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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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夏萧歌不愿意在小事上费心，便道，“昨晚上你去哪儿了？”
“嗯？”红鸮回身，还是抱臂的姿势，看着夏萧歌已经打点整齐的模样，不禁好笑，“夏太医丞，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和你一样规行矩步的人。”
“我知道。”夏萧歌将头一低，又在镜中寻找起自身的错漏，待终于发现耳边尚有一根头发未能拢到耳后，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将它狠狠地拔了下来。“我并没要求你同我一样，只是，这里是咸阳，陛下又即将出巡，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红鸮忽然哂笑道，“关于昨晚的事，我想对你而言应该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夏萧歌直起身，面露疑惑，便听着对方将昨日种种一一道来，包括墨家盗跖又在内史府中遛了几个来回如入无人之境，荆轲的旧友狗屠近来颇为快意常与人饮酒至深夜方归，另有被天明招入麾下的无双鬼也破天荒地出来活动了一把——对此，夏萧歌毫不吃惊，她亲自配的药怎么会闻不出来。只是没想到昔日为了缓解疼痛才给墨鸦配的安枕药竟让他牢牢记住了方子，还用到了卫庄身上。随后，红鸮又说起天明府中责罚星魂之事，女人一听，心中的紧张很快盖过了那么一点刚刚腾起的快意：“公子府里尽是傀儡守卫，现在还有了墨鸦，你竟将手伸到他那儿去了！”话里毫不掩饰斥责，于红鸮来说算是第一次，于夏萧歌来说也是第一次。话说完了，夏萧歌突觉失态，便又坐到铜镜前，低下头，双唇紧抿，眼神里一派沉郁。红鸮见她不语，径自退了半步，整个人靠到窗边。清晨微寒，寒霜泛着日光将庭院中枯败的草木映衬得更为深郁。身着蓝色襦裙的傅母桑陌正招呼着婢女小厮开始为新一天做准备，他也该准备了。
红鸮转过身，目色轻佻道：“公子府的傀儡虽多，却都是死物，不足为惧，至于墨鸦——”他诡秘一笑，“如今他正忙着料理与卫庄之间的恩怨，再加上个星魂，自然分身乏术，没工夫将注意换到我们身上。”
“这倒是。”夏萧歌心静了一半儿，红鸮分析的不错，血海深仇搁在面前，墨鸦自然有的是工夫要花。当初卫庄写信给姬承华说要借她的药童一用，母女两人便犹豫不定。要说墨鸦也算命苦，前后三个主人对他尽是利用。母亲提及此事只说这是傀儡的宿命，然而事实究竟如此，却要看他自己。只要他不同意，姬承华也不会随便将他借人，毕竟对方的命是她救回来的。只是他在乎的人仍存活于世上，姬承华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他太久。果不其然，墨鸦只将信扫了几眼后就立即应承。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候墨鸦就已经下了决心。
“再者——”红鸮话未说完，他想着昨日自己的逐魂鸟将明星二人的私房瞧了个遍，又借着墨鸦到来时乌鸦的扑翅声隐遁踪迹，更是得意起来，“正是因为公子府里让墨鸦的那些宠物占了，再混进一只鸟也不会有人察觉。”
这倒是。夏萧歌也不由得掩嘴笑道：“乌鸦预知死亡，逐魂鸟追逐死尸，倒真是天生一对。”只是回头一瞧，发现红鸮愣在窗边，心里没来由一阵紧张。她强逼自己不要庸人自扰，又望了漏刻一眼，见时间快到了，没再留意红鸮双手攥拳的小动作，出门上了桑陌备好的马车往宫里去了。
一路上，行人不多，大部分的店家却都已经洒扫庭除，开门迎客了。江山传的伙计丁章尤其麻利，盗跖便乐得清闲又在白凤身上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待将便宜占够了，才恋恋不舍地将被一掀，呵了口气在手上，哆哆嗦嗦地去取散落一地的暗纹深衣。这一件还是白凤在他离开墨家的转年腊月里吩咐人给他备的。离开墨家已久，昔日的衣服都锁进柜子——哪怕白凤不介意，他也总是迈不过高渐离伤了自家媳妇的坎儿，久而久之，几乎将与墨家有关的一切都封存起来。这些，白凤是知道的，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没忘，尤其是越来越在铺榻上配合自己的动作，盗跖还是能感受到不少对方松动的迹象，至于此次他能由着墨家甚至高渐离都住进自己手里的江山传，更上让他感恩戴德，发誓要一辈子好好对他。
白凤翻了个身，见他一脸暧昧地直盯着自己，面颊一红，恨声道：“一早晨你都折腾了三次了，江山传的生意你还管不管？”
“嘿嘿——嘿嘿——”盗跖尴尬地挠着后脑那几根顽固的头发，他们正仿佛示威似的直立着，生怕白凤没有想到两人昨夜那些颠鸾倒凤的疯狂，甚至将烛台都撞翻了几回。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白凤一早就睡了，盗跖却仿佛生龙活虎有使不完的力气，今天早晨还不肯放过他。如今他浑身酸软，怕是一会儿沐浴时又要依托盗跖帮忙。白凤捂着额头，几乎又苦了脸，这个不要脸的贼偷，一会儿指不定又要揩走多少油！
盗跖见自家媳妇的脸上变幻莫测几乎是七彩纷呈，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了，可是……他毕竟答应了要弄到咸阳的军事布防图，就算是用了些手段躲避白凤，也该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他娴熟地自我安慰着，再一抬头，却发现白凤又睡着了。
奇怪，蓉姑娘不是说这药的效力只有四个时辰么？再一看白凤身上或深或浅的红痕以及被里黏腻的痕迹，又满面通红地挠了挠后脑，吩咐人烧好热水，将白凤小心翼翼抱紧木桶里替他小心地清理起来。
今日，盖聂起得也早，依他自己的想法，是不大习惯身边有人。自三年前桑海分别以后，他的身边一直空到现在。
盖聂自嘲地笑起来，其实，就算枕边没有卫庄，他也一向浅眠。在鬼谷时是为了照顾师弟，在咸阳时是为了嬴政的安全须得时刻警醒，到了今日，却是因为这个曾在自己心口捅了一道的人——他曾经的挚爱。
洗了脸，盖聂打开窗子，由于脸上还戴着面具，他倒是不怕有人认出来。窗子一开，冷风随即打进，铺上的人轻轻动了动。盖聂记得他怕冷，当初便是这样，所以每晚都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滚进自己的被窝里来。他走过去。卫庄没醒，只是眉头皱了起来，看上去是发了噩梦。盖聂居高临下看着他，手僵在半空，到了也没有如同鬼谷时将他叫醒，而是转身关了窗。窗子一合，屋里又暖和起来，暖熏里的热气伴随着香气一起缭绕在宽敞的甲等客舍里。
“咚咚咚——”盖聂打开门，伙计端着他一早要的热水站在门外。他道了句“多谢”，随手关了门。
铜盆里的热水映着他的面容，三年过去，却苍老了那么多，夏萧歌说是郁结所致，他自是同意的。盆放到一边，盖聂用丝巾蘸过水，又转头到了卫庄身旁。
卫庄最爱干净，不，不是干净，他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偏执。每日清晨几乎都要将自己的身体尽在木盆中一个时辰，待整个躯体都泡的发白，再发狠似的用手巾将每一寸肌肤都擦出血来。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依旧改变不了他与昌平君的交易，改变不了他亲手毁掉整个韩国的事实。
盖聂手下用力，丝巾过后是一片浓重的印记，卫庄仍是皱眉，梦中尚有呓语。盖聂凑近去听，却是大惊失色，只因那二字乃是沉寂已久的“师父”。
赵一死在卫庄手上对盖聂而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先前，盖聂不肯承认，后来不敢承认，现在终于放下两人的感情，也终于肯承认。
卫庄的梦仍在继续，看得出，这个梦里面不只有他和赵一，还有另一个人，依他判断，该是个极为强大的对手。在这个梦里，卫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赵一和那个人又该是什么样的角色呢？盖聂不知道。卫庄的呓语里渐渐不见了“师父”，而是变为了极为短促的喘息，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一头饥饿的玄虎。
盖聂还记得他如何面对玄虎牢的测试，只救一个，而让另一个葬身虎腹。盖聂记得卫庄事后的表情，也记得他事后的轻描淡写：“死了一个，救了一个，但是死的那个也该谢我，至少我帮他报了仇。”
人命至贱，于卫庄来讲不过是天平上的砝码，棋盘上的黑白子。
那一局，卫庄赢，盖聂输。
卫庄赢在无需抉择，盖聂输在无从抉择。
沾了血的丝巾甩进铜盆，溅起一片水花，有些落在衽席上，有些落在地上，还有些落在卫庄的脸上。盖聂木然地看着他，起身将窗户重新打开。夏萧歌吩咐要保持躯体洁净，避免伤口化脓，他做到了，现在，他该透口气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