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似梦，梦如烟》盛夏阑珊

68、来日方长

　　夜已深沉，静得细不可闻。
　　结束了一天的喧闹我才发现原本世界可以这般静谧，静得仿佛白天的喧闹只是一场梦，是一场幻觉。
　　夜晚躺在床上发呆，想着白天发生的点点滴滴，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了一整天的时光，原来我的心竟比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看着四阿哥一身大红色朝服，清冷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看着喜轿被抬进府中，竟然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几步，亲自掀了轿帘，把喜娘都惊了一惊。新娘下轿，他竟径直打横将新娘抱起，跨过火盆和马鞍，抱着手中的新娘直奔洞房。

　　洞房，在静怡园，在我曾经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再见他是在席间，他喝的颇为开怀，他本是个有所节制之人，但是那日竟喝的有些微醺，他笑着接过每个人敬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后或开怀大笑或眉眼含笑而不语，不论怎么看都是欢喜的。
　　府中上下，满眼的红色，红的触目惊心，无处可逃。
　　忽而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般惧怕这样的红色，在我眼里它就像洪水一般将我的生活吞没，而如今，亦是如此。

　　那一年，寒冬腊月，我穿着不算厚实的喜服在门口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他才命人开门，而如今他却迫不及待地要将新人迎进门，管他什么繁文缛节，只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一年，他掀了喜帕便匆匆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室的烛火轻摇，而如今芙蓉帐暖度春宵，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起身，紫玉打水进来，“格格，天色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在衣柜中挑了见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金丝镶嵌，袖口和领口皆有金线银丝盘绕。算一算，这一件衣裳加起来也就穿过两回，一回是耿氏进门，一回是钮祜禄氏进门，今天该是第三回，我不喜过于明艳张扬之色，每一次穿也不过是不得不穿而已。

　　“格格，您这是……”紫玉看我拿出这件旗装也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今儿个那年氏不是要敬茶么，从前都是穿这一件的。”我说着便招手让紫玉来帮忙穿，这衣服华丽且繁琐，仅仅是盘口就比其他样式的旗装多了一倍，每次扣完我都有种崩溃的感觉。
　　“格格——”紫玉没走过来，眼中却又一丝刺痛，“今早苏公公来传话了，说是……说是王爷吩咐了侧福晋不必给您敬茶，以后……以后都不用。”
　　我有些微怔，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旗装好久才转身放进柜子中，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不敬也好，我也省的麻烦。”

　　吃过了早饭我叫紫玉陪我进宫看太后，这些年太后年事已高，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了，太后对我一向慈爱，对她尽孝道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还没出门，远远地就看见李氏朝我这边走来，一身桃红色旗装分外抢眼，旗装上绣着大朵的芙蓉样式，袖口、领口皆以金线银丝相勾勒。

　　我一怔，虽然李氏平日素爱明艳的颜色，但是这身桃红芙蓉的旗装却是和我那正红牡丹的旗装如出一辙，也是只穿过那么几回，那么特定的几回。

　　“呦——这不是福晋么，给福晋请安！”李氏虽俯身请安但脸上却是一脸小人得志的让人讨厌的样子。
　　我“哼”了一声懒得理她，错身想走，却听她令人厌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福晋早上是身体不适么，竟连年妹妹敬茶的时辰也错过了。”
　　我回头狠狠瞪住她，“一个侧室进门我高兴去就去，不高兴去就不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过问了，闲的无事做就回西苑吃斋念佛，多为自己积点德。”
　　李氏的脸色铁青，我冷笑一声便走。

　　一路上我也没说话，周围静得如同死寂。
　　“格格，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告诉您才让您在那李氏面前出了丑。”紫玉低着头自责道。
　　我不怒反笑，“还好，也不是太大的丑，严格的说我们还是站了上风。”
　　紫玉看我还会开玩笑松了一口气，“昨个儿王爷就吩咐今天一早让年氏给李氏敬茶，同是侧福晋，但李氏毕竟早进门许多年，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可是您……”

　　我在心里苦笑，原来在他心里，竟比厌恶李氏更厌恶我。
　　看我不语紫玉又道，“还有便是王爷连李氏的禁足令也取消了，还让她亲自抚养三阿哥。奴婢昨天没敢告诉您……”
　　“他爱怎么折腾就让他折腾去，总有一天他折腾累了，觉得无趣了，也便想不起我来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知哪一天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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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尽，冬来。
　　转眼已是半载的时光，这六个月相安无事，我仍旧每天呆着自己的一方院落之中不闻窗外之事，不见任何人。

　　岁月的沉沦仿佛回转，像是回到了二十年以前，那时候我刚刚嫁进来，面对陌生的环境，不爱的人，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离自己，固守着曾经，逃避着未来。事到如今，我又将自己禁锢，为的却是避开一切纷扰，给自己一方清静之地，没有任何目的的简单生活。

　　五十二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的铺天盖地，连着下了几天几夜，院子里的积雪厚实，淹没了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如今能看见的只有刺眼的洁白。
　　屋子里火盆噼啪作响，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雪景，一阵冷风吹进来，我竟连打了几个喷嚏。
　　紫玉将一件白色貂绒披风披在我身上，“格格，别在窗边站着了，快把窗子关上吧，屋子里本就不暖，您这样是会受凉的啊！”

　　我回头望了望那小小的一盆炭火，在这偌大的屋子里简直就是杯水车薪，空气中冷气仿佛凝结，一碰就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在水云庵的时候，那时候也是这样冷的寒冬，我和紫玉窝在床上，把火盆放在最近的地方，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可是，那时候心里并不苦。

　　“王爷也真是，这样冷的天就给咱们东苑一盆炭火。昨个儿奴婢去找苏公公说这事，可他居然敷衍了几句就走了。如今当真是墙倒众人推么，以前在咱们面前哪个不是巴巴的，可是现在……”
　　紫玉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思绪已然飘远。
　　那是哪一年的冬天呢？只因我打了一个喷嚏他便在深夜大发雷霆，把一屋子的奴才叫来训话，把整个府邸搞的鸡犬不宁才算作罢，而如今确实是不同往日了。

　　那一天，我还真就着了凉，患了风寒，紫玉找了大夫来瞧，开了几副药，喝了却也不见好转。
　　我的头始终昏昏沉沉，感觉自己浑身痛的都要散架了，不时胸口一阵汹涌，喉咙干涩，咳嗽不止。多数时候是昏着的，昏着时总是坐着冗长而又迷乱的梦，梦里像是又回到了那年南巡，我掉落悬崖，转头经看见四阿哥也随着我跳下去，我拼命地喊他，他却径直从我身边滑落；偶尔醒来，听到的却是紫玉细碎的哭声。

　　不知睡了多久我才渐渐醒来，紫玉赶紧将我扶起来，倒了杯水给我，“格格，您可醒了，您已经昏睡了两天了。”
　　“两天了……”我却只觉得做了一场梦。
　　紫玉点了点头，“您昏睡时口中一直喊王爷的名字。”
　　我怔了怔，“是啊，方才梦里好似是梦到他了……”

　　我靠在床上发愣，门外苏培盛的声音响起，“福晋，王爷请您去一趟静怡园。”
　　紫玉有些不悦道，“我们家格格病了好几天，如今还未恢复，如何能下得了床。”
　　“这……”苏培盛有些为难，“王爷说请您务必过去一趟，您就不要为难奴才了。”
　　“你……”紫玉正要说什么，我挥了挥手打断她，“你回王爷，我一会儿就到。”
　　“格格——”紫玉心中难过，“您这样怎么去啊！”
　　“帮我梳洗一下。”我声音仍有些沙哑。

　　坐在镜前身子酸痛的竟不能支撑住自己，看着镜中苍白憔悴的自己竟觉得像是两个人，好在紫玉速度快，帮我梳好了头，简单地添了些妆，便扶我过去了。

　　一进静怡园的大门才知道什么叫做温暖如春，屋中大大小小的火盆依次摆在两边，外面的风雪寒风与屋中的暖意融融相比，可谓是是冰火两重天。

　　屋子中，四阿哥一身墨色云纹便服，看我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异样。坐在她身边的女子，一身红色旗装，上面牡丹开的正艳，金丝银线镶嵌，领口袖口皆是貂绒毛领，显得无比雍容；再看一张脸，面若桃花，凤眉维扬，一双杏眼妩媚而多情，鼻子小巧和笔挺，一张小嘴圆润含珠；头上珠翠琳琅，一支金荷鸳鸯簪斜斜的插在云鬓，上面嵌东珠六颗，小正珠二颗，二十颗湖珠镶嵌四周，中央嵌着一颗红宝石。

　　我看着四阿哥淡淡道，“不知道王爷让妾身过来有何事？”
　　四阿哥未开口，身边的女子却道，“是妾身请王爷叫姐姐来的，自苏瑤进门以来还未正式见过姐姐实在于理不合。妾身是侧室，姐姐是正室，姐姐高兴见我就见，不高兴见就不见，妹妹绝不敢说什么，所以妹妹我才请王爷安排和姐姐相见。”
　　我在心里冷笑，这八成又是那李氏的杰作，当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说给她的话怕是还没焐热就急着说给了年氏听。

　　“既然如今面也见了，妹妹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我仍旧淡淡道，话中听不出半分波澜。
　　“不急嘛——”年氏突然过来拉我坐下，“姐姐那边冷若冰窖，倒不如在静怡园多坐坐。”说完她似是讥笑的笑了几声站在了四阿哥身边。
　　我抬眼看去，四阿哥一把握住她的手，一个转身，年氏已然坐在四阿哥怀中，双手环着四阿哥的脖颈，眼中含笑的望着我，一脸的得意和寻衅。

　　我正欲说话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被扯得生疼，胸腔像是被锥子扎着，一下下的疼。
　　紫玉轻拍我的后背，有些埋怨的看着四阿哥，语气也生硬，“我们家格格本就病着，王爷没什么事就放我们家格格回去。”
　　未及四阿哥开口，那年氏却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紫玉脸上，“你是个什么东西，在主子面前岂容你这般放肆。进府快二十年了竟还没学会府中的规矩么，什么‘格格’，光凭这个称呼就该赏你二十板子。”

　　我怒火中烧，狠狠望着年氏，“紫玉是我陪嫁，这么多年一直这般称呼我，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丫鬟，到底是谁不懂规矩，不知深浅，要说这府中做主的排下去也轮不到你。”
　　“你……”年氏一时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便一脸的楚楚动人、梨花带雨地看着四阿哥，娇嗔道，“王爷，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妾身是这王府的侧妃，竟连管教一个奴婢的权利都没有么！妾身刚刚进府，竟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竟让姐姐如此厌弃……”

　　我看着她一脸的矫情样儿，心说，这年氏果然名不虚传，真是矫情的不负众望，要不是我生病，非得赏你几个巴掌，打的你像猪头一样。

　　“有件事正要与你说”四阿哥拉着年氏的手，“看你近些日子身子也不好，正巧苏瑤进门也该帮你分担些，以后这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就全交给苏瑤了，你就好生修养吧。”
　　我在心里冷笑，见不得佳人受委屈，马上就削我的权了？！好，好的很！
　　年氏在一旁得意的看着我，一脸的鄙夷和不屑。

　　“也好。”我轻咳几声，“这么些年勉强自己帮你打理这些事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如今有人乐的接手，我也乐的清闲。如果王爷没其他事，妾身就告退了。”
　　我起身便走，没走几步不想脚下一软，正欲摔倒却被身边的人扶住，我以为是紫玉，抬眼看去竟然是四阿哥。我轻轻甩开他的手，“劳烦王爷了，王爷不是说过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如今倒是打了自己一巴掌。”

　　四阿哥闻言倒也不生气，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眼中却迸发着一丝狡黠的光芒，“我改变主意了，我们之间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