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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影祸》第一章 ...

  •   章一

      入夜,淡淡的月色勾勒出西府海棠的疏影,庭院里弥漫起清香。

      踩着石子路,抬眼看看那间亮着灯火的大屋,二月红皱了皱眉,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一路跟着的丫鬟吩咐道:“你不用跟来了。”那低眉顺目的小丫鬟颔首就要转身,又被叫住。

      二月红想了想,又道:“你到街口那面摊上去,给我买碗阳春面来,送我屋里去。”小丫鬟应着便离开了。

      二月红叹口气,上前推开那扇红漆雕花大门,家中几个长辈都在,和他隔着一张大桌坐成一排,在颤动的光晕下显得面色不善。后边立着几个丫鬟,都垂着眼不言不语,气氛安静而压抑。他随意往边上瞟了一眼,果然,那女人也在。她坐在角落里,轻倚着高脚茶几,纤细的手腕搭在扶手上,低着头,也不瞧他一眼。

      人前倒也安静温婉。他默默想。

      问候了长辈,不等同意就拉开椅子坐下。老夫人刚想说什么,就被老爷子抬手制止,且吩咐给二月红倒茶。看着他啜了小口,老爷子这才缓缓地开腔道:“红儿,你知道喊你来是为了什么?”

      二月红抬眼就碰见长辈们严肃的眼神,轻轻搁下茶杯:“知道。”

      “想好了?”“想好了。”

      话音刚落,夫人便急切地劝道:“红儿啊,娘知道你心善,救了那丫头,但你这竟然还要娶她……也门不当户不对的啊!”

      听了这话,一边的三叔也开口:

      “是啊,不求大家闺秀,起码也得是个与咱红家匹配得上的人家的女儿,可那丫头……她只是个面摊卖面的啊!”

      “母亲,三叔,”二月红不卑不亢地开口,“红儿作这样的打算,自然是已考虑清楚了。”目光淡定地在众人脸上扫过,“红家虽然是大户,但也是靠倒斗起家的,与那兰花门同属外八行,绝无看人不起之理。既然那丫头被兰花门看上,也就相当于做了凤楼的女儿,和盗门是‘大哥不笑二哥,螺蛳不笑蚌壳’。何来门不当户不对之说?”

      这话听起来令人不怎么舒服,却又似乎在理,长辈们被噎了一下,不想这小子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但怎么可能就让做晚辈的抢白了去,于是不知是哪位冷冰冰地开口:“即使如此,她与咱们也是有个高下之分。她一个野生野长的小丫头,没见过世面,不通礼数,你带她出去,恐怕是得破了面子。”你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好面子么,她要是在你那些个朋友面前跌了份,你恼火也好后悔也好都没用。

      二月红听了,也不急于反驳,只是歪着头垂着眼笑了笑。那位见他不说话,以为占了上风,正要乘胜追击,却只见二月红抬起眼,手指插进头发里一拢,道:“二叔,您也知道红儿好面子,”看见对方被猜中心思垮了垮嘴角,二月红挑起眉,“所以红儿自然选的懂事体面的姑娘,怎么会让她给我跌份。”

      “哼,你说过多少这样的话,你以为你爹还会信么?”听见这不阴不阳的语调,二月红蹙起眉,斜眼看去,果然是那最不知饶人的堂伯。那老小子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胸前,绷着脸:“你向来胡闹,过去往来的那些女子你都说好,劝都劝不住,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我看你啊,哼,这次只怕也只是一时冲动,算不得数!”

      “红儿听说成家之人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稳重。娶个少夫人在家,说不定可以克制红儿的冲动性子呢?”二月红也学着那怪腔怪调。

      “你……!”堂伯瞪着眼想站起来,却被拉住了,不得不压下火来。“唱念做打没学成,狡辩倒有真功夫。就算你说得有理,人也要负点责任。你这样,对得起霍家小姨么!”

      此话一出,众人似乎都静了。二月红顺着话往角落里望去。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抬起头望着他,发丝垂在眼角,遮在阴影里的眸子有些黯淡。没有上妆,她的肤色有点苍白。

      女子望着他,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二月红回过头来,笑了。“红儿和芳苓并未过订立什么婚约,之前也是你情我愿,谈不上对谁不住。露水姻缘,见到日头也就烟消云散。相信芳苓也能找到如意郎君。”“若芳苓实在难以割舍,红某也只能说,抱歉。”后面是说给那女子听的。

      二月红站起来,恭敬道:“若是各位叔伯没什么意见,那还是早日提亲下聘礼。天色已晚,若无他事,红儿就先退下了,各位长辈也早些歇息。”说完微微鞠一躬,转身要走。

      “红二爷!”是霍家小姨的声音。二月红顿了顿,却没有理睬。

      “红儿。”这回是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发话了。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却透露着威严。二月红不得不停下,转过身来。

      “红儿,听说你是去倒斗,得来金钗为那丫头赎的身?”老爷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是。”

      “为何不和家里商量?”

      二月红皱了皱眉。

      “因为……红儿想,家中不会允许……况且,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仔细思考。”

      放下茶杯,抬手示意丫鬟端走。老爷子又问:“你是真心喜欢她?”

      “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她不是大家闺秀,也未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处。”

      “因为……”二月红顿了顿,片刻,唇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因为红儿爱吃她做的阳春面。”

      那堂伯嗤笑出声,显然是误解了什么。余人也是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倒是老爷子一动不动,看着二月红认真的眼神。

      过了好大一会,老爷子才开口道:“红儿,爹相信你是懂事的。你先回去吧,此事我们会好好考虑。”

      那些叔伯们开始不服气,但老爷子不为所动。二月红有些诧异,回过神来立即欣喜地应了,便离开了。

      屋里安静了片刻。煤油灯里的火光跳动得更加厉害,像是被风吹得摇摆,平静下来后便暗淡了很多。便有细心的丫鬟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旋出灯芯,屋里这才重新恢复了光亮。虽然长沙城里很多大户人家都用起了电灯,夫人瞧见了眼红,也劝过几次,但是老爷子却说那西洋人的东西和红家唱戏的气氛不合,固执着就是不许装电灯。煤油灯的火焰容易把墙壁、屋梁熏黑,于是红家的每一盏灯上都有一只精巧的罩子,据说还是红二爷小时候亲自设计的呢。

      “咳咳,”还是老爷子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时候是不早了,各位,还是早些回屋歇息吧?”说着就要起身,近身的丫鬟便过来扶他。

      那二叔抢先站起,摇着头问道:“大哥,你这样是不是太惯视那小子了?这种事情,应该趁早让他死了心好。”

      “是啊,娶那么一个小丫头,还是个差点儿进窑子的,说出去,”三叔两手一拍,“这,这不惹人笑话吗?”

      夫人也无奈地劝着,那堂伯只是阴着一张脸不说话。

      老爷并未作什么说明,只笑了笑,缓缓道:“红儿大了,是该有个家了。”稍作停顿,又道:“我相信红儿能够自己做出一些选择了。”说罢便出了屋子,留下各人面面相觑。

      过了会,那些叔伯说了些客套话,便各人回屋了,只剩下老夫人和那换做芳苓的女子静静地坐着,旁边陪着一两个贴身的丫鬟,也是不言不语。屋外似乎是起风了,朱棂上印着婆娑朦胧的树影。

      老夫人别过头来望了望痴坐在那儿不吭声的芳苓,犹豫了会儿,叹了口气,唤道:“芳苓啊……”

      那女子又愣了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见老夫人朝自己招手,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起身向老夫人走去,轻声答道:“哎,伯母。”

      一边的丫鬟上前为她拉开椅子,芳苓便坐下。入秋了,夜里有些凉,还好那椅子上都搭了银红撒花椅披,也令人不甚难过。丫鬟又端着茶壶来续茶,早已泡开的茶叶随着滚水的注入在杯里沉浮。茶水的颜色比方才淡了很多,冒出袅袅白雾。

      见芳苓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老夫人又是一声叹息。她拉过芳苓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抚摸着,关切道:“天凉了,多穿些衣,瞧你这小手冰凉的。”

      霍芳苓抬起眼看着老夫人,唇角挂着笑容,眼里却是憔悴,应道:“是了,伯母。”

      轻拍着霍芳苓的手,老夫人叹息着望向别处,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数落道:“我这红儿,从小就任性执拗,他父亲又是极为娇惯他的,自他入学堂那天起,就没让我打骂过他,说是什么,练戏的时候打狠了,平时就不能打,别是打坏了。”

      霍芳苓看着老夫人陷入回忆,不禁自己也想起曾经无意中看到的他练戏时候的样子。
      那时他神态极为专注,没有发现她躲在一旁,她就在那儿痴痴地看了他一下午,听他入戏时如怨如泣的反西湖调,心里也跟着凄楚。后来,她也曾触碰过他身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当她问起,他也只是笑笑。

      老夫人继续道:“大了后,他爹仍是放他自己疯自己野,也不知大大小小闯过多少祸。好在这孩子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知道自己怎么去摆平。”摇摇头,“可这天底下做娘的,哪有不担心儿子的。他每次一闹出什么事来,我心头就七上八下的。可他总不让人省心,于是我就希望能有个好妹子能管住他,以后也有人照顾他。”

      说着便抬手轻抚霍芳苓的鬓角,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芳苓啊,伯母知道你是真心对红儿好,也希望百年之后是你来替我照料他,”老太太把手按在霍芳苓的肩上,感受到了细微的颤抖。看着她眉头紧锁,也无奈地皱起眉,“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家不像你霍家,女人没说话的份。我劝他是不会听的,更何况现在你伯父似乎也顺着他。伯母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不求你能原谅,也还请你也别太怨他。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能找到比红儿优秀百倍的人的。”

      霍芳苓咬起下唇,眼眶红了红,却始终没有让泪水掉下来。良久,她才抬起头,勉强地笑着答道:“知道了,伯母。我不会怪他的,我相信他作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

      老夫人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可怜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

      被老夫人送上马车,挥手作别后车厢便开始颠簸。马蹄踏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嘚嘚”声,在寂静空旷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霍芳苓低头捂着脸,有些凌乱的发丝垂落了下来。

      想起二月红刚才的那些话,他似乎丝毫不考虑当时在场的她的感受。自己和他相处那么久,难道在他心里一点感情都没留下么?可他当时那样认真的表情,的确……是从未对自己流露过的。面对她时,他虽然也是千般温柔,可她总是觉得,他的眼睛透露出心不在焉。

      突然,只听得外面一声马的嘶鸣声,一阵剧烈的颠簸,马车突然停止前进,霍芳苓差一点摔下去,不得不伸出手去扶住车厢的内壁。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听见车夫的骂声。霍芳苓撩起车帘,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只见那车夫跳了下来,嘴里骂骂咧咧的,那马儿不安地乱动,打着响鼻。

      “怎么回事?”霍芳苓问道。

      “不清楚,刚才一个影子突然蹿了过来,然后车子好像碾到了什么东西。”车夫摇摇头,走到车厢边,蹲下查看。

      “影子?”霍芳苓有些奇怪。

      那车夫这时却猛地站起来,面带诧异地说道:“霍四小姐……这好像……是只狐狸啊?”

      “狐狸?”霍芳苓不解道,“狐狸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年头外边战火纷飞的,狐狸逃进城来躲躲也正常。拖出来扔了便是。”

      那车夫却退了几步,脸上竟是有些恐惧的表情。他小声嗫嚅:“这,这狐狸好像……不对劲……”

      霍芳苓感到更加奇怪,便推开车门,车夫立马上前扶她。她走到车轮边,一看,那下面果然躺着只毛茸茸的东西,身下血淌了一地。俯身仔细一瞧,那东西的确很像狐狸,但却和别的狐狸不太一样。

      霍芳苓觉得背上有些发寒。

      那狐狸没有四肢。

      暗红的血液不断冒出来,皮肉翻卷起来,经络交织,露出了断裂的腿骨,白森森的甚是骇人。那断口看上去十分粗糙,像是被人用钝器生生砍过的。

      霍芳苓直起身来,裹了裹肩上的披巾:“没什么好奇怪的,就是只断腿的狐狸。想是偷吃了哪家的鸡鸭,被人捉住砍了腿扔到外面杀鸡儆猴。拖出来扔到其他地方便是,咱们走咱们的。”

      说罢转身要走,却是一愣。

      刚才应是站在自己身后的车夫,竟然不见了。

      霍芳苓四下一张望,到处都没有车夫的影子。

      马车底下“咯吱”一响,霍芳苓立即向下看去,发现那刚才还是背对这边的狐狸竟然已经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冒着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霍芳苓惊叫一声,下意识就往后一退,却听到车夫不解的声音:“霍四小姐?”

      霍芳苓吓了一跳,又是回头一望,却发现刚才失踪的车夫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一脸疑惑的神情。

      “霍四小姐,您没事儿吧?”车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芳苓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满头冷汗。

      怎么回事?霍芳苓心头一阵讶异。刚才似乎是马车一阵颠簸,突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里,中间的过程,却全是一片恍惚。

      “我……我怎么了?”霍芳苓问道。

      “刚才您突然喊要下车,我就停了。您走到这儿痴了半晌,迷迷糊糊的样子,我看您那样,就叫了您一声,”车夫声音小了下去,“没想到您大叫一声,吓,吓得我够呛。”

      是这样的吗?是自己要下来的?为什么……没有任何印象?

      霍芳苓只感到心慌,脑中一片空白。夜风带着冰凉的湿气吹来,撩起垂落的发丝,像是谁在耳边轻轻叹息。

      裸露在旗袍外面的肌肤感到无比寒冷,她裹紧了披肩,压抑住颤抖的冲动,低声对车夫说:“别乱想了,快走吧。”声音中有几分干涩。

      马车飞驰而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黑色身影趁着他们慌乱之际,早已悄悄地跳上了马车,不声不响地藏在车厢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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