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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今夕何夕,与子同舟 ...

  •   临近晌午,天气很好,半个月以来断断续续降下大雪盖满了咸阳的每一处楼宇屋舍,现下也开始融化,在路边的低洼处汇成小溪,涓涓流向城外的几条小河。天明同墨鸦聊了半宿,酒也喝了不少,两人就在客舍里睡了三四个时辰。如今酒醒了,便又要面对新的一天,车马在外,人声鼎沸,天明推开窗户,正巧看见了远处的正堂。那里不比此处人烟稀少,每日总有些人要入内打扫,淫靡的痕迹还留在厚重的地毯上,随着淋漓的血迹一直蔓延至内室的床榻。星魂脸皮薄,躺在帘笼之内听见外面的动静也必定愤然,这下子还不知道要拿哪个属下撒气。到底是枕边人,折辱太过就没意思了,倒不如按照夏萧歌先前劝的那样恩威并施,也省的对方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天明难得自嘲,此时也揉起额头,他怪自己,怪自己放了一匹狼在身边,要真是依着月神的意思早作决断,说不定真能得到一条忠诚的狗,时常听话地冲他摇摇尾巴。可惜啊,人心不足,总要享受征服的快乐,一只没有思想的傀儡能让他得到什么,不言而喻。否则何至于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就遂了月神她们的意思按照阴阳家门规处置,也省了无尽的麻烦。
      墨鸦还在睡,身子紧缩在一起,仿佛一只冬天里躲在郊外的刺猬,身边满是天敌。天明从夏萧歌那里听过他的故事,知道他那些年的绝望与挣扎,心一软,将人抱到铺榻上,替他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将军。”临走时,天明听见了一声呓语,羞怯而又充满甜蜜。他猛地回过头,墨鸦的身子舒展了,嘴角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这不是一个噩梦,天明想,那些不为人知的夜里,一定发生过夏萧歌所不知道的事情,正是这些事情让墨鸦有了一份寄托,让他在尘世中孤独而坚强地活着。
      天明想起卫庄,想起盖聂,也想到丽姬和荆轲,甚至还有那一对连骸骨都找不到的老夫妻。最终只剩下一阵无意义的苦笑,两行清泪划过,以前的日子那么苦,他都没有流泪,现在,反倒哭了。可见,人性本贱,谁都不例外。天明擦干眼泪,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墨鸦,轻轻合上门,径自去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墨鸦猛地惊醒,清冷的屋中只他一人,而那个将他圈在怀中的男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星魂的清醒极合时宜,就在天明推门迈步的当口。
      “醒了?”天明掀开帘子,磨出厚茧的指尖轻轻刮过惨白的嘴唇,一路向下,最终抵在双腿之间,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一个十八岁少年全部的尊严和希冀。天明不忍心打破,他举起红烛,将滚烫的烛泪泼向一边。
      “公子?”星魂心中惊喜,天明已不再生气,甚至顾念起自己此时的身体无法陪着他做残虐的游戏,他有些卑微地凑过去,用微微红肿的双手轻轻勾住天明的衣带。
      “我还有事。”天明推开他的双手,不再去看他此时失望的双眼,“替我更衣。”命令一下,星魂的神色又有了光彩。那云纹深衣是甘棠的手笔,一针一线都饱尝浓烈的情谊。看着天明优雅从容地背过身去,他挣扎着跪直身子,纤细的双手划过绿色丝绸上冗繁的纹路,将拖曳的衣角打理成将垂未垂的高度。天明见他不说话,反而紧盯着自己,双手间的灵动娴熟也异于往日不由大为惊奇。惊奇之外则幻化了一点心酸,或许,自己可以对他再好一些。
      “公子怎么了?”星魂看见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心里有片刻虚晃,“我做得不好吗?”他惶惶然,彷如惊弓之鸟,让天明伸到半空的手一下子没了着落。“不,你做得很好。”言不由衷。天明转过身,有些自责,昨晚上他的小惩罚变成了今天压在星魂身上的巨石与锁链,这样不行。
      “过来。”天明隐机而坐,随手倒了杯酒。星魂半晌不动,让他催促急了,才用手绞着身上刚披的寝衣从铺榻上爬下来,但更多一步,他却怎么也不肯迈,就不尴不尬地用腰抵住楠木铺榻的一角,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即将到来的耻辱。
      “怎么了?”美酒入喉,毫无辛辣,证明是难得的佳酿。天明本欲二人共饮,见星魂模样拘谨,只觉扫兴,刚刚腾起的那一丝柔情也被威严受损狠狠取代,他再斟一杯拿在手中,豁然起身。星魂看他走向自己,面色不善,心里更是惊恐,天明的心思他永远也猜不透,正如天明的手段他永远也吃不消。几步之遥,天明走得很慢,仿佛刻意延缓痛苦到来的时限,竭力撕扯星魂早已所剩无几的尊严。
      “公子。”一声轻呼,天明已然来到面前。星魂惊得浑身打颤,上一次,他记得上一次天明将烈酒逆向灌入自己的身躯,又用一只玉塞堵住出口,整整三个时辰,他一边忍受如搅腹痛,一边承受着天明疯狂的索取。那一晚之后,星魂病了,几乎一病不起,又是天明用数不清的珍贵草药吊着,才让他没断了那一口气。始祖之门,就是那一面,决定了他一生为人所驯,不得自由。星魂闭上眼,不敢再去看眼前这个曾与他并肩御敌,同观天地浩大的人,只将记忆沉浸在那和着白粥都腻的十七只烤山鸡上,或许,最初的无心比肌肤之亲更像是爱的证明。
      “你怎么了?”天明低下头,忽然觉得诧异,星魂的表情悲壮得如同赴死,而自己只是想他陪着喝上一杯酒而已。
      星魂看着他,忽然跪直身子,他低着头,天明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听星魂语带哽咽地说:“臣发誓再不为难夏太医丞和墨鸦,求公子宽恕,为我留些体面。”
      这,又是从何说起?
      天明一愣,却见寝衣未曾遮挡的部分下,红肿的脚腕露了出来,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不寒而栗。“你的脚——”他怎么忘了,昨日惫懒,只给对方接上了双手,而那断掉的双脚无巧不巧地勾起了星魂过去的记忆,自己曾经观看幼猴攀爬时戏言的膝行,竟被他当作了真。
      “我——”星魂话说半句,头也抬了起来,小心地观察着天明的表情,似惊恐,又似乞怜,这在以前,还从未有过。
      “给我看看。”天明放下酒杯,谁知手刚碰到脚腕,就遭到了对方下意识的反抗。“很疼?”
      星魂点点头,天明不发话,他甚至不敢擅自料理自己的身子,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如上次那样,含着几十枚圆润的石子跪在冰天雪地里一天一夜。
      “我本想让你自己来的。”天明抱着他,手顺着衣襟滑入,触摸到柔软、光滑的皮肉,却未如往昔一般停留,在其上留下青紫的印记,腕子一转,手探到脚边,另一手则用力箍住他的腰,“你忍忍。”
      天明神色郑重,不像玩笑,星魂知道他的手段,哪怕心有唏嘘,表面上也唯有点头。不过,应该和实际的结果大概总是不同的。“啊——”只听一阵闷哼,星魂的两只脚腕顺利接上,他人却已经虚脱,浑身痉挛着瘫软在天明怀里。
      他们之间怎么就闹到如此田地?
      天明低头看他,从眉梢、眼角到嘴唇、下颌,每一寸都有他的痕迹,换了平常,尤其是墨鸦刚进府那天,他自然能用尽手段在对方手上折腾寻找快乐,今日不知为何,看着星魂一副软语哀求的模样,反倒兴味索然,再美的面容,再柔滑的身子都勾不起兴趣。“我还有事。”先前的托词又让他说了一遍,今日夏萧歌当值,扶苏又忙着为嬴政出巡做着准备,他倒还真想不起要去哪儿。也罢,他放下星魂,为他擦干额头细汗,又在对方谨慎的注视下替他掖好被角,起身唤人进来。
      “公子。”来人声音轻柔,不失端庄,一身紫色襦裙裹在身上尤其精当,更不消说那些周身坠下的明月珰和琉璃簪,将她整个人衬得与大家闺秀一般无二。甘棠不在,仅次于她的犀丹此时方有机会近前,她微微低头,将面上的谦卑完美地彰显出来。
      天明看她站在门外,回身看了一眼铺榻上的星魂,放下帘笼,出门吩咐道:“准备车马,我要去见荀夫子。”
      “是。”犀丹垂首,扭身离去,从容娉婷。天明目送她背影片刻,忽然皱起眉来,转身又进了内室。

      午时刚过,日光斜照进屋内,暖暖的,红红的,颇有些秋日里的趣味。卫庄再一次醒过来,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映出了屋里熟悉的布置:远处是浮雕兽面纹的漆案,一旁是黑漆朱绘三角纹的木俎和彩漆木架,另有彩漆木雕龙凤纹的盖豆、彩漆木瓒、双耳筒杯、素漆耳杯和圆盒,还有身下的轻纱软缎。这些都是极为上乘的东西,绝非来自粗陋的家庭手工作坊。不凑巧的是他此时浑身疼痛,对屋内摆设也没有了往日的挑剔,随意地向外瞥了一眼,白凤恰在门边还未来得及迈步,见他醒了,犹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欲言又止。
      白凤不是无话可说,相反,能说的话太多了,就算不吃不喝也能讲上三天三夜。问题是,卫庄真的能听进去吗?白凤俯下身,把手中盛着白粥和小菜的托盘小心地放到漆案上,略一偏头,视野里出现了帷幔的轮廓,藤架的雕花,还有积了红泪的火烛,这些都是另一人无法言说的悔愧和心意。晚了三年,不知道一切还能不能和以前一样。他自知没有资格为对方说话,再看卫庄,虽然他的神色还有些迷离,可是已经变得平静无比。他没有惯常地用手掀起床纱,轻轻地直起身子,而是慵懒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尽是了然的笑意。
      “你要见她吗?”白凤站在漆案前没动,淡然出声,没有显示出太多的情绪。卫庄闻言,冷笑了一声,合了眼道:“眼下,还不到她出来的时候。”
      “她——”白凤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吐了一个字出来,忽见卫庄睁开眼,视线对着他的身后,极阴,极冷,又掺杂了几分无可奈何。白凤一愣,猛然回头,正撞上另一人的双眸。他攥着木盘的手略略一抖,再看看卫庄,已然是送客的神色,知道自己不该掺和进他们二人之间,低下头,逃也似的走了。
      三层之下,欢声妙语,歌舞升平,姣服极丽,新来的花影和涟衣伴着乐女之声,姁媮致态,维足伎伎,罗衣从风,长袖交横。无人可知顶楼奢华的房间里已经弥漫起了慑人的杀气。
      信步行走,盖聂以为自己漫无目的,只是走着走着,便从曼丽歌舞声中走向了安静的甲等客舍,驻足在寒梅盛开的回廊里,忍不住叹了一声。将卫庄从夏府带回来后,半天时间过去,墨家一如既往地联络着反秦势力,张良一丝不苟地做着筹谋,高渐离还在狗屠处等着逍遥子的到来,端木蓉则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仅在原先的那两件屋子里。卫庄的事,他始终当做秘密,埋在心里一个人独享。其间,麟儿和白凤都没有来过,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敢前来,他们二人的事,那两人是清楚的,他待卫庄的好,那两人是清楚的,卫庄待他的坏,那两人同样是清楚的。
      屋中,门窗紧闭,兰膏之香越发明显,一声“师哥”,是低沉的嗓音,带着略有嘲讽的调子,拖在有些虚热的空气里,燃起人心里不可言说的火苗。
      盖聂喉中发堵,左胸里更是沉郁顿节,不可言表。睡着时,他尚可看着对方双眸闭紧、面色苍白,压抑住四肢上每一道伤口带来的隔膜和心寒;醒着时,总不知如何是好,若说是拔剑,心中尚有不甘不愿,恨不得将当日过往一片片重新粘连,串成他所期待的真实,置于眼前,好让自己相信——相信那三年相伴并非笑话,而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倾心,难舍难分;相信桑海之地的一次次相交并非一场骗局,而是真心实意的欢愉,血肉交融。
      可叹时光已远,一路上尽是谎言。盖聂只看着他,神色不动,像一尊塑像,笔直坚硬。
      卫庄的话如泥牛入海,坠进浑浊的水中,捞不回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强迫将心中隐隐的期待压下,换为另一抹刻意的嘲弄,开了口,压着嗓音道:“盖先生,有何贵干?”
      盖聂仍是不答,但他抬腿进门,一步一步,携冷漠和威压,催逼着卫庄在越来越放大的阴影下难以抬头。
      冰冷的气氛盖住原本的温暖,倏忽,一包东西扔在衽席之上,乃是绢做的布包,黄得晃眼。卫庄此时双手无力,自然纹丝不动,盖聂眉心一紧,想起自己才是对方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轻叹一声。不愿再拖泥带水,与往日的情感纠缠不清,更近前一步,解开布包,继而说道:“这是夏姑娘从地道里捡到的。”
      布包里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鬼谷掌门令。正如盖聂曾经自谦时所说,鬼谷是个小门派,于是掌门令近百年来都在两名弟子之间传承,盖聂入门时见过这枚玄铁制成的宝物。当时,赵一将它置于掌心,目色沉沉,他说:“聂儿,未来你还会有个师弟,或许他的身份会比你更尊贵,天分会比你更高,野心也会比你更大,但——”他顿了顿,露出年迈老者的无力心酸,“为师还是希望手握这枚玄铁的人是你。”
      十几年前的盖聂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仰着头天真地问:“为什么,师父,鬼谷掌门之位不该交给更强的人吗?”
      “强?”赵一摇摇头,“什么是强,什么又是弱?”不等盖聂开口,他又问,“舌头与牙齿相比,何者更强?”
      盖聂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牙齿。”
      赵一摸摸他的额头,“那为何年迈的老人都有舌头而非牙齿?”
      盖聂语塞。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孔丘向老聃取道时的对答。天下之事,强者未必能存,弱者未必会死,就如阴阳,随时转化,不可预测。道家的前辈对他多有助益,直到身死,老人也没放弃对他的点播。但他仍是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毫无归属,只是借助不同的树荫乘凉纾解酷热干渴,他更希望为自己遮挡风雨的那棵树能够在他的手中枝繁叶茂,永不枯萎。
      后来,事实果如赵一所说,师弟的身份更尊贵,天分更高,野心也更大,也正因如此,他锋芒毕露,一心相助的韩非成了权力旋涡之中的最大牺牲品,一心维护的故国成为了嬴政统一六国的第一块垫脚石,亲手建立的流沙更是在无用的追逐中毁损元气,如果不是燕丹的私心,卫庄早就身首异处了。
      燕丹。
      盖聂闭目,时至今日,他反倒不再厌弃这个男人了,或许,他更知道该如何与卫庄相处,机关城那一场收放自如的欲擒故纵就是明证。
      同样一件东西,摆在不同的人面前,意义大不相同。卫庄看着那枚似乎还冒着寒气的掌门令,手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不自觉地又疼起来,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半日前冷铁割肉入骨的痛苦,一点一点,比当初渊虹飞快地嵌进肩胛骨时更疼。
      “我想知道师父可还安好吗?”盖聂的声音冷冷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明知故问,明知道师父不会将此物交给卫庄,明知道卫庄必定是用了不堪的手段才能得偿心愿,或许,他只是想听到那张嘴里说出的答案。
      卫庄的答案很简单。
      “他走了。”
      卫庄并没有说假话,当时的场面现在想想令人哭笑不得。谁能想到赵一会把掌门令随意地摆在回廊上?他回到鬼谷,但赵一已经不在谷中,只留下了一枚代代相传的戒指和一招百步飞剑的简谱,当然,还有用来克制广寒光之毒的禁术修炼要诀,老仆转述此言时,卫庄有片刻的恍然,他对着赵一的居所默默地跪了下去,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和师父之间有些情谊。
      他原本想要追寻答案,不想得到了又一个谜题。这两样东西,师父想要传达什么?他没有答案,盖聂应该也不会有。盖聂有的,仅仅是眼中腾起的杀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今夕何夕,与子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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