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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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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也打完了,仍旧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时间再次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因为受伤而住院的那些日子。
妈妈跟舅舅此刻商谈正酣,议题是怎样才能更好更快地把我爸送进监狱,甚至捏造证据的提议都被摆上了台面。本来躺在床上的我就已经矬得可以,但他们仍旧让我不得不嘲笑他们一下——把一位优秀的经济来源断送掉,真的这么令人兴奋么?此外,我妈还对舆论因此可能对我爸进行的谴责,表示了相当程度的期待。或许我妈很享受外人同情的目光,只可惜,我们没有人家乞丐的专业技能,没有办法把同情换成钱,连个馊馒头都换不来。话说回来,倘若这件事宣扬出去,我也不觉得那些人真的会同情我们,对他们来说,我妈是罪犯的妻子,而我是罪犯的儿子,这才更加适合做饭后的谈资。尽管我讨厌任何麻烦的事,就算他们两个闹翻了天,我也只想说一句“与我无关”,但想到这好歹也关乎我今后的人生——没办法,仅此一次,提点他们一下好了。
“妈,凭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不了我们两个的。让我爸进了监狱,对谁都没有好处。”
原本激情燃烧的两人全都住了口,回过头来,像看着一只突然学会说话的大猩猩。也难怪,受伤住院以来,这是我说出的第一句话,之前因为嫌麻烦,我并不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医生便不负责任地诊断为突发事故引起的暂时性失忆和失语症。
“不要想着替你爸求情,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别忘了,就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终于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的她,走到我的床边来,微微俯着身子,一脸愤怒地对我这么说。
“并不是求情,我是说真的,真的有好处——如果只是简单地把他抓起来,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有现有的房子、家具和存款,最多加上这次我看病需要的医药费。但如果在离婚协议书方面做些文章的话,除了之前那些全部归我们之外,我们还可以得到更多。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算一下——首先,因为他工作的时候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所以涨工资的机会不大,我们可以根据眼下的每月4000块钱来计算,他现在33岁,保守估计,假设他可以再工作20年,我们让他每个月支付3500元的赡养费,20年×12个月×3500元,是八十四万。再者,以他的性格,现在一定悔恨得甚至想要杀了自己,所以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一定头脑一热就答应下来。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让他后半辈子都为我们工作——给他名义上的自由,实际上却是用一生的工作来惩罚他,还有八十多万的人民币做补偿,是个好主意吧?”
我能看到她那恼羞成怒在慢慢冷却——全都写在她脸上,她就是这么个容易被人看穿的人——她抬起头,谨慎而疑惑,仿佛不是面对她受了伤且年仅十岁的儿子,而是面对冷酷的杀手,手执利刃寒光闪闪:“这些你都是跟谁学的?”
我笑而不语,有些享受地凝视着妈妈过分紧张的脸,如果不是头上的纱布碍事儿,我想我的笑容一定会更加灿烂,更加发自内心。
半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永远不会得到回答,只得做出最后的抵抗,一边挽回她作为一个长辈的面子:“要是他,不遵守协议了怎么办?你知道,就算法院强制执行,如果他坚持说自己没有钱之类的——”
我笑了,目光移向她身后,渐渐展露出微笑的舅舅。
“行啊小子,”他看起来是想要揉揉我的头发,但碍于我头上的伤还是乖乖把手收了回去,“挺聪明的嘛,这点小事,包在舅舅身上了。”
只能够想到这种说辞,看来你完完全全沉沦到了现实的世界,妈妈。虽然我爸一直都明白,但他还是不想接受这一点;虽然我一直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感慨。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另外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无关紧要但我还是想说说。所谓聊闲天侃大山,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我妈喜欢扔东西,每次她收拾一次房间,家里更像是遭到了一次洗劫,好在她并不怎样勤劳,家中才有少量旧物得以幸免于难,比如一团丢在角落里的塑料袋,比如半瓶结了硬皮的润肤霜,又或者,比如一个带有兔子图案的指甲钳。
——其实它们,原本是一对。我问过她,我记得,尽管并非刻意。那个时候的她,正忙于斥责爸爸的种种不是,从不肯关掉电视帮忙做家务,到没有责任感,不务正业,再到很久没有涨过的工资……——两臂叠在胸前,摆出一张绝不善罢甘休的脸,大义凛然,仿佛要追溯到刀耕火种的时代。然而,就是这样兴致高昂的她,在听到我问,为什么同样的指甲钳要买两个的时候,突然停了口,愣了半秒,走到沙发旁坐下,口气仍是冷冷的:“还不是你爸,当初在路边小摊上看到了,就兴冲冲买来送给我,说这简直就是给我们量身定做的,象征我们两个的情侣兔,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指甲刀而已,做工也不好,颜色也染得乱七八糟。”
“对哦,你们两个都属兔。”我少有地露出笑容,不知道眼下在我手里把玩的,是它们中的哪一个。
明明曾经约好了同舟共济,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只因为知道有自己爱着,和爱着自己的人,就能够安心地做个小小的自己;明明是我们共同爱过的人,你那样拼了命地想要抹去他在你生命中烙下的印记,你以为你消除了那些印记,你的人生还能剩下些什么?
所以爱是危险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交易。它任性偏执,恣意妄为,毫无公平和信誉可言,即便是最精明的生意人,也常常一败涂地。在这一点上,所谓爱,与仇恨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可为什么愚昧的人类还是如此死心塌地趋之若鹜?怀着对幸福的奢望吗?那么他们大抵要失望了。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连生意人都不算,只是一群赌徒,押上了自己的青春,然后血本无归。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当时挺高兴的?”
那个时候的他,关掉了之前死也不肯关掉的电视,走过来,手中举着两个指甲钳中的另外一个,笑着问妈妈。
我记得,尽管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