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昔 ...

  •   2 昔
      开元二十二年的四月里,洛河上的皇津桥被拆了,传说还是圣人亲自下的旨,跟前朝那座天津桥合为一座,一时间碍了通行,惹得南北两城很是议论抱怨了一阵子。好在半年功夫就崭新地修起来。桥是好桥,石柱桥,长足三百步,新桥栏杆更宽,四角亭子更稳,从前桥上谋生的小贩们立刻重新聚了来,或提篮挑担,或推车,敏捷地占好空场,热热闹闹叫卖。诸如糖瓜糖人,果干蜜饯,煎汤烧茶,蒸饼喭饼,林林种种,吆喝得殊为热闹。
      至于各类铜的木的簪钗梳篦,绦子带子,彩纸钿花,等等零碎玩意儿也不一而足,如今已是仲冬时节,春夏时还有卖花儿的。人一多,竟给这二十几步宽的桥面占得严严实实。
      新桥还叫天津桥,百姓顺口也叫洛阳桥。桥上这三百步,街不是街,市不像市,人多起来时,也甚是拥堵喧闹,两年来洛阳丞驱赶过十数回,赶了还聚,终究不能禁绝。
      后来现今这位新上任的河南尹丞路过,赶上清理桥面,很看了点儿热闹,年轻轻的绯袍官儿只是笑,随后便下令止了驱逐,据说原话是:“赶什么赶,真要整治,等犯事时也不迟。”
      洛阳丞只好拜上解释,如此这般,竟成了例,日后万一冒犯了贵人,如何是好。
      他这位顶头上司姓严,比他小了近十岁,瞧不出深浅,口气倒很安详轻巧,“贵人来时,再清也就是了。难不成禁军各卫,还不如咱们手底下这些人?”
      他瞧出洛阳丞忐忑,索性熟络地扶一下肘弯,以示安抚,“当真有个万一,安之自当一力应承,横竖连累不着公。”
      他又道:“再者说,我还真知道有贵人爱的偏偏就是这天津桥上的糖人儿呢。”
      这话洛阳丞自然是不信的。
      他信与不信,身为河南尹丞的严安之也并不在意。
      过桥是洛阳三市,上桥下桥都有酒肆,桥南的扶月楼修得最是端丽,顶楼阁子占了观晓月的便宜,取名缀月台,又悬一幅巨笔草书,“凌云缀月”,落款是不知名人物,却总有人传说是哪位王孙化名留字。
      真与不真难分辨,阁子价钱以此贵得耸人听闻,座儿却总是满的。
      此刻缀月台上,大门艺就坐在那里,眼睁睁瞧着对面的人。
      他上楼时一直心怀忐忑,又觉得这样很是不对。严安之带笑同他保证过,今日来见的人定会替他解决所有问题。何况以他自己的胆气,也着实没理由这样不安。
      他本是渤海王子,如今就算流落异国,也正经是天子诏拜的左骁卫将军,在东都洛阳安身,同公子王孙作邻,一切都因为他很识时务。
      他亲生兄长大武艺而今做着渤海郡王,向来看不得北边的黑水靺鞨。偏偏黑水靺鞨变本加厉,不打招呼便与大唐信使往来,讨好大唐皇帝,擅自请封,居然当真得了一张敕旨下来,奉命建了黑水州,隐隐竟有与渤海郡国分庭抗礼的意思。
      大武艺便起了疑心,若是黑水靺鞨打算通谋大唐,渤海怕要腹背受敌。于是叫大门艺带兵讨北,依他心思,趁着黑水靺鞨羽翼未丰,灭了也罢。
      自家哥哥想的简单,大门艺心思却深,他心里明白得很,那位远在长安的大唐天子,爱的是万邦来朝的臣服气象,你若献上忠心,他必保的。黑水靺鞨这一招的确是损,但着实讨了大唐皇帝的欢心,得了上意,已在至尊那儿备了案,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子民。自家渤海这边先闹起来,当面打皇帝的脸,决计讨不了好。
      别说灭黑水靺鞨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便灭了,也要背上个背唐背主的罪名,轻则挨场重责,重则怕要惹来一场征讨,殆及渤海全国。
      皇帝的脸,可有那么好打的?
      大门艺想定了,仗着自己好歹是个亲王,便去劝自家哥哥。他年少时又在长安待过,太知道如今大唐何等盛世,兵士财帛何等充足,对大武艺便说得很直,连“唐国人众兵强,万倍于我,一朝结怨,但自取灭亡”这样的言词都当面摔出来。
      宫中史官站在一旁,手只是抖,记下的字成了蚯蚓模样。
      大武艺只是沉着脸,大门艺犹觉不足,又比出当年高丽国的例子,三十多万高丽兵,堪称全盛,野心勃勃要与大唐抗礼,可后来遇上那白衣舞戟的薛大将军、疾如天降的唐兵,不也是灰飞烟灭?
      从此辽东便没了高丽国。
      大门艺苦口婆心,“我渤海国力、兵力,何尝比得上当年高丽,如何能违背唐家?阿兄听我一言,此事断不可行!”
      一叠书卷重重飞到他脸上,不等大门艺回过神来,史官低声惊呼,剑锋出鞘清脆响亮,他脖颈上冷森森落了一道寒意,像附上一条水底游出的蛇。
      大武艺手持佩剑,横在他咽喉,眼光空无一物,“别说我不想听的。”
      大门艺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这是他亲生哥哥。
      大武艺撤回剑,玩笑似的舞了舞,若无其事还鞘,“你亲自带兵,不打下黑水靺鞨,就别回来了。”

      扶月楼的酒博士极尽殷勤,引大门艺上楼,送到阁子外便懂事地退下。门前自有人守着,却不是什么伶俐健仆,大门艺甚至要到门边才发觉,那儿还待着个人,
      他最初以为这人是蜷缩在那里,直到对方从阴影中直起身来,甩下一件破旧污糟纸袍,冲大门艺龇牙一笑,“将军请。”
      他利落替大门艺拉开门,锦衣上的刺绣明亮如水,声音异常清朗大方,跟他长相全然不相容。两相碰撞,冲击力实在很大。大门艺陡然恍惚,进了门,他才意识到,对方只有那么高。他看见的是一名身着锦袄的侏儒。
      门扉合拢瞬间,大门艺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侏儒重新裹上纸袍,无声无息藏回阴影,刚才那绚烂光华内里仿佛他刻意释放出的一个小小梦境。
      另一个声音细细地打断了他,“将军随意坐。”
      大门艺回过头来,然后呆住。
      他在渤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又曾居留长安,游玩洛阳,交好的也多是贵戚王孙,还是被眼前风光猛然刺了眼。
      他一眼瞧见的是个坐在小胡床上的昆仑奴,肤色黑如墨锭,几乎映日生光,没戴帽子,露着满头短短鬈发,一身青绢袍怕要费寻常汉子双倍布料。他屈膝坐着,头顶也几乎及了大门艺胸口。
      大门艺自认算是魁梧,对方却已经堪称颀巨。他暗自目测一下,这昆仑奴若站起身来,只怕能触及屋顶。
      迎面一张精美坐榻上,一团狐裘毛茸茸雪山般动了动,又是那个细悠悠嗓音,“给将军拿个凭几,坐着舒服。”
      坐榻左近侍立的是个披甲青年,容貌如玉,听了这话,不声不响过来,果然给大门艺奉了张凭几。
      大门艺仔细打量他甲胄,脸色不禁变了。他认得这带龙首护肩的明光细甲,一认出就益发不知所措,话都没法说了。
      坐榻边还跪坐着个穿圆领窄袖袍的少年,正持着一双银箸,从食案上琳琅的盘碟里挑拣。一回头,那张脸竟然异常清丽,颈上围着漆黑貂领,没半根杂色毛,映着莹莹慧黠眉眼,精巧得似个偶人。
      他放下银箸,冲大门艺深深行了一礼,姿态曼妙,却又端庄又冷淡,俨然对这场面、这人都司空见惯。
      榻上狐裘又动了动,唉地叹了一声,挣出个人来,瞧在大门艺眼里,简直小巧得像只动物,顿时吃了一惊。
      他本就聚精会神,等着看主人翁会是何等人物,才能摆出这等排场。门前迎客的侏儒不论,光那样一名昆仑奴也价值不菲,甲胄青年着的竟是禁军戎服……更不必说这坐榻边伺候的美貌少年,看不出是男是女,举止却精细贵气得令人生惭。
      狐裘之下,长发凌乱,乌黑蓬勃如醉,发间抬起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脸,坐直身子,冲大门艺荒疏地点个头,“将军自己点酒吧,他家可多着呢。”又道,“步摇快给我梳上头发,仔细误了事。”
      大门艺愣了半晌,想不起这散发胡服的少女究竟几时见过,瞧来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怀中笼着精致银手炉,榻后与房间各处几只暖炉同时熏着,烧的不知是什么炭,暗火熊熊,热气扑面,半点烟气都无。
      整间阁子窗扇大开,窗外雪光寒风无限,共着冰封的凛冽洛河,冬意森浓扑面,阁子里却温暖如春。
      秀美少年不紧不慢,一口清缓雅言,“十九娘急什么,将军是要饮醉了,才好归去,时辰且够呢。严丞也尚未至。”顿了顿,横瞥一眼,竟然略带些娇嗔,“娘子莫不是还要自己出手……”
      少女嘘他一声,笑道,“……只你絮叨。”
      昆仑奴微凹的眼一抬,晶光四射,炯炯地照过来,又黯黯垂落。
      门上有人叩了叩,酒博士恭恭敬敬送来食案,置在大门艺座前。
      被唤作十九娘的少女很坦然地随口评价,“他家鹿肉脯子不错,浮脆甘香,就是制得不够薄。”
      扶月楼这等酒肆,迎来送往多少风流人物,酒博士自然机灵得很,立刻赔笑,“贵人说的是,某记下了,这便告知主人,好生调教厨下。贵人改日再来品尝,定不敢教您失望的。”
      少女愣了愣,忽地大笑,“我随口一句,招出他这一篇子。这人伶俐,步摇你与我记下来,回头赏他。”
      那名唤步摇的少年应下,转到榻后,专心致志替她梳发挽髻,又道:“娘子要不要也饮一盏,奴去烫酒来。”
      少女随意应一声,拢一拢狐裘襟口,精美白狐如月色霜花堆了满身,打从阔袖里探出一只手,苍白地摸到食案上。
      她案上有一碟蜜渍椰枣,顺手拈了一颗送进嘴里,唔一声,“这个好。”又喊,“漫瀚苏,漫瀚苏。”
      昆仑奴低沉地应一声,身子向前探来,姿势里凛凛的压迫感,似睡虎醒来,狺狺然伸了个懒腰。
      少女又拈一颗,径自塞到他嘴边,一边吩咐,“再要一碟子来。这个全给漫瀚苏,大抵是他家乡味道。”
      大门艺看得呆了,少女从指到腕纤细素净,小蛇一般。昆仑奴粉红厚重嘴唇一张,几乎能将她整只手带半条手臂吞了去,却小心翼翼嘬起她投喂的一颗蜜饯,场面简直怪异绝伦。
      余下几个人却无动于衷,似早都瞧惯了。
      少女抬眼看过来,“将军要不要也来一碟?”
      大门艺实在困惑到失措,勉强遏住那股喷薄难言的诡谲感,他和声问:“严丞嘱我来此相见,未知小娘子何以教我……”
      说着,他又多看了一眼那披甲青年。
      “他姓聂,名少御,字羽林。”少女依旧细声细气,“将军莫要去查访,你查不到他的。”
      她又道:“严安之叫你来,同你怎个讲的?”
      堂堂河南尹丞,她直呼其名,大门艺更惊,按捺着答:“严丞道:今日扶月楼一会,某只管听凭安排便好,今日之后,自是万事无忧……”
      少女弯弯一笑,嘴唇没什么血色,“那不就是了。严安之的话,还是听得的。”
      大门艺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来,“小娘子此来,竟是要为某安排抵挡这一桩刺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