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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让你被爱是我光荣,无论谁在嫌我煽情。——《路过蜻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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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为伊谷春拉开门,设计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买下来了。”
他站在门边,礼貌地为伊谷春让出一道进屋的空档,“刚刚那间酒吧,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在那里。我本来也想买下来,可是人家不卖。还以为我是砸场子的,差点找人来打我。”伊谷春听出他语气里带笑的自嘲,不知该如何搭腔。
酒庄很大,却因为没有人气而显得冷清,伊谷春看到长长的吧台和随意散放着的沙发卡座,大橡木桶里的红酒塞落了一层灰。这里大概也曾是营造情调的好场所,如今却这样荒芜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设计师用取酒器提着一瓶嘉本纳沙威浓,引着伊谷春朝酒庄最东角的小屋子走去,“这里是听音室,”说着,他开了屋里的几盏壁灯,为伊谷春斟了一杯酒,“在这里喝酒看日落最美,可惜今天赶不上了。”
“呐,看月亮也不错。”伊谷春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挑了挑眉。
设计师愣了一下,看向落地窗外望日的圆月,很快笑起来,“是啊,海上的月亮,它不发光就在太阳边上,到了晚上,却只有它最亮呢。”
两个人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过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想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他不想说。后来我在电视和报纸上都看见了他。”设计师眼睛微闭,向椅背靠去,旋即又睁开眼,目光炯炯,“照片很模糊,但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你们的媒体很敬业,隐去了关于他的信息,但他有怎样的过去,他让人觉得特别和神秘的原因,我都知道了。”
伊谷春不置可否,设计师却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总是那么特别,神秘又让人觉得他很孤独,让我不自觉地心疼。哦,你别误会,我不是把他当成女人,只是他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那种茫然,总让我觉得我的心也失了焦。”
设计师的台湾腔让伊谷春略有不适,他不禁想辛小丰大概也很不喜欢这种柔软的说话方式,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无奈地给自己翻了个白眼。
“他似乎特别忙,不接我电话或者不见我的时候总是在忙,好像很喜欢他的工作。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他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就走了。他在工作上一定是个好人。”
那电话八成是我打给他的。伊谷春在心里默念。
他是个敬业的人吗?当然,这毫无疑问,他是最好用的协警,一把风吹发断的快刀。从来不知道休息和疲惫,也不害怕危险和死亡。然而伊谷春的视角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乃至他自己的身体,仿佛又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站着的辛小丰。那是他让自己最生气也最失望的一次,他手上带着伤,自己心里憋着火,真想叫他就那么站下去,可是那样自己心里就好过吗?一点也不。
显然,伊谷春永远都不会知道辛小丰失常的原因了。
当然,这些秘密都无所谓了,什么也比不上最后的死亡来得深刻和触及发肤。
“我每次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得很少,不管天气冷不冷,我总要想啊,这个人为什么习惯对自己不好了。”伊谷春想,好像真的是这样。那年大年初三在何家外面蹲守抓赌的那一夜里,他们在单双杠旁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夜风寒湿气重,辛小丰宁可吊几把单杠驱寒,也不肯加一件衣服。自己一定要带他去办的大学教授同性前男友诈骗案,他也只在制服里穿着薄薄的无领T恤,自己只能让他套上自己的外套,那件衣服他有没有还给自己呢?好像没有,记不清楚了。
“他的身体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身体,让人既想不管不顾地彻底拥有,又希望它能够是心甘情愿属于自己的。”设计师语气中突然出现的骄傲仿佛是在宣示主权,这让伊谷春有些没来由的恼。
“我曾经想过我可以养着他,一起生活。倒是现在,只能去买这些奇怪的东西。”
钱么?伊谷春对钱只有数量上的概念,没有将它转化为人们的生活过。那个时候,尾巴生着病,他看着辛小丰一次次地犹疑,最终拿走了那四千五。那时候自己跟他说了什么来着?讲了法律的好处,自己对法律的信仰。
今时今日他依然坚持着这个信仰,但在这之外,他想,自己当时应该还可以跟他说点别的,一些人间的话语。即使辛小丰并不需要。
房间中的音乐声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设计师看到伊谷春的眼神,起身将碟机的音量稍稍调小,“这是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叫做Titan。”设计师喝了口酒,“他对我说起过好几次巨人观,开始我不懂,他讲给我听,我就想,每个人,每个人死去之后都会变成那样。”
“是的,很丑。”伊谷春冷冷地回道。
设计师并不理会伊谷春话语里的冷淡,“人们都喜欢把Titan翻译成巨人,后来我看过希腊神话,Titan并不是巨人的意思,他们是十二位神,他们的父亲是他们母亲的儿子,他们的父亲说他们犯过可怕的罪恶,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
伊谷春凑到杯边的唇骤地停住,抬眼望着设计师。
“马勒说,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他们把坏事做尽,最终分开。后来他就写了这首曲子,他说,他如此美丽动人,我不得不干出一些傻事来。”设计师没有察觉到伊谷春表情的变化,他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看似漫不经心,“顺便问,好几年过去,你怎么又想起来用他的手机呢?”
交响曲在设计师这低语声中奏响了最后一个激昂的小节,伊谷春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杯脚,血一般的红酒撒在白色的桌布上,看过去如同一个完美的凶案现场。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可我看着他,就懂得他。”设计师送伊谷春出门,落锁前探手去关掉听音室亮着的几盏壁灯,在开关开合的啪嗒声里,伊谷春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他从没有和我说到过安定,但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的归宿。”
两人走到酒庄大门口时,紧靠门口的一株高大木棉树枝头血红的一擎花咚地一声砸在他们面前的地上。
设计师神经质一般地笑了起来。
“嗨,你们家附近有木棉吗?他好像很喜欢木棉啊,有一次喝醉了,一定要跟我要一朵新落的木棉花。”
伊谷春想,他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与辛小丰合住的那个男人了。
但伊谷春并没有打算解释。
“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在伊谷春关上车门后,杰瑞俯身在半开的驾驶座侧的车窗上问道,“我是说,我以后能再联系你吗?没有别的意思,谢谢你陪我说这么久话。”
伊谷春皱了皱眉,晃了晃手里辛小丰的手机,一踩油门沿着来时的路下山。一路上,他又想起那个叫杰瑞的设计师说的话。
他说,我真想永远记住他。
他想起自己后来看过的那份记得整整齐齐的笔录里,辛小丰说,我想要记住他。
伊谷春晃了晃头,像是想把这句魔咒一样的话晃出去,却发现这好像促成了它在脑海中变本加厉地回荡,回声让他头疼得厉害。
从高楼跃下后混合在一起的尸身周遭血肉模糊的脑浆,深夜里网页上语焉不详的解释,忽远忽近的嘲笑、唾弃和白眼,这些镜头如同老电影一般闪回在伊谷春眼前。
这是一个想混乱就可以混乱,想有秩序就可以有秩序的世界。
关键是你要不是一个人。
他还是警长的时候,就要求自己的辖区内,所有人高以下的树木都不能有枝枝叶叶,统统定期修剪,坚决地向上生长,这样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强光手电照过去,也能看清树下的阴影,看清整个世界。
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无形的枝枝叶叶缠住了,看不清,挣不脱,也不想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