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雨夜千寻

20、心 结

　　小院里，信子戴着手套仔细搅拌着大食盆里的瓜菜萝卜，不时挑一两块出来尝味道。仁淑提着水桶到天井洗衣服，看到信子全神贯注的样子，有些纳闷：“我说奶奶，你干嘛呢？”
　　信子头也不抬：“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呀。”
　　仁淑伸长脖子瞄了瞄食盆：“做泡菜呀？那么多，美善又不在家，你自己要吃到什么时候？”
　　“谁说我做给自己吃？”
　　仁淑眼睛一亮：“那是要分些给我们喽？好，我去找个大罐子来装。”
　　信子斜了仁淑一眼：“你知道这世上除了聪明人和笨蛋之外，还有哪种人吗？就是像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
　　“干嘛又骂我？”仁淑撅起嘴，一脸不服气。
　　“你们又在吵什么？”贞淑拉开木门，走进院子里，伸手顺了顺衣服上的褶子。
　　信子一见贞淑立即露出笑脸：“要去店里？”
　　“嗯。”
　　“你什么时候去看在豪？”
　　“过两天。”
　　“到时别忘了把我做的泡菜带上，在豪最喜欢吃了。”信子笑得眼角的皱纹多出好几条。
　　“哈，你放着拆线活儿不做，就是为了给在豪做泡菜？”一向精明的信子居然会做这种赔本的事？仁淑有些不敢相信。
　　“少拆两件会饿死啊？”信子不屑地冲仁淑嚷道，“我才不像你，没心没肺。好歹也算是在豪的阿姨，都不知道疼人。赖吃赖住的，尽顾着自己！”
　　“你……”仁淑被骂得灰头土脸，又无言以驳，憋得脸都红了。
　　“谢谢你，信子姐。”对刀嘴豆腐心的信子，贞淑打心眼里感激。
　　“客气什么？在豪生日快到了吧，叫他回来跟大家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那孩子，怪想念的。”
　　“在豪生日……”贞淑默念着，那个连在豪都不放在心上的日子，难得还有人记得。
　　“到时候把贞顺也叫上，他们母子俩也该好好聚聚了。”见贞淑不做声，信子继续说着。
　　“贞顺？哼！”仁淑忍不住插嘴，“不是我说她，以前为了过好日子抛弃在豪和在英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在豪都病得快要死了，她……”
　　“住口！”贞淑怒喝一声，扭头狠狠瞪着仁淑，“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仁淑吓得一哆嗦，将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贞淑对信子道：“晚上我打电话问问在豪的意思，然后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
　　“过生日？”弄清楚馨瑛的话，在豪默默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淡淡地说，“不必了。”
　　馨瑛困惑地看着他，贞淑的提议也正是她所想，却不料在豪会拒绝：“为什么？”
　　在豪抿着唇，垂下眼帘，不言语。馨瑛正要追问，听到他低缓的声音传来：“那是母亲的受难日，有什么好庆祝。”
　　“受难日？”馨瑛不明白他的意思。
　　“生孩子是个痛苦的过程，孩子诞生的日子，就是母亲受难的日子。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更是吃了不少苦，那个日子有什么值得庆祝？”在豪平静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忧伤。
　　头一回听人这样解释生日，馨瑛一时无言以对。静静凝视他片刻，在他掌心轻点：“在豪，我们……很久没回去了，就当是借这个机会跟阿姨他们聚聚，好不好？”
　　在豪眉心微蹙，不置可否，半晌，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睡吧。”径自朝卧室走去。
　　夜深了，万籁俱静。在豪合眸仰卧，一动不动，静默外表下，一颗心纷乱不堪。从没对人提起，生日，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太沉重。曾经，那是个快乐的日子，让他无限期待；然后，绚丽的色彩凋敝为死灰，他开始刻意去遗忘；再往后，活着与痛苦无异，那个降生的日子便和无数或平凡或特殊的日子一样，不过是一道同样需要他努力攀爬的坎而已了。
　　“在豪，生日快乐！”熟悉的声音似有惹无，不知从何处传来，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多年的小门轻轻推开。黑暗中闪烁着一点橘黄色的光，渐渐地，朦胧的光晕一点点缩小，看清楚了，是一支漂亮的蜡烛。小小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照亮了身下精致的蛋糕，也映出两张慈祥含笑的脸。
　　“在豪，看，蜡烛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再不吹，蛋糕要被弄脏喽。”太久了，我几乎已忘记了您的声音，爸爸……
　　“还没许愿呢。”趴在蛋糕前的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烛泪滑落，慢慢跪直身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好了！”过了一会儿，孩子笑着睁开眼，朝烛火轻轻一吹，那一点光亮便湮灭在更耀眼的光芒中，烛心一缕轻烟不舍地萦绕，掌声随即响起。
　　“宝贝，告诉妈妈，你许了个什么愿？”柔暖的灯光下，妈妈的容颜格外清丽、和善。
　　“在豪希望永远跟爸爸妈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孩子稚嫩的嗓音如微风抚动的木铃，清脆动听。
　　“在豪，你要记住，妈妈生你的时候很辛苦，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妈妈。”
　　“是，爸爸。我将来要挣好多好多钱，让爸爸妈妈过得舒舒服服。”
　　“好儿子，真乖！”父母醮满爱意的吻轻轻印在孩子双颊上，孩子笑了，很甜很甜。
　　窗外，满天星子似乎也被天伦乐感染，调皮地眨着眼睛，不舍地移动脚步……
　　“在豪，生日快乐！”梦幻般的烛光下，仍是父亲慈爱的笑脸。
　　“妈妈今年要送在豪一件最最特别的礼物，知道是什么吗？”母亲的笑眼弯得像月牙，白皙的脸更显美丽。
　　“知道，是漂亮的妹妹。”孩子乌黑的眼珠子，兴奋地盯着母亲怀中“咿呀”乱语的女婴。
　　“又长大一岁了，是小男子汉了，要负起责任，帮着妈妈照顾妹妹哟。”父亲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孩子的头，递给他一碗海带汤，“在豪，还记得过生日为什么要喝海带汤吧？”
　　“嗯，是为了永远记住妈妈的生养之恩。”
　　“呵呵，我们家在豪，是个又懂事又孝顺的孩子。”孩子娇嫩的脸蛋上，再次留下双亲爱的印记。
　　桌子上，伏着一只萤火虫，孩子将它小心拈起放于掌中。绿色的萤火，忽明忽暗，仿似穹宇间的一点璀璨落入凡尘。孩子朝它轻轻吹口气，那粗心的家伙便懵懂起飞，带走这室中曾经拥有的神奇美丽……
　　爸爸，您答应过生日那天带我去看棒球赛、航海展览，您还要听我朗读作文。现在，我的生日还没到，您就匆匆离开了么？您是最重承诺的人，为什么骗我？爸爸，没想到，我的获奖作文，竟成了送别您的祭文——《我最爱的爸爸》……
　　妈妈，这就是您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么——“在豪，对不起”？我才十二岁，这张纸片太沉重，“对不起”三个字太残忍啊！
　　那个生日，没有蛋糕，没有烛火，没有父母的笑颜，只有寒风和冷雨，还有六岁的妹妹，哭闹不已的妹妹……
　　生日是什么？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生日是血泪交织的漫漫长夜，生日是一次次等待中的失望，生日是忙碌与疲累中的遗忘……
　　“在豪，生日快乐。”熟悉的声音再度飘至，如羽毛扫过心田，引起轻微的悸动，倏忽消散无踪。
　　爸爸，妈妈，自从你们离我而去，我的生日便不再有快乐。生日，什么也不是……
　　乌云，翻滚着聚拢，掩盖了天空中最后一点星光。整个世界，唯剩黑暗，浓浓的，无边无际……
　　清晨，从似幻似真的梦境中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在豪疲惫又无奈地重新合上双眸，回想纷扰的一夜，自嘲地笑了笑：为何到了这时候，对过去种种仍是放不下？今天很快也将成为昨天，是不是要让也许已为数不多的今天，都笼罩在那些早已无可挽回、无法更改的痛苦中？是不是要让自己的痛苦变成大家的痛苦？不！不可以！
　　仿佛陡然惊醒，在豪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馨瑛昨晚也没睡好，一早醒来就忧心地盯着在豪看。
　　在豪没回答，缓缓起身，靠在床头。馨瑛连忙跟着坐起来，伸手摸他的额头：“不舒服？”
　　在豪轻轻握住她的手，暗暗自责，明知道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引起她不安，为何还要一再放任自己沉浸于过去？柔声唤她：“馨瑛。”
　　“嗯？”
　　“外面……天气不错吧？”
　　“嗯。”馨瑛迷惑地看着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们……出去走走吧。”
　　初秋的树林，虽不似春天般绚丽，倒也色彩纷呈。松柏仍固守着它们的青翠，枫树已舍弃单调，为叶子染上红、黄二色，低矮的灌木上开始结出绿色、紫色和黑色的小果儿。微风吹过，不知名的花瓣静静飘散，带着对枝的眷恋，对根的向往，细雨般洒落在林间小径上，微微蜷曲着，或仰望蓝天，或亲吻大地。偶尔有鸟儿低鸣着飞过，行色匆匆，是在为即将来临的寒冬做准备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个季节，意味着收获，也意味着调零，生命的周而复始，不过在弹指一挥间。
　　曲径清幽，漫步其中，虽不见丛林之色，不闻万物之音，大自然的问候与关爱，仍然神奇地沁入心肺，带来一种莫名的舒适感，笑意不禁展露于唇际，在豪轻轻呵了口气。
　　“坐会儿吧。”走了好一阵，馨瑛拉着在豪在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见他一直古井不波的脸，此刻染上笑意，清浅而纯净，心下稍安。抬手将他发间的落瑛取下，只觉余香犹存，不忍丢弃，用手帕包了，放入口袋中。
　　“是什么？”馨瑛小心翼翼的动作引起了在豪的兴趣。
　　“一片花瓣，很香。”
　　“什么花？”
　　“不知道。”
　　“你把它收起来了？”
　　“嗯。”馨瑛只觉心间一暖，知我莫若你。
　　“天气真好。”在豪轻叹，“这个世界，很美……”抬眼望向远方，深不见底的双眸仿佛要将天地尽收其中，笑靥由浅而深，久久不散。
　　尝过甜甜的山泉水，两人携手而归。
　　“妈妈？！”家门外，站着贞顺和一男一女，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他们的突然到来，让馨瑛和在豪颇感意外。
　　几个月前第一次相见后，在豪跟母亲又见过几次，每回都是在豪决定时间、地点。他总是选自己精神好的时候，在餐厅或咖啡馆里和母亲小聚，从未请她到家里来过。贞顺明白其中原委，也不强求。
　　“请喝茶。”在豪亲自为母亲奉茶。
　　贞顺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双手握住在豪的手，轻轻揉搓着，眼睛直盯着他看。
　　“您怎么突然来这里？”在豪淡淡的笑。
　　“妈妈，很想你。”贞顺想摸摸在豪的脸，犹豫了一下，忍住了。
　　在豪低下头：“对不起，一直没去看您。”
　　“你最近好吗？”贞顺轻轻托起儿子的脸，细细地看。
　　“很好，您放心。”在豪唇边重新扬起笑意。
　　贞顺不再说话，一双映着在豪影子的眼，渐渐蒙上水雾。
　　“妈，”馨瑛在一旁看着，心中戚然，有意缓和气氛，“这两位是您的女儿、女婿么？”
　　一直以来，大家只知道贞顺在新家庭里过得不错，丈夫的两个女儿对她都挺孝顺，但从来没见过面。今天的相见虽然有些突兀，不过用心想想，也不难猜出个大概。
　　馨瑛一语唤醒梦中人。“你看我，都忘了。”贞顺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这是我的大女儿跟女婿。”
　　那一男一女之前一直静静坐着，和颜悦色，看贞顺的眼神亲切而恭敬。听贞顺提到自己，那名女子朝馨瑛弯了弯腰：“你好，我叫罗美英，这位是我先生，卢尚垠。”
　　“你们好，我叫李馨瑛。”馨瑛一边答礼，一边向在豪介绍。在豪似乎有些意外，笑着点了点头。
　　“常听妈妈提起哥哥和嫂嫂，早就想来拜访了，只是怕……不方便。”美英面露歉意。
　　哥哥，嫂嫂？这两个词由她口中说出，虽然多少有些生涩，却让馨瑛心中一颤：多么陌生又亲切的称呼。
　　见馨瑛有一瞬间的错愕，美英看了看贞顺，试探性地问：“嫂子，我可不可以……跟哥哥说说话？”
　　馨瑛像是忽然醒悟般笑了，转告在豪。在豪嘴角慢慢弯起一道弧线，点点头。馨瑛拍了拍他的手背，起身招呼美英：“坐到这里来吧。”
　　在在豪身边坐下，美英有些紧张，伸出去的手微微发颤，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还是握住了在豪的手。在豪侧了侧脸，摊开手掌。
　　美英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馨瑛：“这样……可以么？”
　　“嗯。只要写慢一点，清楚一点就好。”
　　美英鼓足勇气，认真写下两个字：哥哥。
　　清晰的触感传来，在豪抬起头，一直低垂的眼帘缓缓扬起，长长的睫毛轻颤，似乎很想看看面前的人，又因驱不走黑暗感到无奈。美英注视着他，只见那漆黑的眼眸中，隐约闪过惊喜、感激……看真切些，唯余空茫。一种酸楚的感觉悄悄爬上美英心头。在豪沉默着，轻轻合上眼，脸上渐渐漾起笑意。那绝美的笑，让人如在春雨后，感受清风拂面；瑞雪后，沐浴冬日暖阳。为什么十几年来，母亲始终对他念念不忘，想见又不敢见，在享受快乐时痛苦自责，美英在这一瞬全明白了。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地划：“对不起。”
　　“为什么？”在豪诧异地睁开眼，低声问。
　　手指有些抖，美英整理了一下心绪：“这些年来，因为有妈妈，我们一家过得很幸福。可是因为没有妈妈，哥哥和在英妹妹吃了很多苦，对不起……”美英说着，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目不转睛看着在豪，他脸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眉宇间一缕悲凉才露头便已隐去。
　　良久，美英感觉一只柔暖的手握住了她的，在豪温润的声音传来：“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该谢谢你们，这些年来一直帮我照顾妈妈，让她幸福，谢谢！”
　　“在豪！”坐在一旁的贞顺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在豪，泣下如雨。
　　馨瑛和美英也早已垂泪，卢尚垠默默上前安慰妻子。
　　如果咸涩的泪水能洗尽内心积淀多时的悲苦，那就让它痛快地流吧。
　　不知过了多久，在豪轻轻挣出贞顺的怀抱，双手缓缓抚上她的脸，细细触摸，拭去上面残留的泪水，柔柔地笑着：“妈，您还是那么漂亮。”
　　一句话惹得贞顺渐缓的泪水再度涌出。重聚后，在豪当面一直用“您”字称呼她，原以为今生再没资格听他叫一声“妈”，不想此刻猛然听得，声音虽轻，却重重敲在贞顺心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贞顺百感交集：“在豪。”
　　“嗯？”在豪垂下手，握着贞顺的手。
　　“有件事你要永远记住。”
　　“好。”
　　“妈妈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生下你。在豪，你是上天赐给妈妈最宝贵的礼物。”
　　“妈……”在豪哽咽了。
　　“因为困苦，妈妈失去了勇气，因为害怕，妈妈丢掉了最宝贵的礼物。”贞顺的心一阵抽痛，所以上天惩罚我，要把礼物收回去！
　　泪水润湿在豪双眼。
　　“在豪，答应妈妈，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幸福，一定……”
　　在豪抿着唇，片刻后，轻轻地：“我答应。”
　　送走贞顺、美英他们，在豪靠在沙发上沉默不语，馨瑛静静坐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捂在胸前。过了半晌，在豪低低开口：“给阿姨打个电话，告诉她，那天我们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