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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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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推开残破的院门,一副泼墨渲染的山水跃入眼帘。
果然是一座好山,浅白的天空衬着碧青的匀净曲线,毫不吝啬的渲出大片大片的墨绿浓彩,仿佛要渗出汁来。氤氲的雾气幽然浮动,酝酿着一股湿润清冷的淡香。顾惜朝身后是一座古旧的朱红大院,深红浅碧,倒也与这里的景致相映成趣。
传言这座古宅时时闹鬼,所以顾惜朝才能以极低的价格购得。
“闹鬼?”顾惜朝嗤笑一声,“若不闹鬼,我怎会这么容易的买下?”
顾惜朝抚着手中的木梳,梳子形似弯月,散着淡淡的桂香,正是他妻子晚晴的爱用的香料,自从晚晴死后,他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东西了。
夜半,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山中,腾起一团月白的烟雾,久久不息。
顾惜朝叹口气,提着一个青纱琉璃灯,看着光亮寻了过去。
茂密的山林深处,忽辟出块空地,那些粗壮的百年老树纷纷伏倒,纵裂着深深的伤痕,而空地的中央,躺着一条银龙。
顾惜朝撇掉琉璃灯,凑近单膝跪下。
不错,正是条银龙。
修长柔软的身体自然的弯曲着,覆满半月形的龙鳞,泛着幽微的清辉月色,长长的龙身随着呼吸起伏着。大大的眼睛紧闭着,龙须却依然微微上翘,恣意的伸展。
顾惜朝缓缓伸手,一下一下温柔的抚着优美健壮的龙身,轻轻一拂,龙身微颤,顾惜朝又抚了一阵,银龙才慢慢平复下来。
顾惜朝展开手,手心静静躺着两片龙鳞,如两片极薄的白玉。
他再看向银龙,笼在银辉中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个白衣男子,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
第二天,顾惜朝外出采药回来,便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坛坛罐罐碎了一地,他辛辛苦苦采集的药草摊在地上,正被一双藕嫩的小脚踩着。
顾惜朝按捺住发脾气的冲动,冷冷道:“你在干什么?”
白衣男子烦躁的转着圈,急道:“我的龙鳞不见了!”
顾惜朝道:“什么龙鳞?”
白衣男子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两个半月的肉红伤痕:“你看!我有两片龙鳞不见了!”
顾惜朝看了看,道:“我把你救回来,为了这个,你就拆了我的屋子?”
白衣男子怒道:“丢了龙鳞我就没法飞天,就没法布施云雨。不能按时布雨,苍生就要遭殃,”忽皱了皱鼻子,猛地一把揪住顾惜朝的衣襟,“是你!是你偷了我的龙鳞,快还给我!”
顾惜朝淡淡道:“你怎么能认定是我?”
白衣男子恶声道:“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当然在你那里!”
顾惜朝冷笑道:“我辛辛苦苦把你从深山救回来,身上怎会没有你的味道?”
白衣男子一愣,讪讪缩了手:“是吗?”
顾惜朝道:“你难道连对不起都不会说吗?”
白衣男子垂下头,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顾惜朝不答,走了几步,环视凌乱的屋子,冷冷道:“看你的样子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吧!”
白衣男子猛抬起头:“不行!”
顾惜朝皱眉:“你还要怎样?”
白衣男子道:“我的龙鳞是仙物,自有一股灵气,我感觉到就在这附近,不找到龙鳞,我绝不走!”
顾惜朝懒懒背过身去:“随便你。不过我不欢迎白吃白住的人。”
白衣男子道:“你救了我,我找到龙鳞后一定会答谢你。”
顾惜朝淡淡道:“不必。”就向外走去。
白衣男子急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略迟疑了一会儿:“顾惜朝。”
白衣男子默念了一遍,道:“我记住了,我叫戚少商,日后一定报答你。”说罢,露齿一笑,灿若莲花。
戚少商自此便赖在顾惜朝家中,每日入山寻找龙鳞,吃野果喝泉水,风餐露宿,隔几日回来一次。顾惜朝也不在意,只当戚少商透明。
寻了大半月,一无所获,戚少商垂头丧气的回来。刚进院门,一股香味钻入鼻中,钩起了五脏六腑的馋虫,咕咕直响,戚少商咽了口唾沫,循着香味走去,发现宅院后一座孤坟上摆着一盘鱼,热气缕缕,那香味就是鱼发出的。
戚少商走上前去,贪婪的吸着鱼的香味,戳戳鱼身,叹道:“可惜你偏偏是条鱼,我不能开荤,若你是叶子做的该多好。”
身后炸雷般一声怒吼:“你要干什么!”
戚少商浑身一震,顾惜朝已奔至,劈手将戚少商拎了开:“你敢吃一口,我就决不饶你!”
戚少商涨红了脸,也怒道:“我怎会开荤破了自己的修行!”
顾惜朝不理他,俯身看了鱼一回,确是一口未动,站起身道:“你要吃饭菜,我有做素菜,你来一起吃。”说罢,头也不回的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戚少商跟了过去,果然见顾惜朝房的桌上摆着几道简简单单的素菜,又有两个粗瓷碗盛着饭,顾惜朝在一侧做下,淡淡道:“那碗是你的。”
戚少商不由得大失所望,这几道素菜看起来平平无奇,远比不上那道鱼香飘十里,闷着头端起碗。
顾惜朝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冷笑道:“若不合你的口味,你大可以不吃。”
戚少商想他毕竟是请自己吃饭,倒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吃了几口,眯起眼睛,嘴角也扬了起来。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如何?”
戚少商眼睛弯成了月芽:“好吃!你的厨艺果真不凡!”狼吞虎咽,大半桌菜都进了他的肚子。
顾惜朝只随意吃了几口,见戚少商吃完,起身欲走,把碗筷一丢:“站住。”
戚少商摸摸肚子,回头看着他。
顾惜朝冷冷道:“你住我的屋子,吃我的饭菜,就这么一走了之?”
戚少商道:“我日后定会报答你。”
顾惜朝截道:“不必,我不要你的报答,你就在我这做工来抵你的食宿钱。”
戚少商怒道:“我堂堂龙神做你的小工?”
顾惜朝道:“那你就再别踏进我的庭院一步。”
戚少商想了想,软了下来,低头收拾了碗筷,乖乖搬到屋外刷洗,嘴里嘟囔着:“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顾惜朝原本板着脸,听他这一句,也忍不住笑起来,融了三冬白雪,红了四月春花。
“又是空手而归?”顾惜朝看着满脸懊恼跨进的戚少商,不经心的问道,他现在每天都会和戚少商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戚少商点点头,揉皱了两道飞扬的剑眉:“不可能呀!我明明感觉到龙鳞就在附近。”
顾惜朝不在意道:“这山这么大,找一两片龙鳞当然很难。”
戚少商摇头:“不会,我的龙鳞不仅有仙气,还会发出微光,应该很容易找,”苦恼的托起下巴,“奇怪,我的龙鳞和我是有感应的,可我对这两片龙鳞的感应这么模糊,而且还越发微弱。”
顾惜朝道:“若你找不到呢?”
戚少商变色:“一定要找到,一月内再不布雨,天界就要怪罪下来了。”
顾惜朝笑道:“原来你只是一条布施云雨的小龙罢了,你找龙鳞也只是怕上面责罚而已。”
戚少商微有些赧然,道:“怕责罚是自然的,但我同时也担心这里的黎明百姓,得不到雨露滋润。仙界工作不分大小,都是为天下苍生。”
顾惜朝嗤道:“天下苍生?你未免也太过夸口了,你不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戚少商正色道:“这不过是看不开的人说的话罢了。”
顾惜朝摇了摇头,懒得理他,说了一句:“饭在厨房,自己去拿。”便向外走去。
戚少商奇道:“这么晚你到哪儿去?”
顾惜朝转过头道:“今天是上元,晚上会有花灯集市,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戚少商眼睛一亮,嘻嘻笑道:“想不到你看起来清心寡欲的,原来也喜欢凑热闹。”
顾惜朝看他眼神闪闪,满是渴望之色,笑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戚少商欢呼一声,抢在顾惜朝之前奔出了庭院。
集市上灯如星散,人如水流,燃金雪柳,环佩叮咚,千扇舞,万袖落,纷纷错错。直看得戚少商雀跃不已,东奔西窜,顾惜朝只是懒懒的踱着步子跟在他身后,人来人往,不多时两人就挤散了。
顾惜朝径自走到一处花灯下,只见一串火红的灯笼像果子似的吊在竹竿上轻轻摇晃,呼出暖融融的光晕,鲜亮欲滴,顾惜朝看得呆了,耳边沸沸扬扬的嘈杂恍若未闻,脸上竟流露出缱绻温柔的神色。
待他买下这几个红灯笼挑着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了许久,才想起还有一个和自己同来的人。
反正他自己会找回来的,顾惜朝正想着,却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被层层簇拥着往听雨楼走去。
听雨楼?顾惜朝扬扬眉,那可是此处最大的文人会馆。身边的人纷纷向听雨楼涌去,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顾惜朝也被拥了进去。
听雨楼此时上上下下覆满黑压压的人头,楼心辟出一块空地,摆上一张八仙桌,笔墨纸砚俱齐。
而桌前的人剑眉薄唇,长身玉立,白衣翩翩,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正是戚少商。
一名白须老者分开人群走出,打量着戚少商道:“你真可以摹出难辨真假的曹子兴笔迹?”
戚少商笑道:“我只是照着画画而已,至于其它的话都是他们说的。”
白须老者道:“我半生研究曹子兴的画,没有什么赝品是我认不出来的。你就现场画条龙,若我不能分辨出来,甘愿将一生心血相送。”
四面一波惊叹。
戚少商挠挠头,又笑笑,白须老者背过身去。戚少商提起笔,一挥而就。
顾惜朝冷笑一声,扭头出去,不再理身后如潮的惊叹声。
回到家中,顾惜朝将红灯笼高高的挂在院前,绿浓红轻,只闭了眼感受那暖意。
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回头一看,戚少商抱着个卷轴赶上来。
顾惜朝瞥一眼他怀中的卷轴:“你赢了?”
戚少商恍然笑道:“原来你也去看了。”展开卷轴,顾惜朝愣住,卷上并不是曹子兴的真迹,雪白的纸上仅用淡墨勾出了飞扬的轮廓。
顾惜朝一时觉得喉头有些哽塞:“你从哪得来的?”
戚少商摸摸头,憨笑道:“我原是只想要这幅画,却没有带钱,无奈就临摹了几幅画交换,不想怎么越闹越大了,许多人都吵着让我画画,还出来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要考我哩!”
顾惜朝瞬间又神情漠然,淡淡道:“一幅破画有什么用,烧了它吧!”
戚少商看了看画,自言自语道:“虽然那些龙画得浓墨重彩的很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一幅。”
顾惜朝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戚少商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不是让我把它烧了吗?又干嘛这么关心?”见顾惜朝不答,拍手笑道,“因为这幅画是你画的是不是?”
顾惜朝一怔:“你——”
戚少商不无得意的道:“虽然这幅画年月久远,又沾染了许多别的气息,不过我仔细一嗅,还是闻的出来你的味道。”
顾惜朝竟有些脸红:“你是为这个才买它回来的吗?”
戚少商道:“怎么会?我的确很喜欢这幅画,”又凑近顾惜朝,耳语道,“再说,最有资格评论龙画的还是龙是不是?”
顾惜朝身形一顿,转身往屋内走去,戚少商却看见他耳根处红彤彤一片,觉得十分可爱,不禁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