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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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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宴
……求、不、得……!?
君若胸口刹那涌上一股恶寒,失措地看向蘼央――那双剔透地几乎能将人心剥落的瞳孔里,正赫然映着他脸颊上血色的字。
那是“求不得”!是在宗龄府的梦境中想看却看不透的桎梏,是魍魉伤口上触目的昭示――他看到了“求”,却没看到“不得”。
蘼央那只在他脸颊上比划的手和梦境中描着“求”字的手渐渐重叠……每写一笔,那些一撇一捺都似毒蛊般往他的肌肤里延伸一寸,仿佛要将那似乎昭示着命运的三个字永远地烙在这张脸上。
这是他的命运?这就是他不惜血刃兄弟,却在最后看到的命运?――他战栗地摇着蘼央,拼命地想质问,却发不出声。蘼央不知何时阖上了眼,胸口涌出的血浸湿了君若大半的衣袖。
那盏灯慢慢挣开蘼央的手,似落羽一般,坠下――“啪”地一声,杂草随即被飞溅出的火星点燃,刹那间,火已将二人围住……
君若木然地看着合围的戮焰,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倒在地上死去的人不是蘼央而是他,那该多好。火焰是青蓝色的,争高直指,恣肆地跳着巫魔般的舞蹈,天宇间慢慢泛开磬钟声,耳边纷乱嘈杂,火焰燃放的噼啪声里,铁骑刀枪、惨呼号哭,伴着奇怪的低语,交错起伏,回音一阵一阵――
“国脉天数尽,四子代受劫――苍海映苍天,日出亦日落。生亦灭,障亦空,求亦不得。”
“求不得,所希望处,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报。”
“人生在世,心为形役,形为事劳。”
……
空中厚密的云聚拢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他只觉身体越来越轻,人却在迅速地坠落,像只被拔去双翅的蝶虫,生生地被抛进六道的烈焰中……
“君若!”一声厉喝,一股怪力突然缠住了他的手,生生地将他从火海里拽了出来。
喊的人是龙神尧,用念力把他拉出来的是冥狩,跟着过来的还有竺郗棠御和慎。
火并没有扩散,只是小范围地燃烧。
“蘼央人呢?”最先发问的是竺郗棠御,他听到君若和蘼央的争吵声,所以赶过来看。此时他漠然地看着着蜷缩在地上的君若,眼睛几乎可以将他看穿。
君若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刹那间竟然仓惶失语。
竺郗棠御没再追问,径直走向那堆还在燃烧的火,却突然被君若一把抓住。
“你去了也没用,蘼央死了……我杀了他。”他终于颤抖地发了声。
火焰似被倾注了魂魄一般,刹那地一凛,旋即,万籁俱寂――
蘼央死了?
“君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龙神尧上前抓住他,然而看到君若袖上大片血迹,他也愣了,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慢慢松开了手。
蘼央死了……被君若杀死了……
“不是我的错……不是……”君若瑟瑟发抖地注视着当空的那枚赤星――想成为强者有错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千古兴亡,无不由流血而成,天底下哪个仁君贤王在前往王座的道途中,脚踏的不是尸骨堆积的高阶?谁又能保证这些骸骨中没有那位君王的兄弟姐妹?
“是啊……那不是我的错……”众目之下,他瑟然地一笑,摇晃地站了起来,“是蘼央要和我争王座,可是他输了……仅此而已……”
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影子“飘”到了他面前,冷不防地就是一巴掌。
出手的是竺郗棠御,依然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只是眼中多了轻蔑和怜悯。众人摒息看着对峙着的两人,倘若此时他们打了起来,就是覆水难收的结局了!
“竺郗公子,请住手!”冥狩冷然地制止道,“这的确不是君若的错。”
“哦?”竺郗棠御回身一声轻笑,嘲讽地看向冥狩,听他能说什么。
冥狩食指一弹,君若随即似木偶般被一股念力勒住了左手――手心正缠着一团黑气,想必它还沿着经脉,一直延伸到心脏,“那是蛊龋,会生魔,然后把人心的恶念无限膨胀的妖物。被这种东西侵蚀,君若到现在只杀了蘼央一人,已经是功德无量了,”他斜了一眼魍魉石化了的尸体,嘴角撩起丝森然的笑,“想必是碰了那东西吧?”
慎诧异地看着冥狩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切开君若的伤口,将蛊龋释放出来,魔物遇到空气,发出凄厉地嘶叫,慢慢升空后,消散。
“你就没有人类的感情吗?”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实在不懂,为什么亲人故去,他还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死去的是蘼央,是你的亲生兄弟不是吗?”
“那你要我做什么?”冥狩没有动怒,然而眼神却是难以名状的恐怖,“杀了君若?为他报仇?”他看着话音刚落时龙神尧反射性地将手挡在君若身前,连慎也在这一刹那拔刀作势,突然恨意汹涌的眼中掠过一闪即逝的苍茫,他深缓一口气,指向火焰灭去的那堆灰土,“还是……要我抱着那堆灰哭给你看?抱歉我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哭!你说我没有人类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是人类!你满意了吧?”
冥狩目色森然地看着众人,头顶的伤痂慢慢裂开,淌下赤红的脓血。突然,拂袖而去。
“他心底承载的是篌焰所有的恨……”竺郗棠御轻叹一声,低声道,“那叫做‘怨憎会’,所不爱者而共聚集……”
君若闻言陡然一颤,愕然地看向竺郗棠御――怨憎会,莫非……那就是冥狩所注定的“劫”?
夜色沉凉,晖影斑驳的月下不是交错着“鬼”飘渺来去的影子。
貔州城外,州师偕同“鬼师”已围城数日,城内敌军斗志疲弊,正是一鼓作气杀进去的好时机,然而他们依然被命令待命城外。
“灏簧大人,从貔州撤出来的百姓都已经安顿好了,”一名青衣女子撩开军帐,冲着帐里的一个高个儿男子笑道,她眉目深艳,一笑露出一排好牙。
那叫做灏簧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明眸皓齿,乌木色的长发很随意地束起,一身戎装穿在他身上,却没有军人该有的威严。
“辛苦了,”灏簧合起摊在案上的卷轴,几天来不眠不休地围攻,他脸上却不见疲惫,“说起来,总算能扬眉吐气地打一回了!”
“总算?你过去一直在输吗?”女子支着脑袋,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女孩子说话怎么那么刻毒?”灏簧耸了耸肩,“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法打。貔州又不是什么重地,兵力配备本来就少,冥皇子偶尔肯借个‘鬼师’用用,可每次也只是把宁生门驱赶了事,下次又会再来。这次不知那难伺候的小鬼吃了什么药,变得这么积极……”
“咳。”一旁待命的副将不冷不热地咳了声。
“知道了知道了,不可以称皇子‘小鬼’,下次会改的!”灏簧重重地呼了口气,转而看向那女子,“你跟那些撤退的百姓一起离开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丫头待的地方。”
“我才不是丫头,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女子嘟起嘴,抗议,“不要老是丫头丫头的,我叫碧溪,大唐来的。”
“大唐?既然是大唐来的,又是大小姐,跑篌焰来做什么?”
“大唐那边在打仗,爹要我来篌焰投靠舅父。”
“大唐是这样,篌焰又何尝不是?”灏簧皱起眉头,目色怆然地望着羽歌的方向――篌焰依然和平,天承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然而腐坏的不是治世,而是人心,篌焰……已经过了鼎盛空前的时期――强弩之末!
“那你又怎么到这儿来的?”灏簧轻呵一口气,问道。
“舅父家出了事,舅父死了,表哥不见了,那个家是不能待下去了。”
“所以就跑来貔州客栈卖唱了?”灏簧想起初见碧溪时她还正在貔州客栈边击罄边唱“青山成泥人未老”,不禁觉得又好笑又好奇。
“因为我要找个人,客栈来来往往的人多,消息也灵通,再说,我也想试着赚点钱。”
“找人啊……”灏簧摸摸下巴,想了想,“我大概可以帮上忙,反正估计几天后,城里的乱党就可以投降了,到时我下道通缉令,肯定能帮你找到人!就算是你帮我安顿百姓的谢礼好了!”他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你要找的人是谁?长什么样?”
“嗯……‘桐庐三剑’中的‘蘼剑’,长相是……娃娃脸,个子比你矮小半个头吧?有时候会扮成女人。”
“一个大男人扮女人?”
“啊,对了,”碧溪一击掌,突然想了起来,“他喜欢穿樱桃色的衣服,上面总是珍珠玛瑙挂得满满当当的!”
碧溪这么一说,灏簧同那副将同时一滞。
“你找他……做什么呢?”灏簧拢起眉梢,小心翼翼地问。
“他杀了我舅父。”
“你要报仇?”
“那倒不是,舅父本来就不对,再说若非我把舅父的秘密告诉他,他也不会决绝至此。只是他欠我的人情还没还就走了,我担心他会耍赖!”碧溪意味深长地敛了敛双眼。
“他欠你人情?”灏簧笑了出来,”他怎么欠你人情了?”
“他说如果我把舅父的秘密都告诉他,他帮我找我爹去。”
“哦……”灏簧扫兴地摇摇头,“我还以为是什么山盟海誓呢!”
“你可别像他一样,说话要算话,”碧溪不以为然地拍拍灏簧的肩,爽朗地笑开,“说定了,你可别忘了帮我下通缉令哦。”
说罢,转身出了帐。
“能认得蘼央,她也算是个深藏不露的丫头!”灏簧一口饮干杯中酒,有意思地笑笑。
“我查过她了”副将解开头盔的扣子,一头奇异的金发流泻下来。
“查她做什么?”灏簧不解,“我说海洲啊……你过去是不是做过扶桑忍者,动不动就查这个人查那个人的?”
“幸好我查了,”海洲道,“她是大唐碧澄郡的郡主。”
“碧澄郡主?”灏簧整个人一凛,不可思议地看着海洲。他的确听闻过大唐的一次内乱中,邻近突厥的碧澄郡最先陷落,然而当乱党入郡后,碧澄已是空城一座了。可如今要他相信碧溪就是那位失踪的碧澄郡主,实在是……
“她现身篌焰,然后和蘼皇子相遇,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要不要我继续查?”
“不用,总要相信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知不知道,海洲?”灏簧拍了他一下,拎起佩剑,出帐巡视去了。
海洲紧随着跟了出去。
“这个世界没有好坏,强者生存。”――那是他在扶桑的师父教他的真理,不能相信任何人,除非想自己早点死。
他笃信于此,才活到现在。“相信世上好人比坏人多”――除了灏簧,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北疆一向雾胧的月,今夜是少见的分明。在玄鳞边界从蘼央那一行人处逃离后,他随着流民到了貔州,参了军,更是不到半个月,就被提拔成了州司马副将,那是一般士兵想都不敢想的荣幸。只是偶尔凝望长烟落日,会想起些很不堪的事情――比方说,有人用绳子套着他脖子,说他是“采花贼”;比方说,明明是敌对的,却在魍魉来袭,千钧一发时,莫名地和对方成了战友;又比方说,他当了十几年的密探,竟在暗杀对象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萌生了“不杀”之念……
偶尔也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想到这些,会不由自主地笑……
天东微抹着绯色,正映着渐起的雾霭。
冥狩半靠在窗沿上,似看非看地对着貔州依稀的城廓。自貔州围城,已是一月有余,城中早已水尽粮绝,然而起初溃不成军的宁生门众却慢慢稳扎稳打起来,反而如是不成对峙的对峙,正消磨着城外州师的斗志。
“果然……一切都在计算之内。”冥狩幽幽地道,一边摩挲着地上才长好的青苔――果然一切都在蘼央的计算之内!他心知蘼央非同一般,但此等的神通广大,还是令他不可思议――蘼央……或许有种什么都能看透的天赋……不管过去、未来,还是命运,说不定那些孤魂野鬼蘼央也一样看得见。
然而,什么都能洞悉的人……还能被叫做“人”吗?
“如约的,我会许给你一个不再流血,不再有杀戮,没有孤魂野鬼的篌焰,每个人都可以掌握自己命运,幸福地生活下去的篌焰。”――说着这句话的人早已化成了堆被火烧得分不清是草灰还是骨灰的粉末,之后君若失踪;龙神尧被一纸圣谕召回羽歌;竺郗棠御留着也没意思,便回了玉衡宫;眼下又传来消息,已故宗龄王之子南宫鸣集结亡父旧部,攻下西北若干城郡,放言“不谋君位,只雪父仇。篌焰若能交出杀父凶手绛翎王,南氏则依然是篌焰的忠臣,否则便是逆臣。”天承得讯后怒不可遏,判绛翎王为乱臣,遂召令天下,缉捕蘼央,以清君侧……
亡国的丧钟已经悄然响起了,在这个国依然金碧辉煌、四海升平的时刻――冥狩长叹一声,随即撩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然而陡然间,笑容却生生凝滞,半晦的西天刹那一声厉响――是貔州!那是貔州求援的信号!
冥狩纵身跃上天台。
莫非……
空中战云翻滚,阴霾在仿佛沸汤的积雨云间旋起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漩涡,疾速地逼近下方貔州州师营,乾坤弹指间被悚然的黑暗笼罩。
州兵向漩涡挥舞着刀剑,奋力阻止着它们的迫近,然而捣入漩涡的手再伸出来时已被啃噬得血肉模糊。
漩涡触到血腥,发出仿佛欢笑的唳叫,转瞬间,密密麻麻的长着娃娃面孔的飞虫从漩涡的中心分散、逼袭而来,几乎同时,惨呼当空,那些飞虫竟生啖起活人的躯体来。
“快点火!不要用手去碰那些虫,那是虫婴!”海洲和灏簧各自擎着火把,背向而立,周遭的虫婴因惧怕火光而不敢靠近,然而那密密麻麻、前赴后继的汹涌来势,俨然将他们围进了一堵死墙,二人只听得四周惨呼此起彼伏,却什么也无法看见。
虫婴是魍魉的一种,群集而生,食人畜血肉。如今的篌焰有能力操纵它们的,除却能操控“鬼师”的玄鳞王•冥狩,就只有……
“是觉!”海洲双唇微动,目色凝定如铁,“虫婴是宁生门大护法•觉派来的,一定是他!”
灏簧一震,就在此时,虫婴的包围圈露出了小小的空隙,他窥见已有不少人燃起了火把,心下舒了口气。
“宁生门明知冥皇子能操控‘鬼师’,还依然向貔州进攻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觉的麾下有最强的持国军,也就是魍魉军团――唯一完全可以和‘鬼师’相抗衡的军团,”海洲森然地看着密布的虫婴,他曾是宁生门下的武者,持国军的战力,他最是明了,“虫婴是持国军的前锋。”
“前锋?难不成真正要命的还在后头?”灏簧笑着拍了拍后脑勺,心头却不由得一抽――倘若持国军主力一到,全军覆没也就罢了,貔州就此沦陷也就罢了,那些引宁生门众入关前撤出的百姓仅驻在几里之外,怎能让他们遭受池鱼之殃?
他正想着,城内突然一声巨响,城门应声而倒,号呼震天――被围困的毗沙门军竟炸开了城门,蜂拥而出。
州兵,腹背受敌!
而此前随同州师一起驻扎于此的“鬼师”此刻却寻不见踪迹,向玄鳞王求援的信号到现在还没有回应――灏簧眯起眼睛,一滴汗自额角滑落――冥狩,究竟想干什么?究竟想置篌焰于何地?
“冥狩!”有人冲了过来,一把扯住正望着远处发呆的他,冥狩猝然地回神――是慎,“你在干什么?貔州告急的信号看到了吧?”
“不愧是蘼央,连这都预见到了,真让我佩服。”冥狩喃喃道,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赞意。
“……”
“他说陆凝蛸不是那种牺牲了一个毗沙门军就会罢休的人,他一定会反击,所以我们不能让毗沙门军死绝,必须留下作诱饵,难怪一开始不让我起用‘鬼师’的主力,原来是为了引宁生门的主力上钩……真是料事如神……神?对啊……说不定真的是神……”他死拽着拳头,眼中交错着仇恨而绝望的笑意,“他原来和我一样,被称作‘人类’的只是躯壳而已……”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一旦貔州沦陷,所有的安排、努力都前功尽弃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冥狩突然冷静下来,目光如芒针般地刺向慎,“不过蘼央已经死了,我和他的约定也就自然解除,我没有要援助貔州的义务。”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慎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别忘了篌焰是你的国家……”
“够了!”冥狩冷笑着截下话,笑容寂凉,“你懂什么?你以为宁生门之乱纯粹是江湖在一头热?篌焰若没有不测之患,哪里会有动乱?名为治平无事,可是这个国已经开始腐坏了!只要点一把火就会崩溃!看不到这点的只有你和父王而已。
“你说篌焰是我的国家……可是为什么在它真正四海升平的时候,将我置之度外,而一旦国之将亡,却要我为它拼命、为它死?凭什么?”
“我不跟你说国家,我跟你说百姓!如你所说,篌焰注定会灭亡,所以百姓遭殃就是天经地义!?那么,是不是到了篌焰尸骨如山,你才会满意?”
“可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冥狩嘲讽地看着慎眼神骤然的变化,嘴角的笑讽刺而深邃,“打从我出生那天起,篌焰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不要说我抛弃了国家和百姓,是他们抛弃我在先,我恨不得这个国从来都未存在过。”
“你……”慎被他激得浑身发抖,她咬着嘴唇,扼制着心头涌上的怒气,“我明白了,说什么篌焰抛弃你在先……明明是你自己不幸,所以要全天下的人跟着你一起不幸,是不是?”
话落的同时,冥狩一个回身,狠狠地抓起慎的衣领。将她重重地抵在天台石柱上,烟水晶般的眼睛却滞然地望着地面――他不幸?她说他不幸?
“太可笑了!我哪里不幸?”他陡然抬起头,眼睛近乎于疯狂地对着她,“我堂堂篌焰四皇子!只要我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哪里不幸?怎么会不幸?”
他歇斯底里地摇撼着她,仿佛心中长年积压的疯狂和怒火刹那间溃围决堤,直到声音嘶喊到沙哑,喉头有血腥渐涌上来,他突然松开了手,跪倒在地上,像只寒蛩般,瑟缩成一团。
慎愕然地看着他――这是冥狩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地失控。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咄咄逼人地说着自己有多幸运的少年事实上是何其的悲哀。
他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东西,然而常人理所当然的所得,他却从来的未拥有过――那是根本无法言喻的痛。
为什么他会罔顾国土江山,为什么会无视黎民百姓――慎多少有些明白了――因为这个国家……有冥狩的影子!表面上光鲜耀眼,实则已是千疮百孔!
在他眼里,该毁灭的不是篌焰,而是他自己!令他恨不得从未存在过的不是这个国,而是他自己!
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呢?慎呆然地看着冥狩,几次想伸手过去,却不知为何没有动。少年玄黑的额发凝着汗珠,耷拉在苍白的两颊,他头顶的伤隐隐渗着血迹,竺郗棠御明明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伤,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愈合?
那是什么伤呢?谁会在皇子身上加诸这样的伤害呢?慎摒息凑近看去――那伤是两处圆状的凹陷,对称地生在头顶两端,似是剜骨之伤。
剜骨!?她猛抽一口气,一个念头迅速在她几乎停跳的心头膨胀――为什么要剜骨……为什么是这种形状和排列的伤口……简直就像……犄角!
犄角是鹿蛮血族的证明……难道,冥狩身上淌着鹿蛮的血!?
所以……他才恨这个国家,所以才眼看着貔州危急却不伸援手,因为篌焰灭绝了他的种族,夺走了他的同胞兄弟!?
慎失措地看向蜷缩在地的少年,突然似看到瘟疫般地落荒而逃。
“她逃走了……”
“她发现犄角了。”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左右虚浮。
冥狩呆然地从地上爬起,双手紧紧地抓住领口,仿佛片刻的松懈就会让呼吸停止。
慎发现了?她发现犄角了吗?
“不杀了她的话,你和你的兄弟都别想活命。”
“她一定会去告发的。”
――鬼魅的低语此消彼长,令他顾应不暇――
“你还在犹豫什么?这还用得着考虑吗?杀了她……你不是恨她吗?你不是恨所有人吗?”
“是啊……你很累,很恨,是不是?杀了她,然后毁了篌焰,你的使命就完成了!”
“你本身就是为了恨而生的,不是吗?”
“住口……”冥狩半阖着眼,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扎进掌心。
“你没有理由否认,这是你的宿命!一辈子也逃不开!”虚无中陡然飞出一只手,紧紧地扣住他的喉咙,坚石的地面发出沸腾的声音,一张张神情空洞的脸浮现出来,“就算你死了……也逃不开!”
“住口!”
“为什么要住口?你不敢听?”脸突然向他欺近,瑟然地裂开嘴,“身为篌焰的皇子,身上竟流着鹿蛮的血……多可笑啊,你以为剜去了角,就可以把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也一起剜掉吗?可是你看看清楚吧,犄角可一直长在你头上!”
“……!”冥狩跌撞着后退,双手失措地摸向头顶――什么也没有!――他长舒了口气。
犄角是连根剜去的,怎么可能还在呢?
“国脉天数尽,四子代受劫。可是多讽刺多可笑啊,篌焰的救世主竟是半个鹿蛮人!十足的杂种!”
“住口!”一声断喝,冥狩高高举起的手掌凝聚起伏魔的灵力,然而一刹那,手却停滞在了半空,转而一拳击向他身畔的廊柱。
石屑横飞,周遭转瞬间只有风鸣云动。
手上的血顺着廊柱的雕纹蜿蜒而下。
“蜒洄!”他唤道,“蜒洄!”
“主人。”
地面逐现出一抹阴霾。一只虎爪鳄尾的巨隼从虚空中现身,朝少年恭敬地伏下身。
“带我走。”冥狩利索地爬到蜒洄背上。
“你流血了……”蜒洄提醒道,冥狩头顶的伤不知何时复发,血正顺着冥狩的脸颊一直淌到它背上。
“它们没有说错。”少年伸出手,让血滴到他的掌心。
“主人……?”
“犄角一直长在我的头上。”冥狩看着血慢慢在他手心里化开,和他的掌纹融为一体。目光艰涩。
这是宿命,一辈子也逃不开……就算死了,也逃不开!
“蜒洄,我好恨啊……”少年对着驯服的魍魉道。
“主人是恨自己身上鹿蛮的血?还是恨自己能看到魑魅魍魉,看到篌焰最黑暗最不堪的东西?还是……”蜒洄侧过头,“还是恨大皇子二皇子……?”
然而蜒洄却没有等到回答。
远空战云涌动,半晦的天空密布着漩涡。
“蜒洄,我想去貔州……”
少年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