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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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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时节,午后三刻,虫声唧唧。海滨故园里,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淡赭色的沙滩上,来往码头的旅人匆匆走过,足迹凌乱。
天色被这一带成绸的沙滩逼成了极浓的蓝,这一抹蓝色布景上,海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座飘渺的小山岛。
这是2005年的夏天。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勾连了过去和未来。
又见几艘渡轮停泊靠岸,渡门荡开,一霎那苍黑的人头攒动。海风烛蚀,热烘烘的贴上来。
人群中有一顶宽大的平檐帽子格外醒目,青芒果色,黑色宽饰带。帽檐下一双深如秋潭的眼睛,眉目如画,两端尖削的鹅蛋脸,额上清晰的美人髻。直柳柳的身子,瘦而没有突兀的筋骨。穿著一件月牙白丝绸长裙,微鬈的长发披在背上。
这个清丽白皙的姑娘两天前自欧洲回国,在对岸的临霜岛上住了一日,拜祭过母亲之后,便回到大陆。
她沿著蜿蜒的海岸线一路望过去,海天一色,在耀眼的阳光里白茫茫的有些刺眼。
此时,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强烈地注视着她,待回身寻找时,又隐没消失了。顿觉得空气中有一种紧张感。
随着人群穿过沙石码头向沥青公路走去,小灰砖砌的地,日久坑洼不平,她疲累地走着,在一处坑穴干涸的水潭子前,突然一个羁绊,身体前倾,险些跌倒。
“小心!”她孔雀蓝遮阳衣袖套着的手腕十分瘦削,此时被另一只手擒住,那声音促急,但听着有安全感。
“谢——”她带笑回过头,被热空气蒸得微红的脸颊更衬出一双杏眼又黑又亮。只在回眸一霎,未竟的另一个“谢”字突然梗在唇齿之间。
与她脉脉相望的是另一双椭圆大黑眼睛,她先认出这双眼睛,然后看到这张脸略显苍黄的皮肤风沙拍过一样,面目棱角清晰,像是从一棵矗立多年的大杉树上截取的一段坚毅的木材所雕成。
他就站在她身边,海风中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青漪……”男子说话了,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两个人都有点恍惚,手边依稀残存奇异却熟悉的触觉。
青漪怔在那里,周围的气温在降,人迹在变少。她需要两只手才能阻止心脏的剧烈跳动,五中沸腾时,一切感官都骚动起来。过去五年里他国异乡的漂泊,她思念的人,像一株无根无叶的蒲公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琥珀,把他们包裹在里面。这种场景里的命运感总是很强烈,那里挤满了人生的无数种可能。
“靖之?”青漪一恍然有些慌张,别过头去拨一拨头发。曾幻想过无数次再见的场景,却料想不到会这样突然重遇他,她担心自己疲倦萧瑟的面容与五年前落差太大。
靖之默然看着青漪的半侧面,海风吹拂她的长发乱了章法,额前汗涔,低眉有些局促。二十八岁的她娇柔稚气不再,可所有那一切都无损于她的美,在靖之记忆里,她超越一切,永远在这条街上飘然走过,那样清雅,那样坚洁,那样无枝可依,那样美。
久别重逢,他不惊慌,因为他像多年前一样,长街漫漫中已经跟了她一路。
他们比肩走过马路,路旁石壁上挖出一家店面来,背山面海。柴扉式的园子门口挂着招牌写着英文“over the way”——译为“街对面”。他们走进去,瞧见阴凉的小院子,在庭院小径上,还跟多年前一样的杨梅树硕果累累,果实浓重得像黑墨水点缀出来的。
她站在阶前怔了一会儿,不敢再往里走。这几步踏出的角落里回忆就已经太多了,一念想起来都觉得窒息。
前前后后八九年,像4倍快进的录像,跳跃着,闪烁着,不可知的未来连着过去,时间被打通,人整个掏空了,去填回忆的无底洞……
那是1997年,也是这样的夏日炎炎。
只是那天是在傍晚,浮尘散开,大雨时行,下得那么急,一片沙沙声,像有人捏了一个空心的纸团在一层厚厚的磨砂纸上蹭出的声响。
青漪就坐在“over the way”空荡荡的餐室里,等待雨停,好坐渡轮去临霜岛看望外公。
如果不是这场“乐哉甘澍及时至”,如果不是渡轮因雷阵雨停摆,如果不是妹妹生病不能像往常一样与她同行,她都不会独自走进这一户别致的家庭式餐厅。
这其实是一间没酒喝的酒家。走进院落,穿过短短一道林荫小路,台阶上横拦著个木栅门,门框上站著一只木雕的鸟,微风中轻轻摇摆。排门大开,正对着海面。
餐室很大,红砖壁炉,青灰色方砖砌地。灯光昏黄,餐室屋顶一扇穹窗,光线落进来,神秘的尘嚣弥漫,像个洞窟。穿堂里很暗,有一道楼梯连着二楼三间客房。
餐厅里每张桌子上一盏幽黄的粗布罩台灯,桌面整齐地堆着明信片和旧报纸。青漪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帘被风吸在落漆横条铁栅上,划成一棱一棱。当时她正喝茶,读一本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
突然几道白得发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餐厅四壁,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下来,轰隆隆地暗中调皮打闹着。
这一阵惊雷让青漪略一震,下意识瞥一眼餐厅门口,她看见幽暗的穿堂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他将银灰色木手柄的雨伞插在黑色伞架上,紧挨着青漪的天青色绸伞。
他在走廊门口张望一下,石像一样清俊的脸,漆黑的刀眉,温驯的大眼睛,深褐色眼珠在昏暗光线中依然透明,探问似的朝这边望过来。头髮还有点自然卷,发型是二十几岁年轻人时兴的偏分。长挑身材,穿的很清爽,湖绿色的短打衫,淡茶褐色斜纹布长裤。身材高大,板门似的,青漪立刻想到一个词——渊渟岳峙。
这条海岸边的大街每到黄昏就人烟稀少,末班渡轮很少有人坐,大家都回去赶在发电厂停电前回家。今天又下起大雨,人迹更罕至。
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彷彿人都走光了,但两人都觉得清空爽利。
女店家赶过来招呼,男子微笑着把架在桌上的一只凳子翻过来。老板娘总是脾气很好,一面收拾,插花,摆碟子,一面说笑。
青漪与他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女店家走向厨房时按下壁炉上的唱机,点放了一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悠扬的声音低下来,宕远了。
一遍遍声光中大雨初歇,夕阳渐现。电线杆上站了一排的鸟,窸窸窣窣的。夕阳在天际照出一道七色虹影,他们俩不约而同走到窗前,静静地望着它。
青漪发现了这一霎的默契,眼角带着轻浅的笑意,转身把背影对着男子,对过的壁上一面大圆镜子映照她的脸。刚满二十岁的她剪发齐肩,稀疏的前刘海,俏丽白净的脸,穿着浅蓝色周身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连衣裙,腰际一条鹦哥绿丝绒扎着蝴蝶结。
男子渐渐偏头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雨后斜阳照在青漪的头发上,她的肌肤柔腴得像剥皮的鲜荔枝。那水一样的眼波,是静水下的深流,在新凉的空气中淌过。
虹影消失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餐厅。
青漪伸开手臂,让屋檐下的雨水掠过手指。突然唤住那个男子,他显然一怔,木然的样子。青漪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他胸前有异物。男子一低头,看到领口下面一绺烧过的炭灰,赶忙掸手打落,待他再抬头时,青漪已经匆匆行过马路,朝码头走去。
男子轻泄一口气,有些懊恼。青漪不知道,至她走进“over the way”,这个叫陆靖之的男子一路关注着她,终于犹豫着鼓足勇气跟进餐厅,却把最好的相识错过了。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与她有一线牵连。
次日晌午,陆靖之斜签着身子坐在前一日念青漪坐过的位置,乏味的拨着碗里的卤肉饭。头顶着正午艳阳上空蓝晶晶的天宇,他侧过头注视着窗外院落里正在开花的茉莉。不远处银光色的水,海风阵阵,风平浪静,没有惊喜。
耳边适时刮过一句话:“你好,我可以坐这里么?”
她笑得那样好,那样纯净,像金色海滩,绝境中的人见了也能快乐起来。这份清雅,他认出是与生俱来的。
靖之起身让座,再拖过一张椅子,对膝坐下。这才发现,中午餐厅里人很多,没有余座。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们俩是同类,彼此很注意。
青漪点了鲳鱼和河仔煎,一大片薄摊,她常吃,但这次不一样,好像情调很浓。
一边吃一边不时悄悄地瞥一眼靖之,她大眼睛里是鲜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矜持,又带著一股顽皮的笑意。
她发现他的眼睛,像青石玛瑙,透出一种明净坦荡,目光清利,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长长的睫毛。面部上清晰地削成缄默刚毅的线条,颔骨坚朗。
他们开始三言两语地寒暄,青漪说靖之长得像她画过的一座石膏像。
靖之见青漪要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佯装厉声说:“翻身的鱼是渔民禁忌,预言出海覆舟,有去无回的。”
青漪也假意被惊吓,两人都开怀地笑了。
窗外碧蓝的天幕,阳光透过树冠斜射进来,倚窗的座位满桌树影摇晃着,那感觉好像是,你经历过十年混沌,突然遇到一个人,把你过去十年都激活了。
靖之想起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里写过一段: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是啊,两年了,想触碰又收回手。
念青漪端详着陷入沉思的陆靖之盈盈一笑,端起杯子啜饮,记忆里突然有一个转折——他似乎是一位故人,她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