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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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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初水已出了城,马在狂奔,她的心更在狂奔!
她怕自己一放慢速度,就会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调转马头。
幸好这是一匹千里宝驹,在她的催促下,奔跑速度极快,当人和马俱不知疲倦地奔走半天后,洛阳和福王府都早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相隔已千里,纵然她再想反悔,也不是一件易事了。
终于放缓了速度,离开官道,她策马慢慢地淌过一条浅溪。
在溪水后的不远是两座山,在山和山的中间有一条不大不小、茅草丛生的山道。
此时天色向晚,从山道上却仍陆陆续续地往返一些人。他们都是邻近几个村里的农人,今日抽空携儿带女,只为了去山麓旁的一座寺庙里进香。
萧初水将斗笠拉低,淡漠地从他们身边骑马经过。
彼此相安无事。
这条山道上常有江湖中人途经,或成群结队,或落单一人,所以这些村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马匹拐弯,在一个幽僻处,前后皆无人,萧初水猛然听到孩童细细的哭泣声。
“爹、娘……”她分明听到了声音。
她在马背上循声找寻,透过一大丛及人高的灌木,终于看到在不远处的一个矮丘旁,蹲着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小男孩,看上去只两、三岁的年纪。他蹲在那里,一边哭一边吸鼻子。
那孩子眉清目秀,让萧初水的心头猛一震,挽缰绳的手不自禁地攥紧!
若她的孩子能生下来……
曾经当过母亲的人,看到这样年幼无助的孩子,心里总难免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波动。
萧初水静静地看着那孩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凄哀、复杂的感情。
这里很幽僻,已经偏离了那条山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落单在这里?他的父母呢?是不是也在那些进香的村人中间?
萧初水并没有下马绕过灌木丛去抱起那小男孩,她只不过静静地在马上等,等他的父母找来。
很快,果然传来了两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夫妻争吵的声音: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看到漂亮女人就转不开眼,连自己儿子丢了都不知道——”
“你还有理了!我本来抱着儿子去路边撒尿,要不是你突然野猫子鬼叫中了什么上上签,我哪会把儿子弄丢?!”
“放屁!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曾大牛没完——”
“臭婆娘,信不信我现在就打你?”
“爹、娘……呜呜……”哭泣声立刻让这对剑拔弩张的小夫妻双双转怒为喜。
宝贝儿子找到了!
“小宝!”当妻子的抢先冲过去一把抱起了稚子。
“哼,儿子没事了,我、我也懒得再跟你计较了……”丈夫的声音透出了一股欢喜。
“别臭美了,以为我喜欢跟你计较?”
小夫妻抱着儿子走回山道,一路仍不住拌嘴,不过早已没了初时的火气,眼下的拌嘴在他们平凡的小日子里已化为一种乐趣。
普天下的夫妻相处之道有好几种,其中有一种正是像他们这样,三五不时就拿拌嘴来当乐趣。
萧初水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渐消失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若非那从天而降的仇恨纠葛,她也许也会嫁一个丈夫,生一个孩子,每天快快乐乐的,偶尔抽空和丈夫斗斗嘴。
在山道茅草间已有暮霭缓缓地升腾起,她高据在马上,忽然生出一种苍凉之感。
她还很年轻,可是她的心,却似乎有些变老了。
这也难怪,一个人只要经历过很深的仇恨,经历过那种当断难断、生死缠绵的爱欲纠葛,他的心比起常人来总会显得老一些。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晓月东升,萧初水却还没有从两座山之间走出来。
夜静山空,想寻个歇脚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她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绕过一丛刺棘后,远处居然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她在马背上远望,才发现是一条山溪,而且顺着它流经的方向,竟还能看见几缕炊烟。有炊烟当然就有人家。
马匹停在了一个农家小院里面,萧初水下了马,轻叩柴门。
“外面是谁?”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等了半天,方有“吱嘎”一声,一个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来打开门。看样子她正在生火煮饭,因为花白的头发上和身上都粘满了稻草屑,甚至还有一股柴草被燃烧后的焦灼味道扑面而来。
萧初水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婆婆,我可否在你家借宿一晚?”
天幕上的明月清辉更增她的美丽,老妇人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粗粗地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便颌首道:“好吧,天色早已暗下来了,夜间有露水,山路湿滑,我就留你住一晚。”
等萧初水把马拴在院子里,她便领她进屋。
小而简陋的土房,仅燃着一盏豆油灯。
桌上有一只缺了盖的大茶壶,和两个粗瓷茶碗。
老妇人倒了一碗给萧初水,泡在里面的当然是最粗制的茶叶,叶片又长又黑,而且很苦。
在这样的贫寒人家,能享受到这些已不容易,况且这茶已不知泡了几道,苦味也早已被冲淡。
老妇人放下茶壶,转身走去角落里的土灶,灶膛里的火已快灭了,等着她去添柴。
等柴草燃烧时那种“噼噼啪啪”的爆声又响起,她才又道:“你真有口福……黑老四他们打了好大一头山猪,看我孤老婆子可怜,分了一块肉和一块骨头给我,我刚炖上肉粥你就来敲门了——”
萧初水静静地听她说话,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淡淡的苦味由喉而入,冲淡了她喉间的干涩。
“姑娘,这茶好喝吗?”老妇人又从灶后走了出来,苍老而多皱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看上去很慈祥、很和善的笑容,就像外祖母在看着她久已未见的孙女儿。
此时夜风从窗口吹入,灯火摇曳,萧初水倏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她几乎想要扑入眼前这老妇人的怀里放声大哭。
从她知晓仇恨的那一天起,她总是像缰绳一样勒得很紧,紧得她快喘不过气。
她忍不住低低地道:“婆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老妇人点点头,在木桌旁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粗涩的茶水,“这里远近只有一户人家,住着我孤老婆子。”
“那你……”萧初水看了看她那张苍老的脸,心生喟叹,“婆婆,你为什么不搬出去?沿着外面那条山道,一直往东走,走出两座山之间,有一些村庄,你可以搬去和别人一起住。”
出乎她的意料,老妇人立即大摇其头,“我在等一个人,绝不会搬的。”
萧初水睁大了美丽的眼睛,“婆婆,你在等什么人?”
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谈到这个话题,老妇人居然又笑了!这笑容却不像方才那种慈祥、和善、如祖母般的微笑,居然却带了种少女般的羞涩和向往,若非满脸的皱纹,简直就若一个怀春少女。
她在黯淡的灯光下笑了笑,然后慢慢地道:“我等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多年了,可是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找我的……我不能搬去别的地方,因为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萧初水忍不住问:“婆婆,那个人……走了有多久?”
老妇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又敛下了,神情随之变得哀伤,她看着油灯,痴痴地看了很久,“他走的那年我十六岁,到现在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
萧初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这样一算,这位婆婆岂非在这里孤苦伶仃地痴等了五十多年?
老妇人又痴痴道:“如果早知道他一去不返,我当年一定会答应……答应和他一起去山外。当年这里还住有几户人家,我和我爹娘住在一起,他要带我走,可我不放心抛下爹娘,他一怒之下就一个人走了……”
萧初水低低叹息了一声,“婆婆,你莫非打算一直这样等他回来么?”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那个人若想回来,早该回来见她的。
眼下这个结局,岂不是明摆着——
可是这些话,她不愿当着这位老妇人的面说破。
她的生命已如这桌上的豆油灯一样,快要油尽灯枯,靠着那信念才撑到现在,倘若她说破了,也许也就此掐断了她活下去的念头。
她在破旧的土房里借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不顾沁骨的秋寒,她向老妇人告辞。
萧初水跨上马的时候,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却并没有目送她,她只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早知道会空等这些年,我一定不会拒绝,当初我就会跟他走的……跟他走……”
“后悔的滋味不好受啊。”她说完这句,忽然站起来顾自走回了屋内。
留下萧初水一个人怔在院中。
后悔……
她呆了呆,心中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咬牙策动了马。
一人一马走在尚未到尽头的山道上,寂静无声,不多时,东方一轮旭日升起,金色的光线冲破寒冽的晨雾,洒照向大地万物。
当萧初水抬起眼,美丽无双的面容迎向阳光的时候,心却忽然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几乎在瞬间,她泪流满面,不得不勒停马。
后悔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可是……
可是这世上还有一种说法叫追悔莫及,就是当一个人失去挽回的余地后。
幸好她还没有——现在只不过是第二天的初始,她还来得及后悔。
她终于调转了马头。
当她赶回洛阳城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甚至,日头还高挂中空,没有半点落山的迹象。
进入城中后,马匹的速度骤缓,可是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做出会令自己后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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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姑娘——”
老总管在长廊下抬眼看到她,那一双年迈睿智的眼里旋即浮起了笑意。
她终于想通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在未来的日子里,王爷的心情都将因她的回心转意而变得愉快。
老总管摒退了跟在她身后的王府守卫,亲自领她去暖阁。
“王爷正在暖阁内午睡……”
镂花铜鼎里的淡淡熏香弥漫了整间暖阁,福王正躺在湘妃榻上上,闭着眼睛。
那张熟悉而俊美的面容,令萧初水一看见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她慢慢地走过去,无声无息,然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了大滴的眼泪。
泪水滑过她弧度优美的脸颊,跌落到福王的胸前。
她的心,已然留在这座洛阳的王府、留在了他的身上……
否则当她离开时,心不会那样痛,而此刻当她回来,心中也不会涌起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
福王被眼泪无声地吵醒。
“初水?!”他睁开眼,乍看到她美丽的身影,整个人不由的一僵,但他很快觉悟,坐起身,然后温柔拉住她的手,“初水,你回心转意了?”
萧初水随即扑入他的怀抱中。
她拥抱住他,喃喃地坦承:“我后悔了……我若就这样回去天山,对不起我自己的心。”
她哭得这般伤心,福王的眼里却生出了温柔的笑意。
笑意从他俊美的唇角,慢慢向上延伸至眼睛,就好像冰雪消融,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