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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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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殊成带回来的女子一点都不像是塞外哪户人家的碧玉,倒像是恕国的闺秀。进门那天姜辛正咳嗽,小棠冷笑连连,让你不听我的玩风度。
“咳咳咳……我觉得里面闷啊。”
从宴会出来便高烧,姜辛醒过来见小棠红着眼睛给她擦额头,拖着破锣嗓子安慰,你看我不是活着吗。
是的,她活着。
嘱咐小棠要给新进门的姐妹做几件衣服,还有她家少爷也是一样,记得要叫来师傅量身。说完又陷入沉睡。
拖到这日终于勉强能支撑几个时辰,靳殊成带着这位进来,她包好了红包坐在上首,瞧见新人面庞,忽然十分欢喜。
“妹妹怎么称呼?”
“妾身文媛。”
她数日不见的夫君仍旧是不着盔甲的做派,也不见得喜新厌旧,每日上朝练兵,练兵上朝,回来便宿在她这里。夜里她常常咳嗽吵着,推他去西苑的文媛那里。
“……我不是在……学……贤妻……”
她咳得喘不上气,很大逆不道地拍拍她夫君的肩膀,无视那双冷得出奇的眼睛。她本就习惯独居,被他救回来以后也不过是勉强同床,这些天靳殊成不在,她反而自在。
“你想起什么了?”
“不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人的。她行走在街上,人声的喧嚣不能打扰她的心境。她卧坐在房中,茶香墨浓而不能分去她的精神。
你觉得什么是痛苦的?什么是值得痛恨留意的?
都没有的,对她来说既无欢喜也无悲伤。
小棠已经做好了棒打狐狸精的准备,看了三天的话本,念了五天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伙同府里佣仆排演了各种场景,完全没料到她家少夫人欢乐得不得了地将这位新妇拉过来,握着手称赞人家面容姣好可爱,看着就喜欢。她初初还以为这是传说中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她家夫人运筹帷幄已经想好了怎么将狐狸精赶出门外。结果……
结果她家夫人给人家安排好了院子安排好了房间安排好了丫环连行房都准备给人家安排!
这让她成堆成箱的话本情何以堪。
姜辛咳嗽两声:“以后还是少看这些话本集子为好。”
带着文媛一同去姚府,路上买多了东西,气喘吁吁提了一会,放下等小棠赶上来。文媛轻巧巧提着两包点心站在边上。
“姐姐体弱,不要勉强。”
又连咳数声,缓过气:“惯了。”
姜辛坐在路边,面上只是微笑。行人来往,坊市叫嚷。有乞儿经过,惯常掏钱袋。
“姐姐真是善心。”
文媛看了许久,忽然慢悠悠地感慨,姐姐果然是好心肠的人。
努力把最后一枚铜板倒出来,递给脸脏得看不出样貌的小丫头。
“去买个包子吧。”
小乞儿跌跌撞撞跑开,撞到人了,吓得赶紧趴下来求饶。那人极是寻常地将她扶起来:“别怕,慢慢走。”
姜辛挑了挑眉毛,这人她认识,那天在宴席的门外见过。点头致意,公子别来无恙。她坐在木椅上,拍拍文媛让她也坐下来。文媛只是答应,却不见动作。
“别来无恙。”
他仍是周身的好气度,绝不似姜辛这样半死不活。后面跟着一名披着斗篷垂着帽檐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身段袅娜,举止端庄,姜辛又开始心生欢喜,同文媛说,这位夫人同你一样的,都是好女子。
小棠忽忽赶来,提着各色蜜饯,翻着白眼说,少夫人啊,您眼里头的女子,但凡是美貌的,都是好女子吧。
站起身拍拍灰,看天色似是灰沉,提醒这两位大约是要下雨了。
“我们这里虽然繁华,逛得太久淋了雨,便是本地人是要生病的,两位自南边来,大约不如我们耐寒。”
被小棠念叨,少夫人您早这么明白道理怎么会咳嗽。斜着挥手,带领文媛一同往姚府去。她约了念衾一起去听戏,莫要迟到。
向晚几乎要喊出声,被邵郎渊拉住,那个已经成为将军夫人的女人笑眯眯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她仍然是那副脾性,即使立在泥土里,仍然没有哪粒尘埃能沾染她的裙摆。
姜辛忽然回头,看着这对十分般配的夫妻渐渐远去。着灰衣的男子拉着那红衣女子的手立在蒙蒙暮色中,大约是很好的景象。
脑海中某一处轻轻龟裂,姜辛还来不及记住,便已经回过身。
戏园一如既往热闹非凡,台上的花旦唱作俱佳。姜辛喝完小棠带来的冰糖梨水,和念衾讨论起戏文。唱的是胡大家新成的本子,说有个员外郎富甲一方,只得一个独生女儿,便招婿传家。不料那女婿是个白眼狼,老丈人一死,就算计了家财,把那小姐赶了出去。今日只唱到这一出,念衾感叹小姐遇人不淑,姜辛摇头不以为然。
“姐姐怎么说?”
文媛替她拿好了外袍,小棠皱了皱鼻子,退到边上去收拾吃食。
“多傻的女孩儿。”
“傻?”念衾不明白,挽着这位嫂嫂的胳膊问。
“大凡男人变心,都不是一朝一夕。自己若聪明些,早早就发现了,日常里存些体己藏起来,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念衾轻笑:“嫂嫂说的是如何保住性命身家,却没说怎么保住那人的心。”她偏头瞧了文媛一眼,这女孩子不像外面说的狐媚,自有一股刚强。大哥说是娶了个妾,却悄没声息,更何况也不曾听说将军府有什么吵闹八卦。她与官家夫人们聚会,常有人来打听靳府的情况,她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如今看,这位嫂嫂却真的是半点都没在意过新妇。
“念衾也是傻的。”她明朗一笑,“既然不是一朝一夕变的,又已然变了,那何必要留。随他去吧,强求不来。”
她念了一句唱词,却不是胡大家的戏文。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故事,只听一句“半点不由人”。
“你若无心我便休,何苦强求去,半点不由人……”
文媛在半步之遥的地方亦步亦趋,眼观鼻,鼻观心。
姜辛自进府以来,对下是极好的。寻常丫头家仆犯了错,从不责罚打骂,笑眯眯要人家要小心些莫伤了自己,听闻哪家有难处,少不得贴了体己钱出去周济帮助,常常气得小棠说你一个当家的主母,这样柔和是要败家的。她从发傻中醒来半分,挥挥手。
女孩子家莫要这样计较。
“少夫人就是心太好了。”
外房的小丫头们嚼舌根,指指西苑。那位进来以后,看我们少夫人欢天喜地跟什么似的,吃穿用度一样都不克扣便罢了,还要让人多裁几身衣服,都比着时下最漂亮的款式做。可你瞧那位的做派,冷冰冰似个木头人,除了早请,也不见出来,哪得我们少夫人一半和善。
家人诸多不待见。
姜辛每日在屋中长坐,觉得有些精神就预备带着文媛去见郭老夫人。她在家里欢欢喜喜准备各样首饰衣服,靳殊成推门进来,见得一桌的灿烂,挑挑眉毛。
“夫君觉得这样给文媛戴着可好?”她拿着一支珠钗,样式个别。偌大的东海明珠只一颗,钗身鎏金,缀着蝴蝶一只。
“你觉得好就是。”
他那一身的儒衫沾了尘土,手上添了几道伤痕。姜辛放下钗,打了水来与他擦洗。小棠窃窃笑着出去,少夫人不惯使唤下人,有时候也是好事的。
“我明日带着文媛去见义母,夫君可有空一同去?总要见人的。”
他闭了闭眼睛:“你高兴就好。”
“那便一同去了。”
“好。”
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咳嗽,皱着眉头叫小棠进来收拾。
“明天再去请个大夫来,这样咳,要到哪一天。”
“咳……咳……”
一时恍惚,打翻了水盆,姜辛站在桌边咳嗽个不停。门外喜鹊唧唧喳喳,小棠笑说这是吉兆,她呛出了眼泪水来,被他扶着坐在软榻上发愣。
“夫君。”
“何事?”
摇了摇头:“无事。”
偶尔揪心的痛,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