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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林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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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点染了山水轴上最后一个小斧劈,画者重重地呵口气,毫笔放回花梨木案上。双手托着后脑,略作活动以解伏案作画的劳形。抬眼往窗外张望,一畦荷塘亭亭如盖,碧波荡漾,芙蕖红白相间之中,莲子青青如水。
僮儿早已斟上一碗酸梅汤,说:“阴在井里半天了,冰冰凉的。”
画者一饮而尽,满意地点点头。
“文衙弄的阿大中午来过,衡山先生(文征明)请先生明早过府盘恒一日,鉴赏一幅画儿。才刚先生正作画,故此打发他先回了。” 僮儿禀报道。
这位作画的才子正是大明朝弘治十一年应天府解元,姑苏唐寅唐伯虎,人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其时已经正德年间,唐伯虎牵连至科场舞弊案已了结了几年,然他心灰之下,竟愈发狂癖,离群索居诗酒放诞。
然而文衡山是不同的,他们通家至好,征明请他,伯虎是必到的:“哦,不知是什么画?”
次日一早,伯虎着了一身熟绢旧衫,安步当车,亦不带僮儿便自行去了。若以外人而言,解元公何其太俭,四人抬轿是断乎省不得的。然于伯虎他另有一番心意,从桃花坞往西去文衙弄药圃,途中经过吴趋坊,正好可以看一看少年时吴趋坊的旧家。
文衙弄药圃大门虚掩着,阿大作了个揖,笑道:“伯虎先生,我家先生在乳鱼亭等候多时了,十洲先生(仇英)也在。”
伯虎略点头示意,乳鱼亭和正是赏荷的去处,恰逢其时。府内的路径是走熟了的,当年他还是个九岁的小孩子,文征明的祖父文洪公极其喜爱他,将家中藏书对他开放,又荐他与征明一同拜老友石田先生(沈周)为师学画。
穿过北面一排临水的水阁,往假山而上,便是乳鱼亭。文征明已经看见他,起立见礼:“伯虎兄。”
“征明兄。”他二人同岁,因非同族,也就不必特别讲究序齿,因此互称为兄。
“伯虎先生。”亭子里另一个人仇英恭敬地一揖到地。
“哦,十洲先生也在。”说起来,伯虎与十洲先后拜在东村先生(周臣)门下,算是同门,关系其实较十洲与征明为近,然而文征明温和敦厚,常肯提携十洲,故而二人时有合作。而伯虎怪癖放诞,十洲自知出身漆匠,对这位解元公师兄,常存戒畏。
文征明微捋青须道:“十洲先生,你的画儿快打开吧。”
仇十洲自怀中摸出布包,再拆开布包取出画卷,一边道:“这画其实是我做漆匠时一个老主顾,米仓巷顾家的传世之物。顾家先生现今困窘,老宅已经押给别人,想要转让此画,筹一笔钱出来赎买老宅。然而古画转手,多有人所不识,总要仰仗伯虎先生与衡山先生的眼力。”
画卷徐徐展开,约莫四尺的轴长,出人意料的,这画是残卷。绢本年代久远,颜色却如新,残余的一小半画面上,是个头戴莲花冠子身穿道袍的美人。
文征明略加思索道:“是院体画,宋代,或者更前。”
唐伯虎仔细目测,道:“确实不是凡品,然而题跋全无,也许是无名圣手之手笔吧。”
仇十洲脸上露出一阵阴云,怯怯问道:“它的价值怎样?”
“这个,这个吗……”唐伯虎慢条斯里喝一口水,遗憾地说:“终究它只是幅残卷,家藏爱逾珍宝可当千金,市卖品相不全则不值一文。”
“啊,这……” 仇十洲难免失望而归。
那一日伯虎因天热赶路有些乏力,回府后早早安歇,夜间忽然做起希奇古怪的梦来,依稀一位莲花冠子的美人在帘外对他唱曲:“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
自嘲流连花丛太过,梦中听到的分明就是吴语的歌词,然而绝想不出是哪家秦楼楚馆的姑娘所唱,颇觉有些怪异。又想起那卷残画也许确有来历,不免懊恼。数日后忍不住去娄门仇十洲的寓所拜访。
仇十洲倒很意外,“哎,这幅画呀,遭了难了,顾家娘子听说这画不值钱,一气之下把它扔灶肚里了,顾家先生肉痛了好几天呢。”
自此,伯虎倒心心挂念起这幅残卷,他虽以高洁的文人画著称,本也是院体的高手,终究凭着记忆另画出一幅来,因那是残画,美人身后倒留出大片空白来,一时技痒,又添画了三名美人,这便是著名的《四美图》。
后人曾一度命名它为《孟蜀宫伎图》,经专家核实史料,证明前蜀的后主王衍曾叫宫女着道士衣冠,而后蜀后宫并无此事,所以唐寅画中所描绘的女子应当都是前蜀宫中的宫女,图画的名称也因此改称为《王蜀宫妓图》。《王蜀宫妓图》现收藏在故宫博物院。
第一章
公元908年,大蜀武成元年的春天在蜀国太平无事中来临。花枝繁茂,飞絮漫天,浣花溪边的游人三五成群,或吟或咏,无不陶陶然在这春色中。
“得,得”官道上一群八九人的马队簇拥着一位身着幞头袍衫的男子,沿着浣花溪向西而行。成都西南的花林坊一带是贵人仕女游赏的地方,朱楼玉砌很是出名,相传当年诸葛武侯便在这里读过书,本朝宰相韦庄的官邸正是在此处。
马队在韦邸驻马,伴当轻轻对门口的长随吩咐了一句,须臾之间,大蜀国平章事韦庄匆匆前来,他正了正冠,对那便服男子行的是最隆重的稽首礼,跪下,拱手至地,头碰地,口呼:“陛下”。
那男子早将韦庄双手扶起,“端己,快平身。”
大蜀国高祖皇帝王建正当盛年,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不怒自威,然而此刻却春风满面。端己是韦庄的表字,皇帝如此称呼简直不分君臣。
皇帝出身贫寒,微贱时干过盗墓,贩私盐的勾当,后来投入军中效力,因护驾有功被唐室封为蜀王,朱全忠灭唐建梁,韦庄劝立有功,又制定开国制度,高祖这才在成都坐稳了龙庭,礼贤下士亦是情理之中。
“久闻花林坊盛景,入蜀十年竟不得一见。”皇帝微笑道。
韦庄动容了:“陛下勤勉政事,是百姓之福。”
既知皇帝的来意,韦庄松一口气,一路迎至庭院,皇帝自然是欣然乐从的。
花林坊韦宅花园极大,修葺得亦得法,燕语莺啼中一派自然风光,与御苑迥异,皇帝点头赞不绝口。皇帝出身行伍,足力过人,韦庄年长几岁,又是文官,显出有几分惫怠,擦着汗道:“不如在这沧浪亭中传几班宴乐,我与陛下小酌如何?”
皇帝抚掌称善:“固我所愿也。”
丞相府的人办事很干练,片刻便治好一桌酒菜,韦庄素知皇帝节俭,酒菜不过堪用而已。府里的歌伎们并不曾接过驾,躲在屏风后窃窃私语,一时之间扭捏起来,都说阿袷胆子最大,众人就推了她出来。
阿袷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皙的瓜子脸上略略几颗小雀斑,倒增添了几分俏丽。她弹的是琵琶,“铮铮”几声便显露出高明的技法。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
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
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这一曲正是韦庄的《喜迁莺》,曲子暗暗恭维当今太平盛世。阿袷嗓音清脆,婉转动人,一曲终了,众人皆点头称赞。
皇帝却端坐不动,皱眉问道:“丞相家歌伎名冠京都,难道浪得虚名?”他喃喃自语道:“一曲难求,一曲难求。”
“陛下说哪里话。”阿袷不服气地说:“有位姐姐,歌艺不单京都第一,恐怕大蜀国也第一。”
“哦?”皇帝不以为然:“是谁,说来听听。”
阿袷话说出口,倒又踟躇起来,朝韦庄瞧了一眼,赌气似得说:“府里的裴娘姐姐。”
如此一来,皇帝有些不悦,道:“缘何不唤出裴娘?”
韦庄急忙上前禀明:“裴娘乃是臣的侍女,素日不列在歌部。”回头嘱咐侍从“快传快传”。
隔了良久,玉人仍芳踪飘渺,皇帝不动声色,盛赞了一下蒙顶茶,韦庄也很沉着,倒象是习以为常的。众人正在望穿秋水时,垂花门帘外传来悉悉簌簌的衣袂飘扬声。
左手托着箜篌,裴娘翩然而至,风拂襦裙,披帛微微飘舞,宛如碧潭秋水,明净澄澈。
“奴婢嗓音不适,为陛下献上一曲《梅花三弄》。”裴娘深深一拜。她的手指慢慢抚动二十五弦,旋律初成,洋洋然一派云水苍茫的空阔景象。时而众弦齐鸣,仿佛风雪漫山,时而一弦独奏,宛如梅花凌霜,一枝独秀。奏了良久,声韵渐缓,低鸣之声几不可闻,似停未止之时,却又有一股琴声送来,先如悬泉飞瀑,奔放不羁,再如雨雪菲菲,一片肃杀之气。如此低回三次,春日的暖阳亦清冽起来,似淡淡绘成了一幅墨梅图。
一席之人皆心驰神醉,一股幽幽梅香徘徊在庭院中,箜篌声何时停顿,竟无人得知,众人如梦方醒时,裴娘已然悄悄告退了。
皇帝一行尽兴而归。
韦庄换上一件家常的圆领窄袖袍衫,步入内院去看裴娘。夹道西边是三间抱厦厅,与外间隔着一层篱笆,篱笆上缠着粉团团的蔷薇,这所小小的房舍自成一体,现今正是裴娘住着。才一进门,因见裴娘正在回廊上逗翡翠鸟,也不敢惊动,悄悄地立定,从背后瞧着她。不想裴娘听到脚步已经转过脸来,两下目光交结,韦庄进前来,笑道:“阿裴,你如今也拿大了,万岁爷想听你唱个曲子都不赏脸。”
裴娘眼波流动,道:“嗓子不太舒服,前儿吃了几副药也不见有效。”说罢挂倒有些忿忿的,挂了笼子回屋去了。
韦庄前来她身边坐下,陪笑道:“既病了,我打发人去请王太医来瞧。”说着便要去请,裴娘又叫住他,“这时辰天都黑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倒去叨扰太医。”
如此闲话了一阵,裴娘面色才稍霁。
裴娘世居长安,乃是旧家子弟,先父携家眷入川避乱,在韦庄幕中做个小小的僚官,本来也颇可度日,不料一场疫病又夺走夫妇二人性命,蜀中又无一族人。韦庄见十岁的小裴娘伶俐可怜便收留在府内供养,裴娘聪慧,又得遇名师,两人正是词曲音律上的知己,只是这亦客亦婢的身份,情分尴尬,转眼竟也七年了。
过得几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成都士女人人佩带荠菜花,去水边沐浴过节。
韦府上下的女孩儿都在浣花溪边祓禊除厄,阿袷素日被乐部的师傅拘管甚严,今日如同出笼小鸟一般,赤脚站在溪边的鹅卵石上,放开了喉咙:“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一曲是《诗经》中的《郑风》《溱洧》,少年人的爱恋活泼泼地抒发开来,一片清新喜悦,然则阿袷唱出来,还是大胆了点。
果然,一个女伴笑道:“阿袷想小女婿了,我们回禀大人给你说合说合吧。”
老远又有人飞掷过来一枝野芍药,那女伴拍手喊:“送给你的小女婿去。”
阿袷气坏了,红着脸把野芍药扔回去:“促狭鬼,让你人来疯。”
那女伴朝她刮面皮:“羞不羞,你才人来疯。”手里划出水花往阿袷脸上飞溅。
阿袷将头一低躲了过去,不料脚下一滑,侧身跌在水里。那几名女伴见状不好意思,四散逃走了。裴娘原在溪边采兰草,见她们顽闹也不插嘴,心里好笑而已,这时一把将阿袷扶起来,因见整幅襦裙都湿透了,用力绞了绞。上巳日虽然春暖花开,水里还是冰冷的,可笑阿袷冻得嘴唇都发紫,兀自还在恨骂。
裴娘笑道:“也是你太调皮的缘故,咱们快回屋换了吧。”
阿袷柔声道:“多谢姐姐了。”
二人才刚进内院,突然韦庄身边的舍人来传道:“大人请裴娘去前厅接旨。”
皇帝的旨意刚刚到达,宣裴娘进宫为上巳节宴乐伴奏。
韦庄狐疑不已,见那传旨的崔内宰和气可亲,便问道:“宫中能人甚多,何以皇上要传裴娘?”
崔内宰笑道:“大人不必多心,今日德霈公主行及笄礼,因听闻圣上盛赞裴娘箜篌手段高超,才央着圣上唤裴娘进宫助兴。”
“多则十天,少则一二日就放回来了。”
“原来如此。”韦庄轻舒一口气。
裴娘倨傲,韦庄是素知的,见她冷冰冰地不出声,情知她不甚乐意,拱拱手,低声道:“裴姑娘,多担待点吧,这却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裴娘“哼”了一声,说:“咱们低三下四的人,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
韦庄不敢看她眼睛,细细吩咐起来:“宫里规矩大,千万自个儿小心,别多说话,失了礼仪,好生表演,让公主娘娘欢喜……”
裴娘似笑非笑道:“也罢,我这贫民丫头难不成连皇宫都不敢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