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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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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冶的离开,像是冬天里往我身上浇冰水,我麻木、凝固、自虐,好歹,心理上还有条生路。自古以来常有“生离死别”合并来形容人类苦楚的感情,可那生离被骗的痛苦又怎及的上死别的绝望,陶冶的弃我而去在我面对轻盈的死时突然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是凌晨,闷热难耐的夏天的凌晨,如同今晚香港的夜一样。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金属椅子上,各病房的人在听到我那声呼救后,就一直挤在走廊里议论纷纷,那周遭的喧闹于我无干扰,我看似冷静地坐着,其实,是呆滞。蓬头垢面才赶过来的萧一恪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心温度比我还冰凉。
我妈从十一点多赶到就一直不停进进出出,终于在我面前停下来,不忍看我,低头鼻音极重地问:“囡囡,你去妈妈值班室休息一下好吗?”妈妈也好久没有这样唤过我的小名了,自从蒙歆到家后,她就改了口。
我目光涣散,抬头问:“现在几点了?”萧一恪稳了稳声音,回答:“十二点半。”
“我不想休息,她还要抢救多久?”我望着妈妈,再问。
我妈终于忍不住哭了:“囡囡,对不起,没有办法抢救了,轻盈……救不活了。”
我像个神志不清的脑疝病人,似懂非懂地回答:“哦,我还以为里面在抢救她。”我说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萧一恪在旁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我没有看他。
终于,陈医生风风火火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已经呆滞了一个钟头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甩开萧一恪直接就冲上去,抓住陈医生的衣领大声地吼:“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曾说过,只要她安全生下孩子就不会有事!你撒谎!”我不知自己力气有多大表情是何等吓人,只感觉到挣脱开我妈和萧一恪的拉扯简直是太容易。他们狠命地终于让我松开了陈医生,我却立刻冲到人群里抓出了二楼那个护士,劈头就对她开骂:“你巡房巡得那么慢要死吗你,如果不是你耽误我的时间,我早点上来早点发现……”那个护士被我摇呆,害怕地发抖,这一次,萧一恪连同我妈二人都没有拉动我。
许正不知从哪个悲伤的角落里冲上来,还是他死命拉开了我:“蒙洁!冷静点,冷静一点!”我挣不开他那么大的力气,索性嘲他喊:“冷静?我们怎么冷静?冷静是他妈个什么东西!不是别人,那是轻盈,我就一个轻盈就一个轻盈啊……”那一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谁也救不了轻盈,谁也救不了我。
“我知道,我知道……”许正止不住让眼泪流满了那张属于警察才有的刚强的脸,他松开我,瘫坐在椅子上,有个护士扶住他。换萧一恪过来搂紧我,我整个人软下去,倚着萧一恪,看见萧一恪拼命忍住的泪和许正的痛哭,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堵在心里,累到无力释放。我用那种想哭哭不出来的声音沙哑地问:“刚才谁在三楼巡的病房?”
“我……”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蒙歆放开被他扶着的许正,发抖地走到我身边:“姐……姐对不起,我应该多巡几遍,我不知道轻盈姐她……”她没有说完就趴在了妈妈的肩膀上,柔弱的肩膀无声地抽动,妈妈一边拍着她也一边流眼泪。轻盈,她一直在我的家庭里,像妹妹一样,她们都那样爱她。
想到昔日她在我家里的场景,我的脚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也趴在萧一恪的肩上,泪水以几秒一滴的速度缓慢地流下来,但这比起心底那排山倒海的悲伤,实在太不足为道。
“请让……”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大家自觉地远离推出来的推床,白布单下面娇小的身躯,缓缓地,被推出来,刺激的推车轮与地板之间的摩擦音,回响在走廊里,有一些观看者甚至害怕地躲开。
在医生的眼里,这是跟那太平间里一样的尸体而已。可这是轻盈,从我十五六岁开始,她就一直在我身边,哪怕隔了城市和国家,好像从来没有远离过。此时此刻,她却躺在一条白布单下面,被他们推着,离我越来越远……
我疾步跟着那张白布单走去,当我走近举手想揭起那层白单时,却没敢揭开,犹豫的片刻,推床推出了老远,我手指保持那个预揭的姿势,呆立在原地,看着随着推床疲惫地移动的许正,有两个医生在与他拉扯……我脚一软蹲了下去,萧一恪一下子接住我,我对他摆摆手,什么也说不出来。
“蒙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露拖着个大行李箱拨开人群,刚下飞机的她一定已经知道了,她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随即内心所有的泪争先恐后地狂涌,我冲过去,使劲地、颤抖地抱着云露,仅剩的力气转化成凄凉地哭声,一声又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我哭得死去活来之际,轻盈在我身后被他们一步步推离我越来越远,在另一个空间。
“丁蒙洁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两位警察走过来下达命令。
“她现在人都这样了,怎么跟你们走?”云露挡在了我的面前。
“她是最后一个与死者接触的人,并且是违反医院规定的深夜探访,理应和我们走一趟。”那两位客气解释。
“不会是她,不关她的事……她受不了了,让她先回去休息……”许正死命拽着他的两位同事,有点站不稳。这个时候,他摒弃警察的原则,那样相信我。那两位同事为难地互望了一眼。
我没有收住哭声,除了哭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用手掰开许正抓住他同僚的那双苍白的手,冲他摇头,示意公事公办,我随警察走。我不想再呆在这医院里,这一生我都不愿再跨进这幢大楼这个走廊这间病房。
公安局,口供间,他们礼貌地帮我冲了一杯茶水,其中有位警察来家里接过新娘,他坐在我对面,说丁小姐,请你理解,询问是我们的份内事。我当然理解,许正是他们的哥哥一般,轻盈就是他们的嫂子,而我是轻盈的好朋友,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为难谁。我断断续续地讲了我是如何到医院,如何在二楼躲避查房,如何跑上三楼……但是,无论如何我也开口说不出我发现轻盈已经停止呼吸的细枝末节,我多么想镇定想配合,就是说不出甚至回想不起,我只能一直呜咽:“她明明说好会等我去,我买了她最爱的一家潮汕卤味,我……我叫她……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那样呢……”
重复了两遍这样语无伦次的对话,连那位小警察也动容,无法控制地含了眼泪,不断递给我纸巾。最终他向上级申请,建议先带我下去休息,等尸检报告出来再询问我。尸检,轻盈,她还要被利刃尸检……想到这里,我的内脏似乎全部绞在一起得疼痛难受,水雾一层又一层地漫上眼眶,手死命抓住问询室的椅子,一个女警官走进来搀住我,带我去休息室。
所谓休息室,就是一般的拘留室,我进去倒在椅子上,五脏六腑依旧疼痛,闭上眼睛,好累!思想不自觉地翻滚:陶冶,我真的快不行了,我不行了……
一晚上,没有人陪我,除了我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
似乎是在梦里,我看见轻盈的模样,就在我身边:
她拉着我的手,一同放学回家;她抱着一堆零食,站在我大学校门口等我;她上飞机前,紧紧地拽着我。还有,她嫌恶搞笑地捂着鼻子,拎起萧一恪刚买的橙子扔了;她听李义雄的话快步冲进车里将门反锁,然后一脸担心地望着被劫持的我;她快乐地走在丽江湿淋淋的街头,递给我一个手工羊皮画框……
梦里,我听见轻盈说话,就在我耳边:
“嘿,又碰到你啊同学,我叫韩轻盈。”
“蒙洁,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记得告诉我,我帮你。”
“你们两个不准吃橙子,吃了的话一大下午不准和我说话。”
“不要欺负我的满满,有洁癖了不起啊……”
“蒙洁以后生个儿子就送给我吧,反正你只喜欢女儿。还好我们家安静是个女儿啊,要不然该遭你嫌弃了。”
“卡擦”的开门声,我从梦中惊醒,轻盈不在,陌生的拘留室,昨晚扶我进来的女警察叫我“丁蒙洁,你可以出去了。”
我挪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外间警察值班室,另外一名女警递给我一杯热牛奶,说你没吃东西,喝点吧。我小心接过,放在嘴边抿了两口,就在我吞牛奶的间隙,那位带我出来的女警小声对另外一位说:“她等下怎么受得了,太可怜了……”
我喝完默默放下杯子,问,我是要去问询室是吗?
那位女警闪烁其词:“不用了,案子清晨就破了,我带你出去吧。”
案子?破了?这是个案子?轻盈,难道不是心脏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