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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风 ...


  •   丧期过后,云苍也不曾提过娶我。这些事情上,他的心思是极好猜的。那些病症瞒不过他自己,云苍都已知道,隐隐会觉得自己是负累。如果病的是我,我或者会选择痴缠,因为清楚在我去后他还可以再有旁人。婚姻这样的事情,对男子而言可以是一时,对女子却是一世。若易地而处,我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甚至曾想要我走,然而我又怎会答应。我们之间,有些事不需说破。有个人相伴就是福气,名分没有那么重要。我以为我会不在乎。

      到风林城后的第四年初夏,有个早晨,阿莲和她那位孙元正前来探望,还抱着一个两岁多的男孩。阿莲面色比我印象里红润很多,也更丰腴些,看得出这些年过得舒心。她告诉我说,孙府吏现在已经是孙县令,要去关内上任了,临行前来向我们辞别。先前孩子太小,实在不能带出来,还求我原谅。却不知对我而言,她能来就已经是意外之喜。当年并没有太多深情厚谊,此刻却觉人情温暖,实在熨帖得很。
      因为应付不来小孩子,聊了一会儿家常,我便避到厨房去。阿莲把孩子交给丈夫,也进厨房帮忙。我们烧了满满一桌的菜,围坐着吃饭,更有家的味道。我看着孙元正把孩子抱在怀里,阿莲一面逗他,一面喂他喝粥,忽然就有七八分羡慕。抬头见云苍也饶有兴味地看着,眼角眉梢有温和笑意,忽地心中一刺——这样的日子,我与他之间怕是不能有了——又恐他察觉,低头掩饰过去。
      阿莲他们还要赶路,此处也不好久留,我们送他们离开,冥冥之中能预感到以后再难相见,却也无憾。一场相识,毕竟不负。

      云苍的病一直不是秘密,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媒人开始替人向我求亲。云苍不曾阻拦,但我从未答应。后来去集市上买些东西,不止一次地有人劝我,卖菜的周婶劝的次数最多。她握着我的手,很真诚地对我说:“青姑娘,这些年谁不觉得你和柳大人是天上的一对、地下的一双,可他如今这个样子,你要是真嫁了他,还不是把终身都搭进去了吗。女人家总该为着自己多想想,你这样的人,换了谁不把你捧在手心里,何苦为了他耽误自己呢。”
      何苦?可我从未觉得苦呢。我固然贪恋云苍的温存,却也并非对所有人的温柔都可以全盘接受。心知她是好意,我只岔开话题。有些得失是不能衡量的,外人看着苦,可我心里偏就觉得幸福。

      对不能成亲也是有憾的。尤其当第六年的冬天,云苍病势加重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我不敢哭,强颜欢笑,想流泪的时候,先扬起嘴角,便也止得住了。有时他喝了药睡着,我出门,站在院子里,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有泪也凝成冰僵在脸上。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去,也不知道若是挺过这回,下次发病会是什么时候。时间太久了,我已经没法想象没有他在的世界,尤其,当哀思也无所凭依。我要的不多,只希望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的墓穴里能给我留个位置,即便我不选择殉情,百年之后也能葬在他身旁。
      所以我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矜持,恳求他,让我做他的新娘。
      云苍那时病得有些昏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我生怕再提不起这样的勇气,一连说了好多遍,直到他握住我的手,垂下眼眸,仍是轻轻摇头。
      我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心中难受,却也含了莫名的甜蜜,声音也有些颤抖,强自镇定着问他:“你若是不肯要我,我还能嫁给谁呢?”
      云苍没有看我,想要开口却突然咳嗽起来,好久才停。他苦笑,神色中有无尽凄惶,没有看我,只是反问:“如果一个丈夫,连最基本的幸福都给不起,只能带来痛苦,那还算作什么丈夫呢?”
      我胸口一疼,掉下泪来。他觉察,目光终于肯落在我身上。我这才发觉,他的眼睛也已湿润了。“不是这样的,”我缓缓答他,“你在这儿,我就会觉得幸福。云苍,从我自觉对你动心的那一天起,我就已不是我了;又或者从那一天起,我才真的是我。我从来不知道,婚姻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那是婚姻该有的模样。我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丈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可在我心里,那就是你的模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你也一定是明白的,难道还需要继续说么?我早已不能没有你了,云苍,我会认认真真地绣一套嫁衣,答应我,等我绣好了,你就娶我过门,好不好?”
      他眼中有痛苦纠缠,颤抖道:“我不知道。青矜,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给我点时间好吗?”
      于是我收起眼泪,握紧他的手,道:“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而后便当真传了信给柳敬,让他派人捎来上好的锦缎和丝线,在照顾他的空闲里慢慢缝制。与云苍的婚姻,我不想将就,但凡可能,总想求个最好。云苍并未阻止,我便当他是答应了。
      就这样一晃到了十月,再有七八天就能绣完的时候,忽然又来了道圣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仪仗,人数不多,但瞧着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衣服鲜亮得晃眼。风林城中从未有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显得颇为突兀。随他一道跪下接旨的时候,也不曾料到,那诏书是起用他再做刺史,去雁门关接管对西夏的战事。
      实在哭笑不得。我该说什么,板荡识诚臣么?这一霎圣恩似乎又浩荡得很,加的是银青光禄大夫的高衔,用的是安车蒲轮,甚至专门派了太医来,仿佛把一切都考虑进去了。云苍默默接旨,答应明日启程,与我各自收拾行李。东西不多,并没花什么工夫。相比之下,我更关心太医诊脉的结果,但宫中出来的人,口风太紧,任我如何打听,除去一句仔细调养,就再没别的话说。我隐约猜出那是什么意思,虽然是已经知道的,但被证实的时候,并不会因为知道而不难过。

      晚间坐在阶前出神。这小院已经住了将近七年,一草一木,都如旧识,毕竟是舍不得的。院子里那株玉台照水今年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开花,却看不到了,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云苍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恰在转身时看见他,忙劝他回去。云苍轻笑,道:“哪里就虚弱到不能吹风了,雁门关外的风沙更大呢。”
      “我偏不要你吹风,多在意一点总是没错的。那么远的路,你知道我不放心。”
      他牵着我进屋,见我还是不高兴的样子,便道:“好啦,这倒也不是坏事。你想,我现在这个样子,对皇上再没有威胁。等西夏那边的仗打完了,我讨个风景好的地方致仕,他没有不准的道理。到时候,春有桃李、夏有荷花,冬天也不会像这边一样冷,难道还不好么。”
      话说得好听,但他何尝愿意看到这些?虽然不能尽如人意,这也是极好的归宿了。我倚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清苦的药草香味,放软了声音,道:“你说好就好。”

      大概战事吃紧吧,这一路上车马走得很急,每日总有七八个时辰在路上。云苍没有说什么,脸色却越来越差,我知道他不愿为一己之事延误行程,也只忍下不说。后来有天早上我看到他咳血,瘦削身影在初冬的寒烟衰草里单薄如纸。再不肯妥协,与这队人马的头领理论了一场,总算放慢了速度,只是今晚要去找庙宇歇息了。此处已是关内,佛寺清净,也不算糟糕去处。
      傍晚到了寺里,用过斋饭,我陪他回去。路上看到其他厢房,因先前听方丈大师说,这儿住的多是些寒门学子,云苍起意进去拜访。他未道破身份,聊得投机,便多待了一会儿。少年人多有改换天地的志向和勇气,听来实在是很有些振奋的。我从旁听着,不禁想到,当年的云苍也是这样的吧。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自信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却原来无尧舜之主,断难为尧舜之臣。于是入耳的豪情壮志,都蒙上一层变幻莫测的阴影。虽不知他们日后结局如何,毕竟愿意相信有所期待就是好事,我们都不曾戳破那道遮蔽残忍的窗纸。
      回去的时候已有些晚了,云苍吃过药准备歇息,我回房散开头发慢慢梳顺,没想到突然又听到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忙放下梳子赶过去。待走到他身边,我也不禁呆住了——他应是想要关窗的,可谁能想到,那糊窗的纸上,竟有他的字迹。我怔怔地站在窗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试图从中找出一点不同,以安慰自己说这不是最糟糕的状况,却听得他轻描淡写,平静地告诉我说:“去年上的折子,劝朝廷整修军备、囤积粮草,防备胡人偷袭。”
      我心中清楚,出现这样的状况,是折子从未被递到京城,辗转流失在州府道台的转交之间。他们本没有这样的权力,会是皇上默许。我忍下失意,关了窗子,回身劝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会这样,何苦再动气呢。”
      云苍垂眸看着我,有片刻的失神,而后从袖中拿了手帕给我看,温和安慰道:“一时没忍住而已,你别担心,没有血的。”
      我不语,牵起他另一只衣袖,从里面慢慢抽出一块手帕,心中难受,只牵出一角,再无力继续。他按住我的手,黯然道:“对不起。”
      我几乎要落泪,明知无济于事,还是开口向他求道:“答应我,这是最后一回了,往后我再不想看到你为这些事伤神。”他的病已是因此而起,我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如螳臂当车,但毕竟还是渴盼那微末的效用。盼着他的垂怜能生出情丝多牵绊他一刻,盼着他的痛苦能在我这儿寻到些安慰来消解半分。
      云苍轻叹,看向我的目光中含愧亦含情,更有他无法放下的忧思。“青矜,我不欲骗你。这些年,自己的荣辱得失,我是早看得淡了。可你知道,有些事并不是只关系到我一个人。”
      我心中早已了然,也无从再劝。云苍毕竟是云苍,若他能不念着这些事情,他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可若他不是这样的性情,我也不会倾心于他。
      “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反倒是他来安慰我,拨开我额前有些乱了的头发,“放心,我没事的。”

      他送我到门口,待我房中熄了灯才离去。我辗转难以成眠,最后还是披衣起身,坐在外面出神。山中静谧,抬头就是弯弯的一痕月亮和满天灿烂星辰。我一直很喜欢这样的风景,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欣赏。云苍身上发生的事,总让我对天意多三分怨恨。我不懂得占星之术,不知道那些神秘的天象背后是怎样的玄机,也不知那些星辰都是谁的化身,可我知道,这天下和我所期待的样子不同。
      皇上,你可还是当年的颢哥哥么?入关之后,我听到的消息渐渐多了,才知道原来局势已经坏成这样。可你是被蒙蔽了,还是根本不愿意管呢?非要到不得已的时候,你才肯用云苍,对别人大概也是这样吧。你究竟知不知道,这要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呢?更何况,国家大事若一味是亡羊补牢,终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你若是想要安享太平,可知这太平终究不能长久?
      你知道吗,在风林城的时候,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是个英主。如果是这样,你薄待云苍,必是以他为代价,换来更好的局面。如此一来,云苍的抱负得以借由别人实现,他的牺牲才不致全无意义,心中死结多半可解。但如今,你是将他置于冰炭之间啊。他一缕心火固执地不肯熄灭,却无依无凭,只得将自己变为维系火焰的柴薪,而你不肯用他温暖这个冰冷的人间。
      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看他受这些煎熬,也不愿再看你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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