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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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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我和靖方旭本该入宫朝拜然后领谢官家赐宴,但由于他伤病在身,官家提前已有旨意免我们入宫,因此倒是免了许多麻烦。第二天清早,家里的丫环仆役便一起给我和靖方旭磕头拜年,我们自然重重打赏了每个人。顾蓁娘也扶着她的小丫环宛儿过来请安拜年。听到顾蓁娘要过来,靖方旭轻声道:“娘子到外间和顾姑娘叙话吧。”
“为什么?”我狐疑地望着他。
靖方旭微微一笑道:“她早晚会脱出乐籍,既是好人家的女儿,我自当避见才是。”
我冲他撇撇嘴嗤笑道:“假道学!你当日在人家那儿流连忘返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呢?”不过我还是笑着掀起帘子走到外间应酬顾蓁娘去了。
过年期间靖方旭的同年同乡之类的朋友接连来了好几拨,家中访客络绎不绝。幸而靖方旭身体渐渐恢复,因此可以下床来勉力应酬。等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他竟已经可以陪我上街赏灯了。
我们出了府门向东穿过兴庆坊,走上众安桥,只见桥下河中漂浮着数不尽的粉色荷灯,映亮清澈平静的水面。桥东南北向的御街上张灯结彩,两溜儿红灯笼组成的灯火长龙向北至万岁桥,向南一直蜿蜒盘桓到大内和宁门门前,数里路灯光不绝。大内宫门和宁门上亦是灯火通明,照亮精美绝伦的飞檐斗拱,连城门上方的天空都被浸成了暗红色。远望去城郭轮廓幻彩彰然如琼楼玉宇海市蜃楼。
街上络绎行人无数,男女老少个个簪花游玩喜气洋洋;车流亦是雕轮绣毂、翠盖争飞。我和靖方旭顺着人流沿御街自北往南走。一路上瓜果茶点、胭脂水粉以及各色说不出名的小玩意应有尽有。还有商家在门前燃起焰火,那真是仿若东风夜放花千树。忽听得笙乐细细丝竹声起,我踮脚张望,原来是一支舞队缓缓向这边走来。只见一队戏子扮作富家小姐、英俊书生又有丫环小厮等等咿咿呀呀唱着穿过人群。接着锣鼓震天响起,又有舞大旗翻筋斗的从我们面前经过,所到处引得路人喝彩连连。
我兴奋地握着靖方旭的手,一个劲儿地东指西指,只知道嚷嚷:“伯阳,你看你看!这边,还有这边!”靖方旭浅笑点头,一一应着。
原本乘车从御街上走,仿佛很快就能从北走到南。但今天走了很久,和宁门也不过还是个模糊的轮廓。我担心靖方旭身体不支,于是冲他笑道:“伯阳,我们去找个地方坐坐休息吧?”他点点头,往四周看了看道:“正好到清河坊了,我们就去蒋家的茶肆坐坐。”
我随他拐进清河坊,只见门前点起两个西瓜大的月白色大泡灯,照的门前亮如白昼。这店铺进去竟是一个大院子,自四周树枝挂下各色灯笼,有栀子花样、莲花样、葡萄样……还有精巧的走马灯绘着宫装仕女缓缓转动。灯下错落有致地摆着桌椅板凳,只是院子正中空出一块地方,拉起线绳,不知要做什么用。我们进去坐下,店小二忙殷勤跑过来问我们要点什么。
“有什么好吃的?”我笑着问他。
“哎哟,这位夫人,好吃的可多了。光是茶点呢就有乳糖圆子水晶烩,韭饼蜜煎爆孛娄,生熟灌藕南北珍果;这茶就更多了……”那小儿说起来如数家珍一般。
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东西,只好求助地看向靖方旭。他含笑打断了店小二的话:“做碗乳糖圆子,再上一碟蜜灌藕,一壶清茶。”
店小二很快就把靖方旭点的东西送了上来。还未端到我面前,那糯米的清香已经扑鼻而来。只见汤水清澈,粒粒圆子如拇指指肚大小,浑圆细白,仿若上好的东珠盛在碗里。我用勺子舀上来一颗,吹去热气塞到嘴里,只觉得清香细糯,咬破皮流出一股浓密的糖汁,愈发甜美可口。我被烫得舌头在嘴里打转,但还是含糊赞道:“真好吃!”
靖方旭端起茶轻呷一口,笑叹道:“可别说你是普宁郡主,真真像个乡巴佬儿。”
我不理他,舀起一颗圆子塞到嘴里,又去伸筷子夹那蜜灌藕,吃得满头大汗欢畅淋漓。
吃到一半儿的时候,一个店主人模样的人走出来,冲着顾客打躬作揖,他身后跟出几个人,在院子正中的那块空地上挂起了十几个灯笼。只听那店主大声笑道:“多谢各位捧场,小可特备下灯谜供大家玩乐,猜中的自有彩头奉送。”
于是不少人围了上去。我回过头来继续吃我的圆子和灌藕,见靖方旭仍是坐着喝他的茶,不由问他:“伯阳你不去猜猜灯谜?”
他轻笑:“我若是去了,别人就没的猜了。”
我不屑地嗤笑一声,舀起一颗圆子送到他嘴前笑道:“快吃颗圆子堵住嘴,要不然天都要破了。”
靖方旭微微一愣,张口吞下勺中的圆子。灯火通明,我看到他白皙的面孔竟然微微发红……原来他也有害羞的时候,我不由低下头偷偷在心里乐了半晌。
那猜灯谜的地方一片嘈杂。然而过了不久,等我吃完茶点又喝了一杯清茶,再回头去看,那边却已悄然无声。
只听那店主在人群中笑道:“这最后的重彩不知哪位能拿到。小可再说一遍:谜面是黄金施门仆,谜底是一古人名。”
我笑着看向靖方旭:“大家都不会了,伯阳你猜出来没有?”
靖方旭却并不计较我的调侃,只是凝神细想。又过了片刻,只听他朗声笑道:“谜底是吕布。”
这时另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从院子另一侧同时响起,“谜底是吕布!”
我和靖方旭觉得仿佛耳熟,不由起身张望。只见粉色莲花灯下,一位身形娴丽的女子扶着一个小鬟婷婷而立,身旁坐着一位紫衣男子正举杯欲饮。竟然是赵瑗郭氏夫妇两人!我忙又坐下,自那日从郡王府过腊八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赵瑗,不由感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正不知该不该和赵瑗打招呼的时候,只听靖方旭冲那边拱手笑道:“不想在此处遇到贤伉俪,可愿同桌一坐?”我只好也回身向他们行礼示意。
赵瑗仿佛犹豫了下,还是起身同郭氏移坐过来。
店主人忙将彩头送上,原来也不过是一柄王星记的玉柄团扇。不过细看来那空白扇面上的绢厚实细密,扇柄光滑腻白,下边又坠了八宝扇坠,也算得上品。
靖方旭自然要将彩头让与郭氏,不想郭氏竟然径直推到我面前低声笑道:“依我看,这个该给郡主。一则靖大人猜出了谜底,本该得这柄扇子;二则这空白扇面还要有丹青妙笔才行,小女子的画技实在怕糟蹋了这柄扇子。久闻靖大人绘的仕女图广有赞誉,何不绘上扇面送与郡主使用?”
我忙摆手示意不肯要,转脸问靖方旭道,“我还是没想明白谜底为什么是吕布。”
靖方旭含笑解释:“这要看如何断句了,黄金施门仆,一般人都在施字前断,以为是把黄金送给门仆。而实际上却是在施字后断,黄、金、施乃三姓,三姓的门仆讽刺的正是三国时期的吕布,他因先事丁原,后事董卓,反复无常,所以被叫做‘三姓家奴’。”
我点点头道:“嗯,原来是这样。”
对面的郭氏微微一笑接话说道:“吕布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惜生前死后名声甚差,就是因为他朝秦暮楚不能从一而终。”
我一愣,见到赵瑗面色仿佛不豫,随即明白了郭氏的弦外之音,不由沉默不语。
靖方旭一直浅笑着,此时拿起桌上的扇面笑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回家绘好扇面再派人给夫人送去。虽然隆冬季节秋扇见捐,不过好歹明年夏天用得着。”不等郭氏再说什么,他拉我起身道,“出来这半天,我这身子着实乏了,和娘子先行告辞。”
我们出了蒋家茶肆,慢慢往回走。我还在回想着郭氏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身边的靖方旭却突然开口问道:“阿谖,我还是没想明白,之前你为什么说天要破了?”
我顿时被他逗笑了,夫君,你连这个都不明白?人家刚刚还很崇拜你来着……
过了元宵节没几天,晌午阳光明媚,我无聊地坐在药吊子前,看着阿胶、桂圆、大枣等补品随咕嘟咕嘟的水泡在药吊子里上下翻腾。中午的太阳透过窗格子照进来,温煦的暖意一点一滴渗透到脊背,舒服得叫人忍不住泛起困意。看着侧躺在床上午休的靖方旭,真想两拳把他揍起来。不过,看在他还算四分之一个病人的份上,还是算了。
我想着出去提提神,刚出了门口,不由愣在檐下。
赵瑗迎面走过来,依然是四平八稳的步伐,脸上神情凝重。
我回过神来躬身向他行礼,他还礼问道:“伯阳兄近来身体如何?”
“他恢复得还不错。”我垂着眼帘不敢抬头看他,视线却刚好触及他腰间。只见一块玻璃种翡翠玉璜,只简简单单用青绳拴了垂在身前。那翡翠成色极好,盈盈光彩似是蕴在玉璜里向外发散,碧绿透彻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想起之前那只被我无意摔碎的玉瑗,愈发觉得对他不起。
赵瑗倒似是没想那么多,点点头笑道:“那就好,我进去看看他。”
我跟在他身后要进去,他却拦住我道:“阿绚以前做过一种杏仁酪味道很好,正好你叫她帮我做些,我走的时候带回去吃可好?”
难得他有事相求,我连忙点头。
赵瑗又嘱咐:“那个丫头没人看着会偷工减料,谖妹你去帮我好好看着她做。”
我忙答应了去找阿绚。然而花了足足一刻钟找遍靖府上下却都不见她的影子。
红芹、绿萼陪着我一起找,突然红芹拍了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郡主,阿绚的娘这两天身子不好,她今早上回郡王府探她娘去了。”
“哦。”我点点头,突然想起药吊子上炖的补药,不由大叫糟糕。跑出来这半天,怕是都要炖糊了。
于是忙往回跑,刚到廊下,就听窗户里传来赵瑗急促的话语——
“他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