开他的日子记得这样清晰,一惊之下艺萱转为一悲,明明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啊,却原来并非如此!
      难道是因为这一次,她拥有过更多的属于他和她之间的记忆吗?
      艺萱呆呆地站住,说书先生后头说的什么她全没听进去。方才微风一刮,廊院里的几片夹竹桃花瓣似乎随风跌进她的眼里,她觉得眼睛酸疼,不知不觉地竟浮起一层薄薄的泪意。

      醉兴园的老板娘李曼雪是一个泼辣爽利的女子,她忙完事情赶去回廊下验货时,看见那个送喜服过来的小女子在怔怔发呆。
      阳光花影下,她一张脸虽然有些微微的浮肿,看着却清丽脱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样专注而投入。她唤了她三声,她都没有应答。
      李曼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是张先生说书说的精彩也不至于这样吸引她吧。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姑娘快回神了,这是听书听得入迷了?”
      艺萱陡然惊醒,看着对面的人,她面上一红,忙福身见礼:“云娘失仪,请见谅。”
      李曼雪不以为意地笑着抖开她递过来的喜服,颠来倒去地看了许久,赞道:“果然是铁梅镇上最好的手艺,做的处处精致。云娘,你去转告海兰,这喜服我很满意,明天来选布匹时再将银两一并结算。”
      艺萱颔首:“是。”
      见她依然一副神思恍惚的摸样,李曼雪笑道:“今日说书的是新来的张先生。我倒没觉得张先生的书有这般精彩,不过他每日此时必会开讲的,姑娘若是喜欢就常来听听也无妨。姑娘且宽坐,我把喜服给闺女送去,看看她可中意。”
      李曼雪一走,林艺萱立刻跌回自己的伤感里。
      前厅,张先生正绘声绘色地描述龙隐山上那场手足相残、血流成河的战事。
      卫卓云这个名字随着张先生的讲述一遍一遍呼啸着抵达她的耳畔,震荡得她的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她与他之间的第一次分别,那一切的思念和回忆都隔着迷雾,隔着心与心的距离,既不真实也不确定。而这一次,爱的欢乐和悲哀都那样清晰——银杏树上十指紧扣的依偎,额间落下的默默亲吻,枕畔的细语轻言以及他温暖满溢的胸膛....这美好的一切在听见他名字的一瞬间化为绵密的锋芒,细密地扎进她的血里、肉里、心里......
      原来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隔着多久的时间,他到底是她痛苦的根源,有时使她哭泣,有时又莫名的让她甜蜜。悲欢人生里,她甘心缀饮并九死不悔的竟是这一杯他亲手为她酿造的相思的毒酒。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仍是那睥眯天下的王者,她仍做她的闺阁佳丽,英雄美人两不相侵。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没有情感的交集,也就不会品尝到爱而不得的疼痛。

      看着一脸凄然走进门来的林艺萱,李海兰微微一怔,她安排她去送喜服,本意是想让她借机散散心。可她怎么会散出这幅失魂落魄的神情。
      未容她出声询问,艺萱已虚弱地一笑:“兰姨,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一歇。”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李海兰若有所悟。在铁梅镇的这些时日,这女子在人前总是淡然清冷,绝口不提过往诸事。但是作为过来人,李海兰知道越是说不出口的才越是真正的痛!
      她偷眼望去,那个自称要歇息的女子其实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某处发呆,她那痛心入骨的忧伤让李海兰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艺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黯然神伤过,来到铁梅镇遇到李海兰后,她是诚心诚意的想过要将一切重新开始。
      她以为绝口不提与他有关的一切,就可以远离那段因他而来的悲伤。可是当他的名字由别人口中说出,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其中疼痛、辗转,从未抽离。
      世事早已迁徙,她与他的世界再无交集,可是在那些电闪雷鸣的夜里,她其实是渴求过他的。
      然而,除了这样近乎自虐般的思念,她还能怎样?
      “云娘,”李海兰突然推门进来,“你想听听我的故事么?”她只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为她从自己的困扰里找到一条出路。
      尽管艺萱有些不解,兰姨今日怎会生出同她叙旧的想法。但她出于礼貌,还是应答着,抬眼望着她。
      李海兰与她并肩而坐,面上泛起一个浅淡而温暖的笑容,这笑容中充斥着回忆的味道,她慢慢讲述起来:“云娘,那时候我也就是你这个岁数吧,我遇见了我的夫君荣广槐,他是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子,为人宽厚,心胸宽广。自我们成婚,虽说不得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但是他待我一直极好,哪怕后来我因为体质虚弱难以怀有身孕,他也从未厌弃过我。甚至他还为了我,拒绝了婆母要他休妻再娶的决意。”
      艺萱听得很动容:“兰姨,一个男子能如此为你,你何其有幸!”
      李海兰微微眯起眼,眸底升起一片璨然的光芒,像是记起了最美好的回忆。“是啊,我也那样认为过。那时,荣郎走到哪里都带着我,我们一起去嘉南城送货,一起去边境小镇买染料,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春夏秋冬。”她的语速慢下来,眼底的光芒渐渐消失:“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可是在去集海那次我却没有随行,因为那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荣郎很开心,他答应我从集海回来就会一直守护我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可是云娘……”
      艺萱从她渐渐显出悲伤的神情里已隐约猜到什么。
      李海兰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也许是我得到的太多了,多到连上天都嫉妒了吧!于是苦难来了,我的夫君在集海之行不幸遭遇劫匪,遇害身亡,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腹中的孩子也不幸流失……”
      在一天之中,她同时经历了丧夫失子的双重打击,艺萱不敢想象那是怎样巨大的悲痛。她轻轻握住李海兰的手,难过地说:“兰姨……”
      李海兰没有出声,许久之后她才从旧时的伤悲中抽离。她看了看眼前的女子,说道:“云娘,那时候我难过得几乎活不下去,我甚至觉得若是当日去集海我跟了去,我就可以与夫君同生共死了!但是夫君先我而去后,我却不能死,我要替他奉养婆母,我想这也该是荣郎最后的心愿吧!那时我不止一次的想过,等婆母百年之后我便去黄泉路上与荣郎相聚。等到婆母过世,就在我准备自尽的当夜,我突然梦到了荣郎,那个梦真切无比,在梦中荣郎对我说,阿兰,请你把我们染布的技艺传承下去,不要让兰怡布庄就此终结。尽管只是一场梦,可是我夫君的嘱托和遗愿却让我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一路走来,当所有的疼痛随时光沉淀,我又发现这世间其实有许多值得我们为之活下去的美好!”
      李海兰抽出发髻上的一枚小巧玉簪,送到艺萱眼前:“这柄玉簪是先夫留给我的,陪了我将近二十年。”突然,李海兰做了一件让艺萱始料不及的事。她执起玉簪在床沿上用力一磕,随着“叮呤” 一声轻响玉簪断做两节。
      艺萱惊诧莫名地望着她:“兰姨,你这是?”
      李海兰平静地望着艺萱:“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了,可如今它破碎了,我再难过、再惋惜、再心痛也于事无补。”顿了顿,李海兰挽起艺萱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做这些,无非是希望你懂得,爱过的人也罢物也罢,总会有失去的一天,只要我们曾那样真挚的付出过情感就够了!难过固然难免,但是难过完了要记得继续前行的路!”
      李海兰的话讲完,艺萱蕴在眼底的泪悄然滑落,她将头抵在她的肩上:“兰姨,谢谢你,是我让你担忧了。可是兰姨,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会难过?”
      李海兰抚着她的肩,轻声安抚:“在你这样的年纪为了某人某事而执着又有什么错呢!毕竟你还太年轻。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岁数,就能学会释怀和放手了。云娘,放开过往其实也是放过自己!”
      “兰姨,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记……可是我没能做到!”
      李海兰缓声道:“云娘,不要太逼迫自己,爱恨若岂是能轻易抛却的东西。你给自己一年的时光吧,用一年的时光把从前的爱恨悲喜狠狠缅怀然后深深埋葬!”她执起断做两截的玉簪放到艺萱手心:“完好的玉簪是先夫赠我的礼物,但是这断掉的玉簪或许是我赠你的最好的礼物!”
      看着掌心晶莹的玉片,艺萱暗暗告诉自己:“林艺萱,就一年,在这一年里把你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爱恨都狠狠缅怀然后深深埋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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