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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血枭之夜 之 神探联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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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驯并不知道,消失在长安城墙外面的夜翼不过是从城南绕到了城西北,然后如法炮制地翻墙回到长安城内。凭借着连他的师父都要自叹不如的轻功和对长安城的熟悉,不过一刻钟,他便又绕回了卫府,落在一棵老榕树的粗枝上,正对着府中唯一一栋二层小楼的窗格。他还未踩住树枝,便听见声音从紧闭的窗户后传来。
“你甩掉那孩子了?”——果然是卫大小姐的声音。
“自然。还有果然每次到来都瞒不过你的耳朵,”夜翼赞了一声,然后却是带了一分担忧地说,“你方才和那小鬼对手没什么大碍吧?”
“不过走了三招,哪能有什么大碍。还是放心不下我的身手?”
夜翼摇头,就仿佛对方隔着闭着的窗户也能在一片漆黑里看见他的动作一般。他说,“哪怕是师父也一样要担心的。那小鬼武功确实高,或许略输于三师弟,却也不过是一线之差,更何况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他出手难免会收敛着,很容易吃亏。”
卫小姐轻笑了一声,应道,“你放心。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家,对谁出手都不会收敛的,必求一击制胜。”
她这话说得轻巧,夜翼却是气息一滞。他忙忙岔开话题,又是问道,“明明姑娘是你派出去的还是师父有事吩咐?眼下回来了没有?这事有些大意了。这小鬼上次抢了令尊给师父的书信,自然是盯上了卫府,你也清楚。这些日子你还是当和明明共同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那孩子住在归巢社,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君的眼睛。我知道他几晚上来一直在卫府盯梢,也有防备,只是没想到明明一走他便出手,还做得如此直接。本以为我在府中便够了,却让他伤到了耶耶,”卫小姐的语音略显懊恼地顿了一顿,接着低声道,“只是长兴坊那桩事岂止一场大火,师父这几日又都在忙另外的案子,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正君一个人哪里查得过来,必得要明明出手相助。再说了,让明明一直住在卫府里对她来说已经太过拘束,我哪能更拘着她,总得让她夜里出去散散心。”
“长兴坊的事情当真不只是失火?”夜翼似乎一惊,“那场火过去也没几日,之后又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帮忙?”
“不是之后,是之前。大火三日前曾有人清晨在长兴坊的闹市茶馆投毒。好在中毒的诸人中有懂医药之人,及时对症下药,这才未曾酿成大祸。这还什么线索都没有,又是一场火。这种事不好明查,就怕民心恐慌,所以京兆府那边也无甚动静。耶耶很是担心这事,不然也不会给师父送那封书信。你也知道他平日里虽睁只眼闭只眼,但并不喜欢我们掺和案件,这次居然主动去找师父,可见此事轻重。”
“你可有什么线索,有什么可疑的人需要寻访?告诉我。此事我一定替你查到底。”
窗内静了片刻,然后低声应道,“有正君和明明,其实我这里也不缺人手。倒是师父,血枭宫的事情他追了快两个月,至今没什么真切的线索,倒叫人放心不下。你也知道师父,认准一件事极容易陷了进去。你还是多帮帮师父那边吧!”
“我也提过帮他,提了不止一次,”夜翼的笑容无奈而苦涩,“他却又说血枭宫不过是江湖传言,根本没那回事。师父的脾气你我都清楚。更何况我和他,我和师父……”他停下,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师父的脾气固然执拗,到底还是很在意你,当初也不是……”这里她顿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更是沉了,“其实你和星火姑娘的事情,师父已经松口了。你若有意,再与他提起应当……”
“无关此事,”夜翼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如果我与星火当真有缘有分,便是师命也一样拦不住我。说通透些我与她早不是那份男女之情了,或许师父当初便已看穿,才有了那番话。旧事已远,更何况这三年过来,我……”
窗内女子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举重若轻地避开话题说,“你莫要给师父戴高帽。他连自己的事情都看不穿,如何又能看明白你的莺莺燕燕?不过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乖顺的小娃儿。罢了,你若真有意相助,我便给你说正事。那日大火的残迹我自己去看了一回,之后正君也仔细搜查过一遍,已能确认火源——是从两间民居中的一道巷子里烧起来的。这巷子不过三尺余宽,两边墙都颇高,便是午时巷子里也是一片阴暗,莫要说晚间,确实是纵火的好地方。火是靠一辆破板车和数坛烈酒烧起来的。”
夜翼定了定神,说,“那是,入夏天气燥热,长兴坊的房屋也是狭小拥挤,只要有点风定能迅速烧起来一大片——如此说来,大火那天什么风向?”
“东风,”窗内人应道,“于是那火虽然在两座宅子之间,但如果是刻意针对,火势正对着的是一名大理寺官员家中。被投毒的茶馆离那两座宅子有些距离,但坐落在坊门边上;若有人在坊门开启之前便候在那里,想来定会去这茶馆吃喝些什么。”
夜翼又是点了点头,“长兴坊的坊门开得较晚,大理寺的官员若想准时抵达大理寺,多半会在坊门开启之前便在那里候着。难道当真是有歹徒意图谋害大理寺的人?”
“只一点奇怪,”卫大小姐接着分析道,“投毒事发后为众人解毒之人也正是这位大理寺官员。当然有可能是因为歹徒不知他懂医术,这才选了投毒这无用功,但也有可能这人并不只是受害者。大火那日他家中毁得最是厉害,但是他不但自己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还救下了邻居家的稚子。之后他的那栋宅子已是一片废墟。在京兆府的人登门之前正君和明明已经各自搜了一遍,却道是仍然什么痕迹也没有。没有可疑的书信账目,没有离奇的物件,书籍不过是些经史诗文乃至医书,最普通的手抄本,连勾勾画画都没有,还没烧干净的几封与家人朋友的书信也是言语干脆坦荡,看不出另藏玄机的可能。如果当真有人要害他,至少他的家中看不出任何缘由。”
夜翼倒有些好奇了,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今年新晋的大理寺丞,耶耶的下属,”窗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狄仁杰,字怀英,并州人士,入京之前也正在并州任法曹。出自官宦大家,祖父官至贞观朝尚书左丞。唔,他似乎与阎相交好。我想此案关键一定在他身上,要么有人想要加害于他,要么他是或多或少有些联系的同谋。如今他搬去了永仁坊;明明今夜便去了那边踩点。”
“我可以替你监视此人。还是你有别的线索想让我追?”
卫大小姐似乎犹豫了片刻后说,“好,既然你有心,便替我彻查此人。若是可能,大理寺中也当去探探;毕竟长兴坊中住着许多大理寺官员,或许此事是冲着大理寺来的,而非某一人。若要去大理寺,你便和明明一起去;查案的诸般事情她也感兴趣,你多教教她。”听得夜翼应了一声她又添道,“你行事小心些,莫让耶耶看出什么来。虽道他给师父写了封信,那是想着这种闹市纵火投毒之事牵涉甚广,三教九流官府难以彻查。但外人若要追查大理寺内部他定不会容许。更何况这狄仁杰虽然入京不过三个多月,但耶耶对他十二万分的欣赏,视为挚友。”
夜翼点头,“我自会注意的。”
“我等你的消息。就要四更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才是,趁着晨鼓敲响之前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周围安静了下来,但夜翼并没有离开,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默然站在枝头。静了许久,他突然开口低低唤了一声,“遥姬!”无人回应,他却又是接了下去,问道,“你将窗户打开,可好?”
这次窗内传来带了几分担忧的声音,“怎么了?”
“遥姬,”夜翼低声说道,“让我看你一眼。”
静了许久,紧闭的窗户终于推开了。卫遥姬坐在窗后不偏不斜地望向他,丝毫没有羞涩神态,端庄得近乎冷冽。她的长发又是挽上了,脊背挺得笔直,白绫裙摆和宽阔的月白纱袖堆在足边仿佛初春时尚未化完的雪,折射出奇妙的光彩。
夜翼又往窗户那边凑近了些,整个人就挂在窗外。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但最终将手停在了半空中。遥姬捉住他的手掌,用力握了一握。“好了,早些回去睡吧,”她柔声说道,“如今这多事的时候,你也当好生照顾自己。还有,留意那个刺客盟的孩子,别又一时大意或者心软伤在一个弱龄稚子手里。”
说完她松开手,不轻不重地在夜翼臂上一推,然后径自关上了窗户。
紧闭的窗后,卫遥姬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十年前与夜翼的初遇。那时候夜翼还不叫夜翼,也不是如今这般长身玉立的模样,披着嫩黄色的斗篷,帽沿藏着眉眼,比同龄的自己还矮了半个头,被师父和敌人一样叫做“小鬼”。只有十一岁,聪慧但并不稳重的卫遥姬在面纱后向蝠王挑了挑眉毛,调笑问道,“这小麻雀是谁?”
蝠王未及答话,小麻雀自己开口了,神气活现地应道,“蝠王座下大弟子见过卫小娘子,令尊近日可好?”
卫遥姬摸了摸从帽子上挂下来一直遮到肩膀的面纱,有些不服气地说,“假以时日,我一样能找出你的身份。”
小麻雀朝她吐舌头,问,“你找出师父的身份了么?”
“够了,”蝠王开口,已是摘下了面具,“遥姬,既然我收你为徒,便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无忌,遥姬长你几个月,摘了面具过来给师姐见礼。”
两个半大孩子对望了一眼,别别扭扭地成了同门。虽道蝙蝠山庄不同于普通的武林门派,遥姬也终究是官家姑娘,但毕竟少时相知,多年相交,后世诗人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用来形容他二人倒也算合称。只是再亲密他们也只会是师姐师弟而已。卫家清贵,自是早早给女儿定下门当户对的婚事,而后来的剧变似乎也没有对他们二人打开那扇窗。
卫遥姬转过轮椅,将自己推到桌案前。这小楼中的一切,从轮椅到这张高得不同寻常的桌子,都是父亲和师父亲手为她设下的,就是为了让她能尽量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甚至好像查案和结交江湖豪侠这种事情,当年还时不时被规矩身份和越来越近的婚事所困,到如今竟仿佛理所当然。遥姬摊开这几日整理的笔记,在散开头发的时候将所有的线索又是过了一遍。
其实这样或许度过余生也不错,尽管她正是双十大好年华,远远不是该考虑“余生”的年龄。
至于和夜翼,他们也只能继续当同门与盟友,日复一日只能相对而不见地谈论天下大事。当初不能比翼双飞,现在仍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