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千秋墨

3、第壹章 初窥梦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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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终于停歇，但天幕还没有明朗开来。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苏滟抱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往家里走。
　　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无形的压力总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抬头看了看尚自阴郁的天空，苏滟心中的阴霾又笼上一分。
　　还是傍晚时分，街上却比往日冷清，只有寥寥行人也是往家里赶回去。
　　“小姑娘，请等等。”
　　街角一个衣衫烂缕的老妇人突然喊道。
　　苏滟停下脚步，看向这名妇人，温婉地说道：“婆婆，您有什么需要吗？”
　　老妇人把她端详良久，突然面露喜色，喃喃道：“难怪，难怪。原来是这样。”
　　苏滟心生疑惑，但还是站在原地，等候老人的要求。
　　老妇人和蔼地笑笑，招招手让苏滟走过来。苏滟不疑有他，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老妇人伸出干瘦的双手拉住苏滟的手，不由分说地摸着她的关节。
　　原来是看相摸骨的老人。
　　苏滟顿时平定下来，任由她摆弄着自己的手。
　　半响，老妇人松开苏滟的手，面露愁容。
　　“怎么会这样？”
　　老妇人摇摇头，用双手粗略地铺平面前的沙子，以指代笔地写了一行字。
　　“这是你的过去。”老妇人说道。
　　苏滟看过那一行字，只觉得心脏倏地一紧，几欲喊出声来。
　　老妇人擦了那几个字，又继续写下一行字。
　　“这是你的现在。”
　　苏滟的心再度一惊，煞白了面容，只觉得已经无力抱着怀中的习题册了。待到老妇人再擦掉那几个字，她已经迫不急待地想要看下一行会是什么。
　　等到老妇人写下最后一笔，苏滟完全呆滞了。
　　“怎么会这样？”苏滟有点不相信地瞪大眼，嘴唇哆嗦着低声问道。
　　“这是，你的未来。”老妇人显然也不敢置信，表情沉重地说出这句话。
　　苏滟惊吓得跌坐到地上，脸上的血色似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圆瞪的双眼依然盯紧沙地上的几个字。
　　老妇人幽叹一声，不忍地擦去那几个字，看多人间悲欢离合的双眼此刻也染上水雾。
　　“孩子，这是你的宿命。但是，即使机会渺茫，你也有机会打破预言。”
　　苏滟回过神来，对上老妇人充满期望的眼，只觉得心里缓缓地流过一股暖流。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口里掏出所有的零用钱放到老妇人手中。
　　“婆婆，谢谢您！我要回家了，再见！”
　　似乎难以接受这一切，苏滟匆匆地逃离，越走越疾。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老妇人再度摇摇头。转而看向阴霾的苍穹，老妇人悲痛地责问：“苍天呐，好人真的没有好报吗？苍生何辜，您要如此狠绝啊？”
　　苍穹无言，徒留一声发自肺腑的幽叹。
　　7
　　窗外淡淡的残月清光洒进小小的房间，苏滟奋笔疾书的手停下来，抬眸望着挂于树梢的残月，任由清辉抹开心灵的丰碑上的皑皑白雪，任由疼痛唤醒搁浅至心灵深处的过往。
　　时间的大钟不断地往回拨，停至十五年前那个初春的早上。
　　在那之前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纯净的空白，苏滟只记得那天清冽的晨风灌入单薄的衣衫，寒彻骨髓。至今想来，仍然有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逃蹿出来上下翻滚，全身的毛孔进入戒备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被家人抛弃的三岁小女孩静静地坐在街边，不哭不闹，灵动的大眸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直到小女孩全身麻木，快要支持不住时，他来了！
　　“小妹妹，你怎么了？”
　　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自面前响起，小女孩极度艰难地抬起头，却在一刹那愣住了。
　　那是一个小男生，一身洁白的衣衫发出淡淡的光晕，小脸上写明关爱和担忧，宛若一个小天使般让她瞬时觉得温暖如春煦，明媚如艳阳。
　　“来吧，跟我走。我保护你。”
　　小男生伸出手，面露和善的微笑。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一跟就追随了他十五年。
　　“得到在失去之后。”
　　那是傍晚时分那个老妇人对她的过去的箴言。
　　在她失去所有之后，他来到了她的身边，让她得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众多宠爱。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成了女生青涩的心事，成了她一生中神圣的信仰。
　　得到，在失去之后。可是现在，是失去，在得到之后吧？
　　女生沉浸在过往与现实的边缘，在爱与痛的边缘！
　　8
　　校园里有潮湿的空气打着旋，云彩堆成黑色的一坨一坨，灰蒙蒙的苍穹像要倾诉什么一样阴沉。天始终笼不开，持续的阴霾和霏微春雨让人沉浸在低潮中。
　　再度看了一眼身边一个劲埋在面前的课外书的臣晨，苏滟轻叹一声，手却没闲下来，一直在抄着黑板上的笔记。
　　“臣晨，你是要放弃高考了吗？”
　　苏滟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臣晨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书。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哥哥找回来！”
　　臣晨坚定地说道。
　　苏滟被这句犹如闪电般耀如白光的话给劈中，浑身一颤，如白纸般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臣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句话对同桌有多大杀伤力，兀自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又拿出一幅地图在比比划划。
　　两个女生带着各自的情绪做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两道视线一直粘在其中一个红色身影上。
　　越来越心烦意乱，苏滟索性放下笔，转头看向窗外霏霏飘雨，试图平定心内纷杂的思绪。
　　臣晨脸上喜色顿焕，看着被自己圈圈点点的地图，展现了这段时日以来第一个笑靥。只见她飞快地收拾好桌面上凌乱的物品，拿起斜包起身要往外去。
　　苏滟见状，立即拉住她。“你要去哪？”
　　臣晨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我现在就要把哥哥找回来！”
　　苏滟瞪大眼，惊诧地微张嘴巴。
　　臣晨在她没有回过神来之时挣开她的手，一溜烟般跑了出去。
　　“不！”
　　苏滟惊呼一声，泪眼朦胧，立刻追了出去。
　　全班同学正在安静地自习，听得她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出了教室的前门，全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在大家低声交头接耳的时候，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后门悄悄地消失了。
　　“臣晨，快回来！”
　　苏滟追到校门口时，刚好看到臣晨抓着斜包急匆匆地上了一辆计程车，便急忙大呼。
　　“你不可以去！回来！”
　　然而，臣晨根本不听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吩咐司机开车。司机发动车子，计程车扬长而去。苏滟情急之下只知道跟在车子后面跑，但追了几十米，最终还是大口喘着气停了下来。
　　“苏滟。”
　　一个男声自身后响起，脚步声很快就奔来身边。是尾随而至的任珈弋。
　　“任珈弋！”
　　苏滟仿佛看到希望，抓住救命稻草般拉住他的手，焦急地道：“快，去追臣晨！一定要把她追回来！”
　　“你先别急。”
　　感觉到面前这个女生突然对自己的信任，任珈弋心里乐翻了天，但他还是镇定地安抚着她，扬手招了一辆刚经过的计程车，拉着她上车。
　　“来，我们一起去追。”
　　苏滟深呼吸了几下，这才为自己的失态而羞赧，酡红着脸顺从地上了车。
　　“臣晨去哪了？”
　　任珈弋吩咐司机追着前面在笔直的道路上只剩下一个点的计程车，转头问道。
　　苏滟一惊，半晌才低下头缓缓地回答道：“去找她哥哥。去，梦华乐园。”
　　空气一滞，犹如灌了铅般凝重得可怕。
　　任珈弋的身体一震，顿时煞白了脸。
　　司机听到那犹如索命绳索般的四个字后，握方向盘的手也明显一紧，不确定地连连回头打量这两个穿校服的男女。
　　晨光日报上那“为寻梦华乐园，四大学生一去不返”的大标题盘旋在司机的脑海中，心中对这次的载客开始犹豫不决。
　　想想早上出门时答应儿子今晚收工后要给他买新校服，他那一套校服已经短得不能再穿了，而今天还没有载过客呢。
　　再三权衡，司机咬咬牙，一踩油门，车子如离弦的箭般疾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一辆白色的跑车开出了校门，在路边停下。车内一道视线盯紧苏滟的身影，越发添了焦虑与烦躁。等到前方的计程车开出一段距离后，车内的人犹疑了一下，愤愤地一踩油门，白色跑车还是跟了上去。
　　苍穹微微颤抖，白云掩了痕迹，候鸟失去踪迹，唯有霏微细雨逐渐下成了瓢泼大雨。
　　9
　　雨越下越大，渐渐地模糊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珠帘般的雨幕使得计程车的车速慢了下来，渐渐地，一前一后的两辆计程车的距离越拉越大。
　　“再开快一点吧。”
　　苏滟焦虑不安，眼看着前方那辆车子就要失去踪迹了，不由得连声催促。
　　司机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倒后镜，专注于大雨中的路面情况。
　　“已经是极限了。”
　　司机说道，不想再搭理她，尽量加速追赶前方的计程车。
　　为了不让她继续妨碍司机驾驶，任珈弋不得不把前倾在后座与前座中间盯紧前面的车子的苏滟拉回后座。
　　“你先别急，司机大哥心中有数。乖乖坐着等吧。”
　　苏滟靠向椅背无声地看着窗外，不好再多说什么。
　　大雨下疯了一般倾盆而落，天地由此相连。
　　两辆计程车，一辆白色跑车，前追后赶，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稳稳当当地穿过市区，奔上毫无人迹的郊区大道。
　　绕过几圈，三辆车子先后驶上曼芙山的山路。山路九曲十八弯，再加上雨天路滑，车速骤减下来。只是一个迟疑，前面的计程车驶入白茫茫的雨帘，失去踪迹。
　　“不见了！”
　　车子随着山路左摇右晃，车内的苏滟和任珈弋被荡得晕头转向，紧紧抓住前座的椅背，盯着前方的雨幕双双惊呼。
　　司机无奈地摇摇头，把车子停一个三岔路前，转过头询问：“一条路是通向山顶，另一条通向阳明县。该选哪条走，抑或是折回？”
　　苏滟和任珈弋对视一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看！”
　　任珈弋突然叫道，指着从山顶上下来的计程车。
　　“是臣晨坐的车！”
　　一直在前方的计程车突然折了回来，两车相遇时车内三人都急切地看向迎面而来的车子。
　　“臣晨不在里面了！”
　　苏滟见状焦急地大喊，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冲进雨帘。
　　“苏滟！”
　　任珈弋喊着她，急急地掏出钱，也不看多少，全塞到司机手中，随即打来另一边的车门追寻苏滟的身影。
　　司机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在心中为他们默默地祈祷，转而马上掉头开始回程。
　　一辆白色的跑车很快就奔赴而上，停在刚才计程车停过的位置。车内一道焦虑的视线始终黏在重重雨幕中不顾一切地奔跑的红色身影上，微微幽叹一声，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黑色的方向盘上画着圈，明显是对来去犹豫不决。
　　雨势不减反增，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横亘在天地间，势不可挡。满山苍翠在雨中依然抬首挺胸，丝毫不被来势汹汹的大雨压倒。天地间一场无声的抗衡就此拉开帷幕。
　　10
　　大雨越下越疯，打在身上有微微的刺痛，灼热的疼痛混合着冰冷的雨点相继刺激着皮肤。在雨中奔跑的两人对这一切却宛如毫无知觉，拼命地在往上冲。
　　雨水把苏滟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洗刷着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跟在她身后的任珈弋抬头看着眼前的鲜红身影，仿佛在欣赏在雨中怒放的一朵鲜红的牡丹，眼眸中跳跃着两簇热烈的火焰。
　　突然，苏滟停下脚步看着右边的山间小径。
　　“怎么了？”任珈弋走到她身边，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苏滟没有回答他，径自走上那条小径，俯身捡起草丛中的一个东西。任珈弋凑上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蝴蝶胸针。
　　苏滟把那个胸针放到口袋里，沿着小径快步向里走去。
　　“这是臣晨的。”
　　任珈弋一听，心中一惊，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跟上去。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砸落，但是满山的丛林撑起了翠绿的屏障，把大雨挡在头顶，落下来的雨点也减缓了来势。只是春末夏初的雨点依然透着沁骨的寒意，打在身上不禁使人浑身发抖。
　　苏滟走在前面，沿路四下搜寻臣晨的踪迹。任珈弋跟在后头，闷声不响，似乎想着事情。山林寂静，只听得那雨声噼里啪啦地打落到枝叶间。快步行走的两人各怀心事，诡异的静默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
　　“臣晨！”
　　转过一个弯，苏滟突然大呼一声，急忙向前跑去。
　　任珈弋惊疑地往前看去，果然看到一袭红衣就在前面小径上方十来米的林木间。于是，他也不顾小径上丛生的杂草，跟在苏滟身后跑上去。
　　臣晨听得叫喊声，转身惊奇地看到他们俩往这边奔上来。她的嘴角突然向上弯起，一朵十分诡异的笑靥绽开在她的脸上，犹如风雨中的罂粟花在兀自开得灿烂，却也流着粘稠的毒汁，透着阴森森的寒意。
　　苏滟与任珈弋奔跑的脚步在看到这个令人不寒而粟的笑容后都不由自主地硬生生停滞住，两人的脸上布满震惊与惶恐。
　　臣晨还在笑着，慢慢地伸起没有拿东西的左手向他们摇摇，似是在向他们告别。
　　“不要！”
　　苏滟惊呼一声，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去。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苏滟拔脚奔过去的同时，臣晨的身形一闪，鲜艳的红衣就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身形一顿，停了下来。
　　在她身后的任珈弋也惊慌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微微地张开嘴巴，发不出一个音节。
　　怎么回事？
　　明明看到臣晨近在咫尺，却在一瞬间消逝无踪，这是怎样怪异的事啊？
　　苏滟的剪水双眸浸满了晶莹剔透的泪水，身形晃了晃，几欲跌到地上。只见她咬咬牙，双手握成拳，惨白如纸的脸透着坚决。在任珈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迈开脚步，往臣晨刚才消失的地方冲上去。
　　“苏滟！”
　　幸好任珈弋就在她的身边，他便急忙拉住她的衣角，把她扯回来，双手揽住她的腰。
　　“不能去！还没有确定上面有什么东西，你不能去！”
　　“放开我！”
　　苏滟不顾一切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毕竟是女生，之前又跑了那么久，即使她用尽力气还是挣脱不了任珈弋的手。
　　“我要去找臣晨！我要去找哥哥！你放开我！”
　　苏滟的泪水已经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掉，滴落到任珈弋揽住她的手上，滚烫在他的心里。任珈弋满脸痛苦，揽着她的手放松了一点。
　　苏滟还在极力挣扎，在他一个迟疑的时候挣脱了他的手，往前奔去。
　　任珈弋闪了一下神，没有意识到她还在挣扎。就在苏滟挣开他的手往前奔去的同时，失神的他被苏滟推开他的力带动着向后倒去。雨天草湿，任珈弋的脚下一滑，往后跌下去。他正站在小径边，身体自然地往山坡下滚落。
　　“啊！”
　　回过神来的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往下跌倒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去势。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听到叫声而回头看他的苏滟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往后跑去，想要拉住几步之遥的他。但来不及了，还没有拉住想要救的人，她自己也被脚下的杂草拌住，跌倒在草地上，沿着倾斜的山坡滚下去。
　　雨中的丛林寥无人迹，他们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滚下山坡。
　　最后，一棵大树止住了苏滟向下滚落的身体。但她的头部已经屡次撞到山石上，滚烫的鲜血滑落脸颊。她向下看去，只见任珈弋的头撞在一块大石上，鲜血汩汩而流，早已失去了知觉。
　　“苏滟！”
　　隐约中，苏滟听到有人在叫唤她。她勉力转过头，朦胧中看到山上的小径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哥哥！”
　　她轻轻地叫唤一声，渐渐地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这之前，苏滟清楚地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上有一丝亮光一闪而过。
　　世界一片黑暗，潮水般汹涌着漫覆上少女的双瞳。
　　所有的一切，都沉入深深的梦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