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千秋墨

2、第壹章 初窥梦华（上）

　　1
　　《晨光日报》
　　为寻梦华乐园，四大学生一去不返
　　本报讯：昨日，晨光市公安局局长陈声正式宣布放弃继续搜寻一个月前失踪的四名大学生，以失踪立案。
　　一个月前，四名晨光大学大二学生，苏诺，臣风，段允焰，萱宣，声称去寻找传说中的梦华乐园，自此一去不回。
　　我市市长立即下达批示，性命尤关，对此案必须予以高度重视。
　　市公安局联合各县、乡分局立即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大规模的搜索。然而，遗憾的是纵然掘地三尺，梦华乐园依然无迹可寻，四名大学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案子只得不了了之。
　　警方告诫市民，绝对不能再相信所谓的梦华乐园许愿池能实现愿望而贸然前往！
　　市公安局陈声局长表示，在为期一个月的搜索中，可以十分肯定梦华乐园是不存在的。希望这次的事件能引起市民的注意，不再有同样的悲剧发生。
　　2
　　清晨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到来的，灰白的天空和灰白的雨幕构成了这一天的基本色调。阴霾的苍穹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只有天边微微泛白。
　　一幢普通的三层楼房里走出一个身穿晨光高中红黑搭配的校服的女生，手撑一把十分特别的伞.蓝底，最低端绕了一圈线条粗洁的白色蔷薇，大朵大朵的花儿在伞上摇曳，似有暗香袭人。
　　女生那一头如瀑黑发在她转身向屋里面打招呼时随着身体的转动而飘摇起来，如纯滑至黑的夜色般迷离。
　　迈向门外的脚步停在小花园的白色木栅栏前的报刊箱旁，女生踌躇一会，终是咬咬牙，好像是生怕自己后悔般快速拿出报刊箱中的一份报纸，而后又疾步而去。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女生喘口气，用颔和右肩夹着伞柄，急不可待地摊开报纸看了起来。
　　女生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眸凝聚在面前的报纸上，如夏日那一面湖水，吞没所有幻象，却又澄清无碍。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仿佛被她看一眼，就可以让人愿意付出所有。
　　但是，这双眼睛此刻却染上悲伤，慢慢有水雾蒙蒙而上，渐渐地，凝聚成晶莹剔透的珍珠般的泪滴，如滑过柔软光滑的丝绒绸缎般滑过女生白皙细嫩的肌肤，滴落到她摊在面前的报纸上。
　　女生的脸容透着绝世的悲伤，看着报纸上被泪水层层尽染的两个铅字，犹如触目惊心的伤口皲裂开来，心里涌动着声势浩大的悲伤，却无处安放，只能在胸腔里上下左右地翻滚腾挪。
　　女生苍白的嘴唇翕合两下，艰难地说出两个沉如铅块的字，周围的空气渐渐汩汩地流动着悲伤。
　　“哥哥！”
　　3
　　晨光清明无瑕，四下是霏微细雨，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缠绵在校园间似宝塔般高高耸立的百年树木。
　　雨丝纠缠，纷纷扬扬地自林木间延伸到五层的教学楼前。白色的墙壁，天蓝色的边砖，这幢哺育过无数菁菁学子的古老楼房就这样朦胧在雨雾里，如若多年前的情话，乍现还隐，搁浅至最深处。
　　雨丝飘落处，高三10班的前门，一个女生踏着铃声走进教室。
　　蓝底白花的伞被妥善地收起，放到宽敞的窗台上，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做着这一切，女生始终是低着头，任由飘摇的长发遮去了大部分的脸。其实，她要隐藏的，是她早已哭红的双眼。
　　“苏滟，”同桌臣晨哽咽的声音自耳侧响起，与此同时，她的手已经伸过来抓住女生白皙纤细的手。“哥哥他们……真的回不来了！”
　　臣晨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泪下如麻。
　　这个名为苏滟的女生被同桌抓紧了右手，细嫩的皮肤已经被抓出几道红痕，但是她仍然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
　　“好了，”班主任程晟走进教室就看到臣晨又在哭泣，便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看着她们俩软声道：“我知道失踪的人里面有你们俩的哥哥，你们两个也不要太伤悲了。现在就到高考了，学习要紧啊。”
　　继而走上讲台，他把手中的课本摊开在讲台上，清了清喉咙，准备上课。
　　臣晨霍地站起来，脸上泪痕交错，带着哭腔道：“老师，我不舒服，请假。”
　　话一落，臣晨放开抓着苏滟的手，娇小的身影便闪出教室。
　　“我去看看她。”
　　苏滟低低说了一句，紧跟着逃也似地奔出这个令人感到压迫的空间。
　　程晟阴下脸，看了看两个女生的身影消失在前门，就转过来看向班上的同学。
　　“任伽弋，上哪去？”
　　正在恼火的程晟找到发泄对象，看着坐在后排想要开溜的男生朗声道。
　　“我…”任伽弋刚迈出一步的身子定住了，转身看向高高在上的程晟，咧开嘴笑笑。“我担心她们，两个女生受这么大打击，总需要有人开解一下嘛。”
　　“你倒是挺关爱同学嘛。”程晟似笑非笑地说道。
　　“都是听从您的淳淳教诲。我们可是从小就被教育要有同学爱，团结互助也是中华美德嘛。”
　　任伽弋立即打蛇随棍上，摆出一副歉恭的模样，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哪来那么多废话！”岂知程晟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受这一套，义正言辞地呵斥一声：“上课！”
　　全班立即鸦雀无声，个个正襟危坐，生怕被拿来当炮灰。
　　任伽弋见状只得不情不愿地坐下，但双眼依旧时不时地瞟向窗外。
　　其实这个品学兼优的俊儒男生喜欢苏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晨光高中，只是被他暗恋了两年的女主角始终不表态，把所有人都搞得像任伽弋那样既期待又害怕，心里痒得七上八下。
　　正在这时，角落里一个一直在睡觉的男生似乎是不满被吵醒，沉着脸站起来，甩了甩被当做枕头而压得麻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中旁若无人地走出教室。
　　男生白色的衬衫掠过任伽弋的面前，任伽弋张了张口，却叫不出声，傻傻地如被塞进一个鸡蛋般张着口，看着他走出后门，消失在拐弯处。
　　程晟已经开始讲课了，对这个全校唯一一个不穿校服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视若无睹。
　　任伽弋无奈地轻叹一声。
　　像他那样的人啊，有谁可以左右他呢？
　　4
　　晨光中学的校服是最受学生青睐的一大法宝。
　　女生的校服是红与黑的搭配，既优雅又有神秘感。幽红仿宫殿女仆装式衬衫，领子和袖口缀有绯红蕾丝边与粉红丝带蝴蝶结，外加一条红黑相间的格子裙。冬天时再配上一件纯黑马褂式小背心，酒红色及膝长袍与黑色的长筒袜。这便是晨光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相较之下男生的校服则逊色很多。白色的衬衫，黑色针织毛线背心，黑色休闲裤，外加一件燕尾服式的黑色外套。怎么看怎么古板。
　　此刻，苏滟便追逐着那一抹红色身影，一前一后地跑上学校的后山。
　　油绿的草铺天盖地地覆蔓了后山，一丛丛矮小的灌木间隔着点缀其间，宛如一颗颗圆润的绿宝石.天上飘落的雨丝把它们擦拭得更为通透。
　　臣晨娇小的身子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终于抑制不住不住而放声痛哭。看着那抹伤痛的身影，苏滟的脚钉在原地，仿若被灌了铅般沉重。
　　耳边仿佛响起了女巫们念起繁复的咒语的声音，记忆之河溯源而上，时光以奇特的方式逆转至两年前。
　　初次见到臣晨是在高一的新生欢迎会上。那时的她梳一条高高的辫子，用一条绯红色丝缎绑一个大蝴蝶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来到苏滟身边。
　　那时苏滟正为九月炎热的天气与沉闷的校会而心烦气燥，忽然有一个绑着大蝴蝶结，稚气未脱的女生来到身边，苏滟的情绪奇迹般稍感好转。
　　臣晨头上的那个绯红色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而翩然起舞，如一个小精灵般跳入她的视线。
　　“阿滟配素雅一点的白色才好，这条绯红色的丝缎就送晨儿吧。”
　　苏滟的脑中立即蹦出这句话。那是与哥哥和臣风的一次出游时的对话。于是苏滟知道了面前这个极度想与自己亲近的女生就叫臣晨，哥哥的好友，臣风，唤之为晨儿的妹妹。
　　臣晨粉嫩的手拉上苏滟的，微仰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稍高的女生。
　　“我是臣晨，你就是苏滟吧？”
　　很久以后苏滟想来当时的情景仍觉清晰如昨。在全场众多陌生的面孔中，这个素昧平生的女生就那么亲热地拉着自己，她头上的绯色蝴蝶结恍若振翅欲飞，又或是在她的头上作一次短途的休憩。
　　她那温热而带点颤抖的手以她独特的方式把一粒种子一直送至苏滟的心脏，即使没有阳光雨露，也在初次抵达时生了根，发了芽，并以悄然无声的姿态茁壮成长。
　　苏滟清楚，那颗种子就叫做友谊！
　　苏滟反手握住女生因紧张而稍微颤抖的手，心头顿时感到清凉安宁，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看向台上依旧滔滔不绝的校长。没有人知道在这短如惊鸿一瞥的时间里，两个女生都被对方所撼动，并且完成了一个无比神圣而庄重的仪式。
　　"他们……哥哥，他们，真的回不来了么？”
　　正在苏滟神游外太虚时，坐在草地上的臣晨断断续续地说道。苏滟的身体明显一颤，哆嗦了一下，几欲跌倒。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雨丝飘成了雨点，雨点落到地上有了啪嗒的响声。在这个犹如被按下了静音键而阒静至极的后山，即使一点细微的声响也会被放得极大。
　　雨帘兀自拦在相隔十步之遥的两个红色身影间，即使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它也撕心裂肺般越下越急，越下越急，直到朦胧了两人的视线，仍不甘罢休。
　　“他们真的回不来了吗？”
　　苏滟低声问自己，灵澈的大眼已经浸润了两汪湖水。
　　“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吗？”
　　那宛如白桦一般的身姿，那已长成浓密森林般的醒目剑眉，那儒雅俊逸得如白玉一般的面容，那爽朗干净的笑颜，还有，那指间带着淡淡笔墨香的双手，这些，都再也看不到了吗？
　　“不！”
　　苏滟冲着面前白茫茫的一片珠帘大喊。
　　“哥哥没有死！哥哥一定没有死！”
　　苏滟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颓然跪倒在草地上，脸上汩汩而流的，不知是泪或是雨。
　　雨帘的那头，臣晨的头发被大雨冲刷得一撮地一撮纠缠不清。听得苏滟痛彻心扉的呐喊，她哭得更加悲薨。
　　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自天幕铺泻而下，倾覆所有，似乎把两个女生的急切心愿压了下来，嘴边还带着自得的笑意。哗啦啦的响声布满了油绿的后山，草儿悲戚地低下了头。
　　5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
　　置身其中的女生畏缩着身体，双手交叉着揽住自己的双肩。浩瀚广袤的黑暗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怯懦的人影止不住愈加颤栗。
　　这里是哪里？
　　灵动的大眼在纯粹的黑暗中奕奕生辉，怯生生地四下顾盼。
　　突然，前方亮起一点微光。在这个至静至暗的空间，那点微光显得如此突兀，硬生生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女生大喜，毫不犹豫地拔腿冲向那耀眼的光芒。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一如十几年来追逐着生命中的光芒那般，完全是上古时期夸父逐日般的姿态。
　　那点光啊，明明触手可及，却为何像是隔断在天涯？再怎样努力又有何用？生命中的那点光芒早已陨落，化成一地冰冷的火花，转瞬即逝了。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即使再怎么自己安慰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般自欺欺人他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啊！”
　　奔跑的脚步渐趋停止，女生的双手抵在双膝上急促地喘气。她的嘴唇翕合几下，喃喃自语道。
　　叭嗒、叭嗒、叭嗒。
　　晶莹的液体滑过脸庞，掉落到地上有了清脆的声响。女生再也不顾忌什么，压抑良久的泪水缺堤般泛滥成灾。
　　黯然伤魂者，唯别而已。有什么比失去至亲还痛？有什么比生死相离还远？
　　“阿滟，阿滟。”
　　突然，一个男声自四周响起。白光一闪，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影。纯白的衣衫散发出淡淡的光晕，笼罩着面前的男生。
　　女生倏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在泪眼朦胧中，男生如十五年前的初春早晨那样宛如天神般来到她的身边。
　　“哥哥！”
　　女生惊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奔向男生。
　　男生的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女生拥在怀中，眼里闪动着诡异的神色。
　　女生喜极而泣，任由心中的喜悦如同夜幕中的一朵焰火，咻咻地呼啸着上升，爆开，然后洒落满天缤纷艳丽的火花。正沉浸在欣悦中的女生忽然感到脖子一凉，倏地转过脸看向身边的男生。
　　男生一把推开她，带着令人感到恐怖的笑容擦拭了一下嘴角的殷红。
　　女生脖颈间汩汩而流的鲜血很快就干涸，没有丝毫血色的女生也在瞬间如同秋风中凋零的黄花般枯萎。看着那张魔鬼般的脸，女生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不！”
　　女生大喊一声，自床上坐起大口地喘着气。迷蒙的双眼带着怯意看向四周，熟悉的摆设立刻跳入眼帘。
　　原来是做噩梦了！
　　女生轻轻地拍着自己尚且起伏不定的胸脯，平定自己的心神。
　　第一缕晨光躲进窗户，如白纱，似轻纺，惹得尘埃在她的光束里轻舞飞扬。光束落到书桌上，辉映着桌上的淡蓝色相框，里面两张快乐的笑靥刺疼了女生的眼睛。
　　“哥哥。”
　　女生低喃一句，看着照片中的人顿时红了双眼。忽然，心头浮现刚才梦中的一切，女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屈起双腿，揽紧自己的双肩。
　　晨曦报道黎明的来临，漫漫长夜也走到了终点。黑夜会有的，黎明也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