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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桃源巷与临霜岛 ...

  •   在依山傍海的南方城市长宁,北边的凤凰山脚下有一条狭长曲折的古巷叫桃源巷,念家父女就住在巷尾。
      宅子访造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主人家是一位画家兼艺术学教授,清雅高蹈的意趣让每一个踏进房子的人都击节赞叹,只是念其远与18岁的女儿念青漪多年来过着几近幽独的生活,很少待客。这房子本来不大,但许多许多岁月,加上冷清,让它显得越来越大。
      念教授清秀的窄长脸,脸上很少笑。也曾有过英迈之气,学养和志趣都很高。他常常与女儿坐在夕照的书房里,家常穿一套古旧的条纹墨绿家居服,洗得泛了色。
      母亲离家后,青漪总见父亲裹在愁云惨雾里,也不过四十岁的人,满面烟容。夏天穿着汗衫,身板几乎形销骨立,坐起身来,背著亮站在书架边,瘦削的面颊,眼泡微肿,眼窝里有些憔悴的阴影,常年戴着一副淡棕边眼镜,根根分明的头发蓖麻子一样黑黄相间,无力地堆在脑后。
      父亲对青漪的教育就是事必严禁,多年来几乎是养在深闺人未识。青漪后颈项上有一块纽扣大小的青黑胎记,父亲就要她剪成齐耳短发露出胎记,故意要她不好意思见人——怕她学坏。
      父亲不快乐,青漪很知道。至今她的身份就是归属于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任何别的地方都不能去。
      这个家的冷酷在于它本身也有可怜像。父亲对母亲的思念,将他折磨成形销骨立。母亲刚走那几年,不会做饭的父亲让青漪吃了不少苦头,有一年青漪过生日,爸爸给她做了一个蛋糕,她在里面吃到一个烟蒂。
      那一天,青漪从学校参加高中毕业典礼回到家,走进餐室,见父亲一个人颓然坐在那里,手肘抵在方桌的铜边上。
      “你外公打电话来,你妈妈……去世了。”最后三个字低得几乎消散掉,嘴唇只稍微啐着,但掷地有声。青漪骇异得听在耳朵里觉得迷离惝恍,不太真实。
      母亲带着刚满周岁的妹妹鸿雁离开时,青漪才四岁。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她蓬着头在大镜子前刷着长过腰身的秀发,有时候搽着淡红色胭脂,秀削的脸整个是一座白石观音像。
      “我不会放弃你的!”记忆中父亲的声音雄浑有力,是最后的挣扎。
      “那你放过我吧。”母亲说完亲一下青漪的额头,抱起妹妹就走。
      青漪穿上黑色套头连身裙,再罩上黑涤纶斗篷避风。爸妈离婚后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长宁,竟是为了母亲的葬礼。
      强劲台风刚过,预警从红色降到黄色,临霜岛上满山遍野的花瓣雨簌簌落个不停,地下都铺满了,树上还有很多,打不尽的。
      临霜岛没有冬天,岛上到处是浓密的树,也有些菜畦,夹著几湾墨绿小水塘。
      念其远领着女儿走到一处夹竹桃花园入口,花园很静谧,方方正正的院子,修剪成排的冬青树夹道,铺地石阶,栅栏边的蔷薇花无人打理但开得很好。
      不一会儿走出一个矍铄的老人,高身材,有着乡下人似的焦枯皮肤,头戴瓜皮帽,玳瑁边老花镜,一张短脸,浓密花白的一字须,那气度看得出从前一定是德高望重。外公姓顾,是中药世家,身上总是淡淡药材味,他已经告老了,一身黑线呢子衫,鬓角苍苍。
      青漪看着他,想起小时候外公每次进城偷着领她去看庙会,鼻子就泛酸。顾老先生拍拍外孙女的肩膀,老人的眼睛已经干枯,只在心上流泪。
      外公把青漪带到上房,交代几句就和父亲走开了。
      青漪环视周围,不大的一间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深褐色大床与梳妆台,她知道这是母亲住过的房间。还是她小时候来时见过的那几件旧摆设,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不知名的花香。
      青漪怅然忧伤,忽然瞥见倚在门边的一个小身影。
      那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她有海边长大的那种红润带点金色的肤色,打扮得也稚气,刘海齐眉,披肩长发用金色条纹束发绳子绑着,垂在脑后一颠一颠,稚气可掬。白绸滚边的泡泡裙,一双绊带布鞋。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看来是刚哭过。见这情形,青漪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一把抱住妹妹。
      两姐妹哭了很久,青漪替妹妹拭泪,将平生能说的所有安慰话都说尽,妹妹鸿雁终于笑了。
      青漪很喜欢鸿雁,看她小凸鼻子,眼睛不算大,但很有灵气,笑起来瞇得很细,她的牙齿很小很密,小扇贝一样,粼粼的。
      她的可爱在于,装得比真的还可爱。
      鸿雁记事起就没有离开过临霜岛,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只在外公的相册里,见过姐姐一年年长起来的照片。
      母亲常说鸿雁的出生,完全是一场事故。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一场事故呢?后来越来越大,她发现不明白的事真的是越来越多。鸿雁喜欢被外公责为“孽子”的舅舅,从小舅舅很疼她,教她外面的世界许多有趣的事。可是后来听说外公和舅舅划清界限,他离岛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至于母亲,多年来她好像总是在做梦,梦里爱着一个人,现实里却总是责骂鸿雁。她就这样看着母亲站在岁月里,被时光一点一点带走。
      鸿雁受够了这个靠回忆维系的小岛。大海与远天相接,寂无声息,血液一样在人体周流。长满风信子的小山丘,鸿雁已经爬过无数遍。唯一让她钟爱的是潜到海里看珊瑚礁,她希望自己像构成珊瑚礁的一群珊瑚虫中的一只,被释放后随潮水漂移,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安家成长。
      临霜岛上的人都过着遗民般的生活,莫名其妙地快乐,她猜是因为无知。十五岁的鸿雁料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比岛上每一个人都多,却奈何困在孤岛上,像母亲一样等死。
      灵堂上,青漪和鸿雁戴孝跪在一边等人来吊唁。
      青漪看着堂壁上的遗照出神。母亲的脸淡淡的,已经不打扮了,但依然看得出是个美人。事实上,几年不见,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云鬓巍峨,头发漆黑而低垂,面白似墙,配上漆黑的浓眉,淡棕色的大眼睛,稍微宽厚的嘴唇,轻抹着亮汪汪的浅色唇膏。她知道,有些女人的美是年纪掩不住的。
      最后一批走进灵堂的吊唁人是一对父子,两人都穿着旧黑短夹克。年长的那位走到外公跟前,神态黯然,外公让两姐妹喊他陆叔叔,陆叔叔点点头,看上去是很温润的性子。那陆家的儿子眉眼很英秀,有点窘似的偏着身子鞠了一躬,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你到这来干什么?滚出去!”念其远突然从内室冲出来,厉声喝到。
      青漪吓了一跳,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不克制。
      念其远一身蛮力上前去推陆先生,顾老爷子费力拉扯拦护着,口中劝慰:“快住手!你打他做什么?……与他有什么相干!”
      终于劝下来,姐妹俩木然看着不知所措。青漪见外公将父亲拉进内室,就做主把陆家父子送出了门。
      鸿雁收拾完灵堂椅凳,正打算给外公报告,却在房门外听到父亲与外公对话。
      “我一双儿女,一个逐出家门,一个英年早逝,到这个份上,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也都认了,你这又何苦呢?”
      “爸,当年若不是他陆振国从中挑拨,我和顾惜也不会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念其远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因为气急,声音都颤抖着。
      “算了,算了!都是命……二十年了,顾惜也就这临死一个月,过得还开心些。”鸿雁心里一怔,母亲过得开心么?
      她想起过去一个月,母亲曾特别快乐地带来一位先生,大高个子,瘦得两条裤管直灌风,戴一顶黑色帽子护着光光的脑门,眼神凌厉,挤眉弄眼地逗她,一副老顽童的做派。只是好像病魔缠身的样子,活像一个皱巴巴的蛇皮袋。蛇皮袋很少说话,只是一味看着鸿雁宠溺地笑,让她浑身不自在。
      还未等到鸿雁开口赶他走,母亲就葬身台风肆虐的大海了。那位先生也不再来了。
      屋里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鸿雁从门缝里偷偷看父亲。
      这么多年,父亲像一个遥远的国度里胸怀天下的君王,遥寄予她源源不断的希望。她自认是母亲抛弃了父亲,还阻止他们见面,以塑造一个暴君。她不上当,父亲就是她的命门。
      母亲曾答应鸿雁,等她长大了,带她离开临霜岛,去见父亲。可她越长大越觉得渺茫,外公曾转交一个父亲送的铅笔盒,她一直保存舍不得用。
      外公颓然坐着,犹豫着说:“眼下是怪谁也没用了。其远,顾惜心里还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鸿雁。”
      听到自己的名字,鸿雁一颤,贴近门边。
      好长一段寂寂无声。
      “当初,不是我不要鸿雁,是顾惜那样坚持。我能有什么办法?”念其远点起一根烟,狠狠吐一口,努力下决心的样子。“这十几年,我一个人带着青漪,身心俱疲,一念只想好好培养她。”
      一阵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低沉声音,念其远突然倒出一本流水账:给青漪上最好的学校,学各式技艺,报了多少多少课外班,花了多少多少钱。鸿雁听来都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觉得头晕。
      “其远,我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埋到地下了,我自己无所谓,可鸿雁还那么年幼,不能让她一辈子呆在这个岛上。你就当,为了顾惜。”
      鸿雁像给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她现在成了一个烂山芋,人人可弃。
      这一念简直不愿再听下去,她下意识别过脸去,却看见距离自己两步之遥的窗边站着一个身影,是姐姐青漪。显然也在偷听。
      鸿雁瞬间窘得无地自容,简直是一群人在围观她的自尊如何被弃如敝屣。她咬着下嘴唇,无声地朝回廊门口蹿出去。
      鸿雁奋力向海滩奔跑,海风刺骨,盛夏时节好像隆冬岁月。沙滩很美,可是上面藏了很多扎脚的碎贝壳,那种疼痛竟有快意,似乎能稍稍抑制心里如潮水般的痛楚。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最该做出解释的人已经死了。“妈妈,你就这么走了,留给我的世界,是一个血盆大口。”由此,她不怨父亲,却更恨母亲。是母亲阻隔了她和父亲的牵连,断送了父女之情。
      鸿雁走到码头,捡一块暗灰礁石坐下。酝酿着情绪想哭一场,却看到不远处一撮人影,走近之后看清楚是三个人,领头的是岛上的小霸王,绰号雷震子。鸿雁立刻心下一慌。
      雷震子大摇大摆踱过来,扯两下鸿雁的衣角,鸿雁皱眉别过身去。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岛上最最最最标致的活寡妇的宝贝女儿么?——哦错了,现在不是‘活’寡妇了。” 雷震子跟手下几个人嗤笑起来。
      鸿雁按捺着不说话,抽身想走,三个人立刻围上来。
      雷震子先挑衅:“去哪儿呀?好妹妹别怕,你妈妈现在走了,我来替她照顾你嘛!”
      鸿雁恶狠狠朝雷震子脸上啐一口。两个手下抬手要揍她,雷震子一挥手拦住:“住手!人家是城里人,你们几个乡下汉,太粗鲁了!”
      其中一个跟班也附和道:“那是,咱们鸿雁哪,以后是要攀高枝的,她会越长越像她妈妈,一样的标致,一样的偷男人!哈哈哈——”
      鸿雁抓一把脚边的碎石子,狠狠对准雷震子的脸砸过去。
      一行人立刻被激怒,聚过来就要动手,鸿雁挣扎着大声喊叫。
      突然暗影中蹿出一道亮光,有只手拉了鸿雁一把,将她从险境中抽出来。鸿雁就近注视了这个人一眼,印象很深。贴得很近,也可能是错觉,她嗅到一股淡淡米仔兰香味。抬头看,见一张坚毅的半侧面,眼神凌厉猝不及防,让她的思想也完全从当下的境遇里抽身了。
      多年后她苦思了很久,终于明白,是海一样深、天空一样变幻莫测的眼睛救了她。
      这个人正是之前来吊唁她母亲的陆家人,陆靖之。
      鸿雁不记得陆靖之如何与雷震子一行人周旋,只记得夕阳一点点落下去,街灯亮起来,陆靖之抓着她的手一路奔跑,转入草坡小径,两边都是田野,方才脱险。
      归途上遇到青漪在四处寻鸿雁,一见她膝盖和脚底的星点血迹,青漪惊得几乎要哭出来。
      姐姐和陆靖之忙手忙脚给鸿雁上药,她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同时又有一种天地空蒙的微醺。只要陆靖之轻轻的擦过她的手臂或膝盖,她就触了静电似的皮肤上一阵麻。
      但陆靖之根本没有余力去分心注意那一阵阵暗涌。
      青漪小心翼翼地为靖之处理右手掌上擦出血的指节伤口,半黑暗的橱窗映照出她的脸,色泽分明,一霎那显得她特别柔美。靖之不敢直接看她近在咫尺低蹙的脸,只将幽幽的眼光往橱窗里望进去,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这屋子里三个人各怀心事,只有青漪的心思荡得最远,对陆靖之的印象只是一瞥即逝,因为有更震撼的事在她心上堵着。
      将两个人都安顿好后,青漪只身摸进宅子西侧的厢房。
      这是两间房打通后的通室,堆着一些用不着的旧家具,桌上有笔砚,又有几张纸松松的团成一大团,摊平了是几张旧药方。原来这里是外公废弃的医馆药房。
      青漪看到靠墙一套斑驳的红木大橱,雕花门镂子,吱呀一声打开来,对著门外的一只小文件柜,是个别致的漆器箱子。青漪一只手扳著抽屉柄,一点点拉出来,有探寻宝藏的意味。
      她费劲掏出一沓泛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陈年字迹很工整,用几个画夹子装订成册。她一翻,纸页里落下两张照片,岁月把照片薰黄,但看得出主人的爱惜。
      其中一张是四岁的青漪和不满一岁的鸿雁。两个姑娘穿著花格子绸袄子,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
      另一张也是两个人,青漪一打眼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一片墙垣下照的全身像,照片里风很大,吹着母亲的半旧雪白薄绸长裙改的临时护士服,更显得风姿绰约。端秀的鹅蛋脸,面如满月,白里透红。梳着两只辫子,身材颀长有曲线,照什么标准看都是个美人。站在母亲身边的高个子男人十分英飒,宽脸长下巴,浓眉俊目,卓而不群。头发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两鬓草草的掳在耳后,看上去有点匪气。
      他们都是过渡时代的人。这个男人,大概就是让思念给活剥了的母亲心心念念的唯一的郎君吧。
      端起手边那一沓文稿,是母亲写了多年的回忆录,钢笔的蓝墨变淡,如今只剩下断简残章。青漪一字一句读得很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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