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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拾】一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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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之说,由来已久。
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魂为阴,魄为阳。
三魂与七魄又另分阴阳——
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
命魂又称人魂,七魄正由其所掌。
其中,天冲灵慧主思想、智慧,气力二魄并中枢掌行动,精英则为强健,七魄各司其职,为肉身独有,人死之后,七魄随之消散,命魂前往转生,生命也以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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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影不知道自己为何醒来。
睁开眼时,已然身处青木居中,床边端坐一名少女,面貌十分熟稔。
少女见她醒来,面露喜色,唤道:“结萝姐姐!”
毒影了然道:“……你是当年的小鸟妖?”
正是羽裳。
昔日救助女孩早已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分外可人,毒影轻笑一声,叹道:“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姐姐我还一下子没认出来呢。”
话虽如此,毒影却从羽裳眼中,看出心已老去。
在她身上,仍是发生太多不幸之事。
祝有涯、小宝早已不再,而促成惨剧,该称其为婆婆之人也故去多年,只有她孤身在此,守着彼此回忆,还在青木居外——
这个承载了她一生快乐与苦痛的地方。
毒影举目四顾,认出是自己旧居,摇头道:“我应该已经死了……”
羽裳点头道:“确实,姐姐如今只剩残魂,就连爷爷也只能勉强助你化形罢了。”
毒影整理一番罗裙,闻言、凝眉道:“哦?这么说来,我也不算是死了呀。”
言罢端看掌心,但见窗下虚影、穿透掌间,了然道:“这可真有意思,死也死不成,倒和鬼眼一样了。”
羽裳见状,急忙起身放下窗棂,遮蔽天光,以免毒影魂体受损,道:“姐姐死后,命魂离开肉身,自去地府转生……爷爷说过,‘天魂归天,地魂归地’,查过生死簿,若无太大罪孽,喝下孟婆汤,就要渡了奈何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命魂去后,早该离散的七魄,却被强留在了世间。”
毒影哎呀一声,摆手道:“什么魂呀魄的,你这样说,我可就更糊涂了……”
羽裳亦是为难,却听一古老声音,道:“我来告诉你……”
正是幻木小径存在于世起,就存在古老生灵。
羽裳称其为“爷爷”,此际向毒影道:“……你是否曾与身具鬼气之人在一起?”
毒影想到鬼眼,咯咯笑道:“对呀,怎么啦?”
老者叹声道:“如此就说得通了……”
人死之后,地魂、即觉魂归地府所管,判官由此看出在生之时、因果是非,倘若品行端正,并无奸佞为恶,命魂才可往生——
毒影过去常与鬼眼修行之故,不可避免沾染鬼气,好在体质特异,故而在世之时并无彰显,如今人死灯灭,命魂前往转生,鬼气却将地魂强留世间,束缚体内七魄附着灵物之上,二者强行相融,机缘巧合之下,勉强化出鬼体。
羽裳轻笑道:“我感觉到姐姐,是在红发哥哥来过之后……”
毒影闻听血手,目露欣悦,道:“是大哥!他来青木居做什么呀……”
转而又摇头道:“哎呀,他笨死了,我都死了那么久,来这里不是触景伤情吗!”
羽裳见状,更是笑得眉眼弯弯,道:“姐姐别急,哥哥是来帮我们的——”
言罢将裂隙之事详细道来,毒影轻叹一声,道:“哎……就算是这样,他那个性子呀,也一定是难过的。”
俄而念道一事,蹙眉道:“哎呀不对,我既然是跟着大哥的,怎么又被你们召出来了?快让我去找大哥呀……”
羽裳却是为难道:“化出鬼体是姐姐自己想要的,我和爷爷都不能左右……姐姐,你知道自己是如何保住了地魂和七魄吗?”
毒影闻言,拨转发鬓,巧笑道:“怎么还能不知道呀,当然是那只银钗嘛……大哥送我的,嘻!”
言罢目露怀恋,轻声道:“那时候呀,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让少主带给大哥,给他留个念想……主上说过,做成那只银钗的石头叫什么……寒月冰魄?名字可真好听,他把石头给了大哥,大哥又做成了银钗给我。”
羽裳轻呼一声,指向桌上一方锦盒,道:“是不是就是这盒子里的发钗?”
继而打开锦盒,果见一只银钗,安然置于其中。
毒影屈指摩挲,可惜魂体穿透而过,微嗔道:“哎呀,这可叫人家怎么戴?”
此时老者之声忽而道:“‘寒月冰魄’?原来如此……寒水属阴,与你身中鬼气不谋而合,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了。不过你虽地魂与七魄常在,仍缺命魂,远不如寻常鬼仙可往来阴阳——”
言罢沉声道:“若你执意离开,立时鬼气逸散,魂体不保,则九天十地,再无你此人啊……”
毒影听罢,凝眉道:“这可不行!好不容易活过来,我可只想给大哥惊喜,要是把他吓到了,不是又要白伤心一回!”
正自一筹莫展之际,忽听羽裳道:“……姐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言罢双掌合十,口中咒诀喃喃,不多时风声响起,落下满地绒羽,道:“你看!”
毒影下到床边,仔细看去,其实非止一层绒羽,更是羽裳法力在内,当是一种封印,用以守护其中事物,只等羽裳施法完毕,再定睛看去,却见一只小鸟妖,尚不及女子掌心大,呼吸短浅,面色煞白,看来——
竟是不久于人世。
毒影蹙眉道:“这是……?”
羽裳目露哀色,轻道:“这是我与有涯的孩子……当年我有孕在身,婆婆派来蛊蛛抓有涯,有涯为了保护我与孩子……我受了刺激,生下一对孩儿,可惜一个早夭,另一个也……魂体不合,这些年只能封印在自己术法下,可是现如今,我已经快救不了她了……”
毒影神情微变,道:“你这是要……?”
羽裳目视毒影,神情认真,道:“姐姐,你可以用我孩儿的身体……一旦封印解开,她不久就会死去……我已经救不了她了,但如果我的孩子可以救姐姐,她也一定会答应的。”
毒影摇头,断然道:“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我毒影还不需要靠这么小的孩子来救!”
羽裳听罢,目中垂下泪来,摇头道:“不……姐姐你不明白……我真的已经……”
纵然万般难舍,但天意如此,半分也不由人。
羽裳所用阵法,其实损伤极大,如若强行施为,不出三年,羽裳油尽灯枯,孩子依然会死,既然早晚走到这一步,不如趁孩子一息尚存,去换另一人性命,那也值得。
毒影终于答应。
一如羽裳所言,附身一瞬,毒影已然觉出孩子魂体相离,恐怕连三年都支撑不住——
如毒影活过一世,生前修行有成之人,魂魄之力极为强盛,要吞下他者生魂,本就易如反掌,只是魂魄相合还需时间,毒影将一度深陷沉眠中,再醒之时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但毒影必须那样做。
羽裳已将她死后之事告知于她。
原来主上被救了出来,可惜好景不长,蜀山一战,主上魔体消散,重聚不知何时,大哥常年在外,就是为了寻找主上……
毒影舍不下他一个人。
当年就是在此,青木居树屋之上,她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大哥……我说过要比世上任何人都对你好,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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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譬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第十三年。
旅途依旧漫长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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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涛每隔半月或一月会来信,言道二子现况如何,询问血手下一步引导之法,尚有近来各分坛半魔生活状况等——
虽则魔君故去后,姜云凡继任了教主之位,不时传信分坛,了解教内状况,但教众不欲打搅教主修行,再者……
无论过去多久,半魔与凡人之间,始终心存隔阂,何况教主还有蜀山弟子身份,曝露太多在人前,之于世间半魔而言,并非能让他们感到安全。
教众信任少主,但他们不信凡人。
如同覆天顶之初,半魔希望不过一处安身之所,几亩三分田,知足常乐即可,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逼得半魔走投无路,只得举起刀剑,拿起长qiang,和凡人争个长短,拼个你死我活!
半魔经历过的苦痛,少主没有经过,将他带大的凡人敦厚良善,是罕有真正仁义之士,因而少主永不会知晓、半魔受过怎样苦楚,而他们的君王在世之时……
没有哪个父亲是希望孩子知道那些的。
魔君任由少主负气离去,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告诉教众们,三日后他会率领教内,攻上蜀山破除封印,半魔们只是誓死追随,没有一句怨言。
若没有魔君,没有净天教,他们又怎可能在覆天顶,在分坛安居乐业,那是与生俱来就不敢妄想之事,是魔君给了他们一切,而凡人——
凡人就连主上惟有的亲人都夺走了!!
姜云凡站在蜀山一方,出战半魔之际,教众们无疑是恨的——
恨凡人欺骗少主,要在他们的君王心上再剜上一刀!
半魔深恨蜀山,蜀山同样忌惮净天教残余势力。
净天教后起之秀中,罗欣、罗然这对兄弟,凭借蜀山一战成名,二者一毒一医,比起当年毒影护法,已是不遑多让,何况血手麾下部众,更是万中挑一好手——
若非雷涛无意接任尊者一职,甘居血手副手,魔君曾有意命其统帅血手部众,而将护法作为下任教主培养。
就是如此看似平和,实则波涛暗涌氛围下,净天教才不欲与少主过从甚密,无论如何这是半魔之事,既然少主选择了人类一边,他们自也不会拖累。
这一年,兄弟俩长到七、八岁之时,出现了记忆回溯现象。
血手神情凝重,收起雷涛密函,即刻赶赴分坛所在。
众人之所以如此忧虑,乃因记忆回溯极有可能造成魔气失控——
之于心智还未成长的二子而言,接连两世记忆过于庞大,如若交错重合,诱发惨烈回忆,轻则自我毁灭,重则狂化暴走;
且二人体质特殊,身怀毒血,一旦魔气失控,譬如当年苗女设计,只怕整座分坛都要毁于一旦!
如此事态之下,雷涛惟有请命于血手——
当今世上,除了少主姜云凡之外,惟有血手一人,能对抗魔衣与幻月一族血毒之力。
血手赶到之时,幻月正濒临狂化。
雷涛勉力支撑,禀告血手,道:“……一切……开始都还……顺利……直到——”
一开始的确十分顺利。
二人经由掌心魔印,首先记起了魔君——
以及当年里神殿内,自己如何跪而宣誓,永远追随魔君,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直到幻月记起苗女之乱,致使亲族惨死,教内险遭围攻……
此事太过惨烈,以至诱发剧烈痛楚,幻月尚且年幼,心智还未长成,至此已然难以抵挡,血脉□□鸣之力同时促使魔衣失控——
好在魔衣性情沉稳,为人谦和有礼,不若幻月激进狂躁,因而记忆回溯在他身中,仅止平和安好,十分恬然。
他记起年轻时,一次下山偶然救下一名女魔,后来与她再会,渐生情愫,覆天顶大战前夕,得知自己即将为人父亲……
血手将魔衣带出了记忆回溯,魔衣睁开眼,道:“血手……”
稚子声音尚小,眉眼shen韵无疑正是魔衣,血手颔首道:“我可以制住幻月,但不可能将他带出血毒所造幻境……只有你可以。”
魔衣了然,依循前世习练秘法,与血手一并,协力将幻月带出苦海幻境,由此破除族人所中心内囹圄,不致造成另一出惨剧。
临行前,二子前来相送,血手凝眉道:“记忆回溯应当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才会稳定,你二人务必小心谨慎。”
魔衣点首道:“无妨,经过此次,我相信幻月定能控制……你只需一心一意寻找主上即可。”
幻月嘿笑一声,洒然道:“还是那句话,有我兄弟二人在此,凡人休想造次!”
此情此景,直如当年覆天顶上,三人相视一笑,血手道:“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
言罢看向掌中一物,目中现出一丝决意。
是时候了……
他要代主上去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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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手去见了无天。
或者说唐风,又或者说……唐海。
不论这个男人叫什么,其实都与血手没关系,他来、只是为了替魔君了却一桩心事罢了。
血手赶到青荷镇,唐海却不在府内。
他上了苍木山,祭扫欧阳倩。
血手同样备了香花纸马,就在夫人墓旁,和唐海见了面。
算来覆天顶一别,至今三十余年,唐海已是年过半百,容颜渐老,此时与血手同在,反倒更像长者与小辈了。
蜀山大战前,探马曾回报,有一中年男子,样貌酷似当年无天尊者,在蜀山脚下盘桓,询问魔君如何定夺,血手当时拦下密报,不欲魔君再行分神——
当时战况,净天教也好,蜀山也罢,双方皆无退路,魔君更是孤注一掷,不惜自损也要降服神器,血手又岂能让这个男人再动摇主上之心!
此时再会,四目交投,片晌,仍是无话。
血手来至欧阳倩墓前,上了一炷香,低声道:“我有话对你说……不要打搅夫人。”
唐海也不多问,只道:“……走吧。”
唐府现在家将、大多是后来招募,鲜少知晓镇上还有一处别院,也是唐海购置。
血手不发一言,跟在唐海身后,过仪门、大厅,到内厅,方才止步。
举目环顾,但见桌椅斗柜,俱是当年模样,四下窗明几净,不染纤尘,显见雇人洒扫,唐海翻出一盒陈茶,替二人泡上一壶,道:“坐下说吧。”
血手端看他片晌,俄而语出惊人,道:“你的女儿还活着。”
话音方落,果见唐海身形微颤,茶盏中泼出水来。
念道女儿,唐海眉间确有愁苦,可人生百年,再有伤情,也不过过眼云烟,何须挂怀,是以叹道:“是,我知道。”
五年前,亦是如此时节,姜云凡曾来信,邀他蜀山一行,唐海这才知晓,原来女儿魂魄一直寄宿于血玉碎片之中——
草谷言道:“这孩子失去肉身,只有魂魄藏于血玉内,如若修炼得法,还有重见天日一天,其过程之艰辛、漫长,非我辈可想,与之相比,反不如转生来得轻松。”
唐海听罢,苦笑摇头道:“道长看她长大,自然明白……我这女儿看似柔弱,其实格外要强,心里认定了什么人,就不会轻易舍下了他。”
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又如何?
姜云凡愿意等,也等得起,自己做父亲的,又如何拦得住她。
血手道了声“很好”,怀中摸出一只瓷瓶,道:“玄火和鬼眼还活着……这是主上留给二人的魔血。”
无疑,正是留待二人重掌肉身所用。
血手目光变得很沉,低声道:“鬼眼八年前就已醒来,有他相助,玄火指日可待。此血……若你答允,大可助你女儿成事。”
唐海听罢,却是陷入一阵默然。
尔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血手用意,唐海自然明白——
他要以魔君之血,为雨柔重塑肉身,为父者、又岂能不欣悦,他也的确高兴,可唐海还是摇头,说了不。
正所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位净天教昔日功臣,早已双鬓染霜,眸光渐老,此际却如壮年豪勇之时,毅然决然,道:“血手啊,你不必再言……重塑肉身之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就是两败俱伤。我一界凡人,如今已过半百,得知女儿仍在世,已是无憾……我们这些人里,能永远追随主上,陪伴教众的,惟有你了。”
血手默然,起身道:“既如此,就不需多言了。”
临行前,唐海最后问血手,道:“你实话告诉我……主上是否早就怀疑枯木那厮居心叵测?”
血手凝视他片晌,点头道:“是。”
唐海听罢,长叹一声,憾然道:“说到底,是我有负于他啊……”
言罢惨然一笑,面容尽作凄苦,继而负手,洒然离去。
留下血手独自在院内,目光穿透晨间枯叶,落在枝头绽开嫩芽上。
又是一年春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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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年。
血手又一次经过荒石岗。
此地绕行三日,就可最快到达千峰岭。
血手每年来此,代主上给兄弟们敬上一杯,只是今年来得稍早,距离中元还有时日,决意前往盘晓木屋待上几日。
许多年来他走过很多地方,九州大地、三山海岛,神魔裂隙、里幻妖界,太半曾与魔君共同走过,亦有不曾踏足之地。
魔族肉身强横,其元魂依然。
但凡一息尚存,殒身重聚就是必然,只要血手身中龙息不灭,魔君定可还归世间,然则凝聚之所却非必然,兴许如同魔衣、幻月二者,离半魔很近,或许又会很远,此乃魔君造化,以血手之能,又如何参悟天机?
可血手近来总有种预感。
有一个地方他必须去。
此种感觉并不陌生,早在遇到姜承之前,就一直如此。
曾几何时,甩不脱、挣不开,日夜出现在梦境中,告诫他回去——
必须回到那里去!
回到那个只有他和他在的山林间。
直到遇到姜承,梦境才逐渐淡去,随之躁动也消失了,后来与魔君上了覆天顶,更是彻底没有了——
然则出乎血手意料,经年间、踏遍山川江海,追寻魔君路途中,此种感觉竟又回来了,血手不知何故,但觉心口沸腾,促使他一而再、再而三,马不停蹄走过熟悉之地,寻找那一方故里。
这一次,他来到了荒石岗。
血手没有想过,能在此地再遇故人。
盘晓。
兄弟二人多年不见,血手才知道,原来盘晓生母二十年前就已过世,当时楼兰水脉彻底断绝,盘晓遂与城内幸存百姓辗转回到中原,彼时人魔之战止戈不久,盘晓一界半魔,更是处境艰难,无路可去,不得已回到山野中,仍靠打猎为生。
盘晓回返中原路上,亦曾听说魔教为患,百姓民不聊生——
乔装到镇上换取米粮时,还见过厉岩画像,写着“血手”二字,才知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左护法,就是厉岩。
如今血手就在眼前,盘晓却没有问,他想厉岩也好,血手也罢,他的大哥从来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必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盘晓同样没有问千峰岭——
他去过,可那处设有魔君封印,根本进不去。
但盘晓能看见那些败落……
他总能猜到一些的。
那一夜,兄弟二人促膝夜谈良久,直到东方既白,金鸡报晓,才和衣而卧,次日血手邀盘晓前往净天教旗下分坛,盘晓答应了——
过去他一人离群居所,只因不舍父母亲情,时常觉得若在凡人中,兴许有朝一日,就能得见爹娘,而今母亲含笑而逝,盘晓惟有惦念,是年老体弱的父亲……
他去折剑山庄打听过,老父竟也已不再,想来当真孑然一身,此际再遇血手,自然就想回到同族身边去。
血手传信雷涛,又将信物交于盘晓,叮嘱他十日内赶赴联络点,教内自会有接应,盘晓奇道:“大哥,你不与我一同走么?”
他问血手为何一直在外流浪,血手只是答他,我要找一个人,不找到他,我绝不回去。
盘晓于是了然,他问血手,他是你曾经想找的那个人吗?
血手点头,道:“我相信,他是。”
再没有一刻,血手比现在更确信,他要找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魔君——
血手此生,惟一认定的君主。
与盘晓分别后,血手祭扫了千峰岭,继而再踏征程,几个月后,他偶然经过了一个小村,见到了那个幼时给过他吃食的女人。
女人已经很老了,可她见到血手,仍是认出了他。
她自觉愧对血手,于是要趁自己还有口气在,将既往一些事告诉这个她曾经救过的孩子。
原来厉岩当真救下过两名世家弟子。
女人叫不出世家名姓,只道家主有大能,寻来仙家之人,从妖兽口内救下他等性命——
然则厉岩身负魔气,家主不欲弟子与半魔牵扯,但厉岩毕竟还小,非但未与凡人结仇,更舍命救下两名弟子,修仙之人岂可痛下杀手?
家主左思右想,念道一法,唤来女人与她丈夫,给了一笔数目可观钱财,着他等救助厉岩,又给了仙门秘药,给三个孩子服下——
只要知情者守口如瓶,二子不会记得为半魔所救,而厉岩,这个不幸卷入的半魔子嗣,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出手相助,从此也永不会再想起来。
殊不知天意弄人。
厉岩虽为半魔,血脉之力薄弱,值此幼年之时,魔气还不充裕,以至药物封印太半记忆,但毕竟溯出蚩尤一脉,天生不惧寻常药毒,故而元魂沉眠,深陷混沌之际,譬如置身梦境之中,能记起当时模样。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不休,致使厉岩心中,终究存有一个模糊身影,只等他去寻找。
血手听罢一切,只问她,道:“既然当年不曾说,为何到了今日,反要告诉我?”
女人摇头道:“你是我惟一养过的孩子,不论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人言可畏,我是真的想留下你……是我愧对你,早该把这些事告诉你,如今这样,也算是对自己这辈子,有个交代吧。”
血手隔日离开了村子,而女人早在前夜就过世了。
似乎就这样吊着一口气,要把一辈子的心结解开了,才能安心离开。
血手并没有太大触动,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而是正如女人所言,当年厉岩在此,一度以为能有容身之所,但女人和她丈夫赶走了他——
她内疚的、是自己不该如此对待一个无辜孩子,而非人与半魔之间,若非不公与猜忌,本可相安无事。
说到底,人言可畏,畏的、岂非正是人心自己。
但至少经过这件事,血手知道了自己之所以失去记忆,是因为药物,而非受伤!
血手找到了罗然。
他知道自己离心中的目的地更近了——
他必须想起来!
出乎血手意料的是,罗然告诉他,仙门遗留药力早经瓦解——
分得魔君之息,觉醒蚩尤之力的血手,绝不可能输给凡人药物,隔断深层记忆的,是魔衣一族的秘药。
血手去找了魔衣,后者听罢,叹息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你……当年你走火入魔,情况危急,主上……不得不找到我,让我制作药剂,助你成事。”
但其实血手不在乎始末,只道:“我要你解开。”
魔衣默然片晌,点头道:“十天,十天后解药给你。”
恢复记忆第一件事,血手不由分说,冲出了分坛——
他要找的人……
他一直在找的人——
那怕完全不记得,没有了记忆也在找的人!
就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