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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延昌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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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延昌殿
崔内宰想得很周到,其时天下纷扰,蜀中初定,民风尚武,士女骑马之风大盛,裴娘是否会骑马呢,他是老到之人,自然不会作失当的安排,预备下了有品级的内侍所用的马车,亦是显示皇帝对裴娘的礼遇。
马车驰入宫城,早有宫人来引领。宫殿重重叠叠,裴娘暗道:果然宫门深似海。
宫人终于停步,裴娘也不知这是几重几殿,然而必是德霈公主的寝宫延昌殿。“裴姑娘,先歇息歇息吧。”宫人含笑道:“公主也未见得立时召你。”裴娘诺诺。
风卷帷幕,一位宫妆堂皇华丽的妇人自内堂出来,宫人上前见礼:“安大娘,丞相府的裴姑娘已经到了。”
裴娘裣衽为礼:“婢子裴娘,见过安大娘。”一抬头,见安大娘肤色雪白,目微深,略略有些波斯胡人的相貌,心道这安大娘原来是粟特人,成都市集胡商云集,裴娘纵生长在深宅大院也有所耳闻。
安大娘才不过中年,饶有风姿,只是有些发福了,“裴姑娘是乐坛国手,皇上和公主都很看重你。”她善察人情地说:“这宫里哪个敢怠慢了你,须要说出来。”
裴娘见安大娘的衣饰便认定她是个有头脸的执事,如此一番言语,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婢子为公主娘娘演奏,乃是无上荣光,无人敢简慢于我,只不知公主何时来传?”
“哦,这个你不必费心。”安大娘道:“公主要见你,自会有人来宣。”
这句话等于告诉裴娘,只能安心静候,不得聒噪。
一顿饭的功夫,消息来了,着裴娘入正殿觐见公主。
大蜀国当今圣上子嗣甚多,德霈公主既非皇子,又非嫡出,因此并不特别受宠。之所以能博得皇帝的另眼相待,是因为她的生母早亡。皇帝每次凝望她眸中一丝淡淡的碧色,总要生出几分惆怅,想起那个一舞惊艳的胡姬。大顺二年攻取成都,在西川节度使陈敬轩府中设庆功宴,神秘美丽的安姬向他献上《霓裳羽衣舞》,皇帝年轻时在唐宫神策军中任职,自然领略过这支只应天上有的舞曲,只是时光之梭把他从殿前的武官变成了正席之上的主公。安姬因之被纳为妾,后生下德霈公主环环,皇帝戎马倥偬,富有野心,六年后破梓州,取东西两川,即将平定西蜀时,发现安姬已经无声无息去世了,皇帝的心中留下丝丝遗憾。
延昌殿的正殿摆设着很多乐器,裴娘微微低着头,只敢用余光瞄了几眼,原来这公主当真是个解人呢。她偷偷打量这位贵人,发现同她想象得大不相同,环环年方十五,穿着纱衫子,背子长裙,腰束绢带,笏头履,宛然男妆,稚气中露出几丝俏皮。面容如玉无暇,粟特胡人的血缘只留下淡淡影子,更多遗传了皇帝的好相貌。
“裴姑娘学艺几年了?”环环显然听到了关于她琴艺的赞誉。
“婢子进丞相府始学,至今六年了。”裴娘很沉着。
环环点点头“今日的礼乐,便由你主奏,放出你的手段来。”粲然一笑道:“倘若合乎我心意,还有一桩大大的差使给你。”
裴娘不明所以,但又不好问,只得俯首称是:“婢子娴熟《高山流水》,度此曲还当得上公主的典礼否?”
“此曲甚佳。”环环顾盼四周,突然想到什么,对安大娘说:“乳娘,把韶郎也唤来吧。”
安大娘面有得色,随即又掩饰起来,退了下去。
德霈公主的及笄礼在武成元年的蜀宫,并不算得重要,然礼不可废,皇帝和徐贤妃盛装出席,延昌殿诸人恭候帝妃入殿,徐贤妃亲手缝制一套大袖长裙,作今日礼服,中宫周皇后病废多时,但亦有礼物遣人送到,是一支金镶玉步摇。
环环穿上盛装,只能像泥塑木雕的偶人,小心翼翼地慢慢踱步,实在是个有趣的体验。好不容易礼成,按例赐筵众人。皇帝兴致很高,不停问环环这几日看得什么书,把玩哪些玩意,徐贤妃出身大家,姿容秀雅,举止娴静,此时中宫已形同虚设,她隐隐然后宫之主。徐贤妃揶揄道:“女儿如今成人礼,当爹的却只是捂紧了荷包,尽说这些不费分文的话。”
“这却也是应当,环环,你自己想要什么?”皇帝体恤百姓素来俭省,这已算是极其大方了。
徐贤妃的幼子十一郎宗衍才十岁,向来最受皇帝钟爱,他与环环姐弟感情颇好,道:“环姊定要讨那把雷威制的‘春雷’琴。”
“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雷威堪称唐代名家,而他制的春雷琴更是平生第一得意之琴,春雷原来深藏在长安贵戚之家,唐末大乱,随主人投奔西蜀,辗转流入蜀宫。
“春雷固然难得,然配环环亦可算是明器得遇明主。”皇帝暗暗思量,心里已是允了。
环环眼珠骨碌碌一转,向正席施礼,说:“女儿思慕大唐盛世,想要二十四个能乐宫伎排演《蜀国弦》。以昭我大蜀礼乐之盛,典章文物,乃唐之遗存。”
宗衍喜不自禁道:“环姊此言大妙,少不得我扮回鹘舞者,阿爹快应了吧。”
蜀国开国之初,唐衣冠士族多避难于蜀,皇帝忠于唐室,多加以礼遇,使修举政事,博了个好名声,环环的话因此很中听。
“女儿既有此才力,便允了你,去教坊司拨些人手归你调派。”皇帝捋须道。
众人各自欢喜,酒席之间更随意了。
皇帝赞道:“说起女儿家,正有一位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都被激起了好奇心,“副相周庠喜事没办成,姑爷却跑失了。”皇帝笑不可遏:“周卿去临邛县署理公务,有个叫黄崇嘏的乡贡进士因纵火被关在狱中,向他献诗申述冤屈,周卿便召见他,问明曲直就释放了。又召黄生入书院,觉察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实在是个罕见的人才,于是荐黄生代理邛州司户参军,差使办得很漂亮,很得民心。周卿实在喜欢这个门生便想把二姑娘嫁给他,料他是无不遵命的,哪知一去提亲,黄生推脱不过,竟留书弃职逃走了。”
徐贤妃一脸惋惜,说:“好好的亲事,竟不曾做成。”
裴娘已经猜到几分,只不敢说。
皇帝哈哈大笑:“这黄生留诗一首:一辞拾翠碧江涯,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衫居扳掾,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锵然白璧姿。幕府若容为坦床,原天速变作男儿。”环环惊道:“这黄崇嘏竟是名女子。”同是闺秀,黄姑娘在官场游刃有余,同男儿一般见识,这简直是奇迹,“她若能去考科举,怕不是一名状元郎。”
徐贤妃道:“不知黄姑娘如何了局?”
皇帝摇头道:“从此踪影全无。”
徐贤妃叹道:“女子虽不应为官,但她高才博识也不忍淹没,陛下可派人细细访来,召她内廷供奉如何?”
皇帝颔首,亦是此意。
这时一位白袷少年出列,裴娘暗喝一声彩,好个清秀俊美的少年,但见他鼻梁高挺,星眸中荧荧碧色,亦是个粟特人。
少年匍匐下拜:“愿为陛下寻访黄崇嘏,为陛下分忧。”
“原来是韶郎。”皇帝道:“寻访之事交付有司去办,也就是了。”
安大娘向前盈盈一拜:“吾儿愿为陛下效力。”
安大娘原是公主生母安姬的从姊妹,韶郎亦勉强算得是皇家的远亲,皇帝心道:原来是求前程来了,然而乳娘抚育公主有功,却不好太扫了环环的颜面。
皇帝笑道:“韶郎天资聪颖,然而年纪还小,先去教坊司协理乐工,加冠之后再作重任吧。”
座中众人俱皆满意,觥筹交错直至更漏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