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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北定农场 ...

  •   在我开始追述往事的时候,我发现,这一生,我只在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一直一直在守望一个人;另一件,是二十年前,我遇到他。
      我想留住那些波光潋滟的旧时光,哪怕只是重现在梦中。曾经,我比任何人都痛恨那场浩劫,后来,我却时时刻刻也想回到那个不能赏花的花样年华……
      1973年的孟冬,我被分配到距长宁市1000多公里外的北定农场。
      那是一场集体梦游,醒着的人只能受罪。父亲遭下放劳教,命运被一项法外的刑罚所主宰。长我五岁的哥哥顾忌,自嫂嫂身染重病求告无门而过世之后,逐渐放弃了任何正义感,为求自保,已声明与顾家断绝来往。
      期间,母亲寂然离世,床榻只有我一人相伴。父亲得知后,只几个月,头发就全白了。我放弃学了多年的钢琴,失去出国深造的机会,绝望地和时代撞了个头破血流。
      火车声隆隆地响了三天三夜,同行的人中我只认识三个人,同学杨菁菁和她的秘密相好陆振国,还有我父亲旧友的儿子念其远。念其远与我打小相识,生得剑眉星眼,长方脸,青白色的大颧骨,在阳光中苍白异常。
      三个人一路上都很照顾我。念其远身家清白,本不必跟着我们发配“边疆”,却鬼使神差成了难友。父亲曾与他家长辈定过口头儿女亲家,如今家道败落至此,谁还想摊上这么个烫手山芋?
      待我们一行四人走下火车时,在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速变换,南方的山水画卷轴被一把扯开,换上了北方广阔无垠灰蒙蒙的荒山农场。
      初到的时候,我是个多余而无害的人。谁也不会对我不好,毕竟犯不着;谁也不会对我很好,确实也没必要。
      而我也不再憧憬人生的转机,就这样融入火红的年代,把自己烧成灰烬好了。
      只是,哪怕我躲在人群背后默不作声只低头劳作,我的身份,我的成分,甚至我的存在,都在挑战这个时代极为轻浅的容忍度。
      农场的胡书记时常当众呵斥我:“知识分子不要瞧不起劳动人民!你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把活干得像你那张脸那么漂亮?!”
      胡书记跟我父亲一般年纪,苍黑小长脸,橘皮似的皮肤,面容使人一看就马上想望向别处去。无可挑剔的出身和手腕让他在这农场只手遮天,已经是劣迹昭彰。但他有个女儿胡静言,倒是个可人儿。
      胡静言经常与一个农场恶霸玩在一起。我在不真诚的年代里遇到这个真诚的人,起初我是厌恨他的。
      他叫卢苇,和胡静言是同乡,父母都是城里下派来的高干。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正是胡书记在训斥我们一行女知青。
      卢苇靠在田垄上一辆牛车旁边,离队伍最边上的我很近,一口一口朝我吐烟圈。他垂着眼睛,光着一截子腿,穿一双颜色不均匀的毛袜,歪着头笑吟吟的,腹有鳞甲居心险恶的样子。
      我们没有一句对话,却让我对他印象深刻——当然全是坏印象。
      很快我们就有了第二次交集。
      有一次,我躲在农场牛棚后面看一本小说,那是我唯一的“反动遗产”了,一本小书我已经翻了不下十遍。刚读了两页,突然有人横穿一只手臂抢走我的书,我惊呼一声,发现是他。
      卢苇北方汉子的魁梧,我根本不是对手,他上蹿下跳口中直呼:“好啊,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看这种书,信不信我上领导那儿告你去!”
      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定睛看他。如果他真要去揭发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无路可逃,我还有什么好挣扎。
      “那你去吧!我可不是第一次被人威胁。”
      听了这话,卢苇像受了鼓舞,很兴奋。他跳起来脚蹬在椅子上,一拍膝盖哈哈大笑。我狠狠瞪着眼,他一口京片子,粗鄙无文,腰板很直,皮肤晒成油光锃亮的咖啡色,每个动作都让我厌恶。
      “可你是第一次被我威胁!”卢苇止住笑阴阳怪气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吧?我告儿你,别的地儿我不敢说,但在这北定农场,还没有我卢苇治不了的人。”
      我劈手夺过那本书,迅速掰扯撕开,眼里噙着泪,尽全力不让它掉下来。
      卢苇愣了一愣,没有阻止我。我恶狠狠将书扯成两半,对折再撕,两次之后,太厚,竟撕不动,只能将一沓书页全扔到他脸上。知道这个举动更会激怒他,当时竟也顾不得了。
      这事过去之后几天,卢苇都像有意避开我似的,很少再看见他。我没工夫在意这种事,农场旷野里整天只有我与一个焦黄的太阳,脸对脸。我晒塌了肩膀,手脚关节上的皮也磨破了。每天都很累,除了杨菁菁,我不愿与别人多交谈。念其远常来给我送点东西,我也没有闲情应付他,他的境况好像总还有人照应着。
      后来,因我常年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有限的医药知识为我赢得了一份还算体面的活计。每天除了在农场卫生所作代理护士,就是为农场写大标语刷墙灰,已经轻松很多。
      不久我就知道,是胡书记动的关系,为了方便私下找我“谈话”。
      那天,主任出诊,我在卫生所值班。开春了,天开始黑得晚一些。我在药柜前整理瓶瓶罐罐,胡书记突然红光满面地钻进来。
      “小顾同志,哎呀,我这头疼脑热好几天了,你给看看呀!”
      我微微蹙眉:“胡书记,我不是医生,白主任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要不您等会儿再来?”
      他眯眼笑了,“这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开方子,量量体温号个脉总会吧?”
      言罢,他撸起袖管,右手架在脉枕上。我只能提手去号他的脉,可是他又反手擦一下我的手背,要抓我的手。
      我针扎一样弹起身,退到几步外。
      气氛很尴尬,我进退维谷。“胡书记,我看我真的不行,您还是等白主任回来吧。”
      他慢慢抽回手,也没有起身的意思。靠在木椅背上,双手交叉。
      “顾惜同志,你恐怕还没看清形势吧?这上头还没弄清楚你父亲是什么分子,我就给你这样的肥缺美差,这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啊?可到今天,连杯茶水都没见你给我倒过。”胡主任骨碌碌转着眼珠子,时不时瞟我一眼。
      我心下一沉,这没弄清比弄清了还让人难受,没说什么分子,就是什么的分子都是了。
      “胡书记,您对我的关照,我真的特别感激。不过您放心,这个位子我不会一直占着,我迟早得走的。毕竟我还要上大学。”
      胡书记嗤笑一阵,说:“小顾啊小顾,我看你的想法还是太天真。没错,组织上是讲成分但不唯成分论,可是你再想想,虽然现在你父亲的事还没有定论,但是如果一旦坐实,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上大学?”
      这话于我,简直比一刀砍下来还痛。我心里轰得一声,塌了一大片。默默走出卫生所,太阳光正好落得一点儿不剩了。
      那晚我没有胃口,心里堵得难受,饭也吃不下,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只身往农场麦地里走,眼前是赤地千里,像一座座荒坟。光与影很诡异,田径都是坑道,走两步就得绊一跤。往前看着,前途一片黯淡,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刀,绽出无数个淋淋血泡。
      不觉走到农场的取水源,初春水面的寒冰还没有化尽,长河边冷得好像十八层地窖。我走不动了,只在一棵老槐树下跌坐着不愿起来。
      哽咽着,一出出白烟从我口中冒出来,我都不敢哭出声,却还是招来不速之客。
      其实想想,我才是不速之客。
      “到处找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啊?”卢苇的声音在几步远的身后荡过来,慢慢走近。“那个……你叫……顾,惜,是吧?”
      我原地坐着,没有吭声,停止了抽噎,依然是满腔苦楚。空气冻结着,只有小股的水流声和冰层化开的声音。
      “到底是知识分子,架子就是大。工农兵不配招呼是吧?”卢苇跳到我身边,俯身轻拍了我一下,我盛怒,反手甩开他的胳膊,猛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滚开!……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不就是手里有点权力吗?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想大不了我跟你们拼了!反正眼下我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卢苇惊得瞠目结舌,我看到他摊在地上,双手还护着一个搪瓷缸。他一跃起身,拍拍裤腿:“你有毛病吧?……你不是护士吗,不能给自个儿治治?”
      我一抹脸,径直往卫生所的方向走,卢苇又把我拦住,口气却软下来:“哎哎哎,哪儿去哪儿去?……不是,你哭什么呀?让摔一屁墩儿的人又不是你?哎你别哭啊……”
      我没理他,整个人却枯萎成一株败落的吊兰,全世界最让人想嚎啕痛哭的事是你连哭的权利也没有。
      卢苇傻眼了,一大老爷儿们搔头挠耳无计可施。
      “行行行,算我错,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成吗?……对了对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言罢,他打开搪瓷缸的盖子,移到我面前,是半缸子凉糯了的白粥。
      我第一反应是害怕,然后立刻停止抽噎。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北定农场主要粮食供应的是“5号”高粱,很难脱壳,味道苦涩,我们外省人都吃不惯。但是一般的南方某些杂交籼米几乎煮不成团,也好不到哪儿去,像他这搪瓷缸里的东北大米都是特供,什么阶层才吃得上?
      “我听说你晚上没吃饭,你们南方人,吃不惯糙粮是吧?……呐,给你。放心吧,不偷不抢的。拿着呀!”
      “你,你哪儿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我法子多的是。”卢苇一撇手,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布袋子,掏出一本满是补丁的书,我认出封面正是我撕毁的那本《红与黑》。
      “我头一回还给人修书的,凑合看吧。”
      我木然接过书,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一大批虎视眈眈的人绕在身边,等着找准机会踩在你身上,好让自己显得更高一些。我慢慢相信,一个人承受,才叫祸,既然大家都这样,那就是该这样吧?
      可是这个人,好像不这样。
      “这本书,主要是讲爱情吗?”卢苇咬着一根桔梗问我。
      我低下头:“是讲命运的。”
      “那还不是一回事儿啊?”他啜了一口,淡然说。我不禁莞尔。
      “……你还读书?”我捧着搪瓷缸问他。
      “怎么不读?越不让读,越要读!偷偷告儿你,我藏了不少,快铺一床垫了,全是没收来的。我都读腻了,下回给你顺两本。”
      我和卢苇就坐在初春潺潺的河水边,月华如银,野地里的花生秧,薄薄积雪和冰溜子,吉光片羽,洼处依旧雪白,烨烨的一片一片,我也觉得醉眼。
      “我听说你是从海岛上来的?我都没见过海呢。”
      “我上中学以前住在一个叫临霜的地方,是一座很漂亮的海岛。那个岛上冬暖夏凉,可不像这里这么冷。”
      “那你们小时候都玩儿什么新鲜玩意儿?”
      “海里,滩涂,好玩的多了去了。你知道弹涂鱼吗?在水中用腮呼吸,在陆地上关闭腮室,像田鸡一样用皮肤呼吸,总是在滩涂上活蹦乱跳的。还有红石蟹,它吃东西的时候可有意思了,两只钳子像这样交替。”我两手比划着,“我还潜到海里看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
      时间变得轻快,我们离了一丈远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交换彼此生活过的岁月里最重要的体验,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每个毛孔都透着新鲜。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雾气一点点弥漫开来。
      我在北定农场的漫漫时日也变得好像没有那么难捱。
      此后,我们经常在人堆里一眼找到对方,他总是能给我发明出各种苦中作乐。胡静言是善良乖巧的跟班,后来加入杨菁菁和陆振国,我们日渐汇聚成一股深流。
      有时候北定农场刮大风,天都黄了,门窗关紧桌上地上还是一层黄沙。我们一起擦卫生所的玻璃,擦干净了又粘上一层,我们就一面擦一面笑。那日子就在那光秃秃的黄泥大地上,空旷的天脚下,铺向无边的地平线。
      春天一过,天越来越长了,我只要跟卢苇在一起的时候,总还是愉快的。晴明的早晨,北方山坡后的天蓝得那样放肆,袅袅东风中,槐花簇拥鲜明的白色,直开到天边去。
      每当寒潮来袭,我望见成批的水禽突然迁走,不久又迁回来,只觉得时间在过去。
      卢苇说那些水禽是鸿雁,在南北大地之间不断迁徙。倘若将来我回到南方,还能看到它们,那必定是旧时光里的呼唤。
      “鸿雁长飞,音书不断。”我才知道他和我有一样的感想,当你遇到一个人,那份感情起初与什么都无关,只是预感到离别的隐痛,就已经至真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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