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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的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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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另一端,橡树的阴影里,谢承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弟弟冲进雨中,又空手而归。看着那扇蓝色玻璃门关上,将所有的疑惑与悲伤都关在了温暖的室内。
然后,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长椅边。
雨已经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雾。他半跪下来,看着椅子上安睡的人。季颂禹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释然的笑意,仿佛只是累了,在这异国的秋雨中小憩片刻。
谢承扬伸出手,指尖悬在离季颂禹脸颊一厘米的地方,颤抖着,始终没有落下。
十年了。
这是他偷来的、骗来的、用尽全力扮演才勉强拥有的十年。
而此刻,这个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不会再问他“你到底是谁”,不会再在深夜背对着他失眠,不会再对着芒果慕斯露出那种洞悉一切又选择沉默的眼神。
“颂禹。”他轻声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带你回家。”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季颂禹背起来。很轻,轻得像一具空壳。
雨雾打湿了他的睫毛,和某些更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
他背着季颂禹,一步一步穿过枯萎的向日葵花田。花盘低垂,黑色的籽粒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谢承扬在苏黎世郊区租了一栋临湖的木屋。
他把季颂禹放在客厅壁炉前的羊毛毯上,生起火,然后去打了一盆热水。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脱掉季颂禹沾了泥土的鞋袜,用温热的毛巾擦拭那双冰凉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婚戒——卡地亚的对戒,2018年婚礼上交换的那对。
谢承扬自己的那枚,早在三年前就摘了。他戴不下去。每次看到戒指内圈刻的“2018.5.5”,就像看见一场持续了三千多天的罪证。
但现在,他小心翼翼地将季颂禹的戒指摘下来,放在手心。钻石折射着炉火的光,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想起婚礼那天,神父问:“你是否愿意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有,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他回答:“我愿意。”
季颂禹也回答:“我愿意。”
那时他以为,死亡是很远的事。远到足够他演一辈子,远到足够真正的清昀醒来,远到足够他在某天鼓起勇气说出真相。
可死亡来得这么快。
快到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真话。
炉火噼啪作响。
谢承扬将婚戒收进一个丝绒小袋,然后从自己口袋里取出另一枚——素圈戒指,谢清昀的那枚。
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将它戴回季颂禹的无名指上。
“物归原主。”他轻声说,“阿禹。”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清昀的方式叫他。
入夜后,谢承扬坐在壁炉边的单人沙发上,对着沉睡的季颂禹,开始说那些十年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第一次见你,便无法忘记。”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2013年校庆,清昀拉我去看击剑表演。你穿着白色的击剑服,摘下面罩时,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亮得像刚赢下一场战争。”
“清昀在旁边喊你名字,你转过头,对他笑。那个笑容……我记了十年。”
炉火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晃动的光影。
“后来清昀总跟我说你。说你们在图书馆聊海德格尔,说你们半夜翻墙出去吃烧烤,说你记得他对芒果过敏所以从来不点任何含芒果的东西。”
“我那时想,这个人真好。好到配得上清昀所有的光。”
他苦笑了一下。
“我这样一个病秧子,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怎么配得上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清昀的人生?”
“但这是唯一能救谢家的方法。我想着,等清昀醒了就换回来,就几年,撑过去就好。”
谢承扬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抓不住。
“婚礼那天,我紧张得手一直在抖。你给我戴戒指时,小声说‘别怕,有我在’。你知道吗?那句话是我偷来的十年里,唯一的真话。”
“你是真的在。而我……是假的在。”
“后来每一天,我都在演。演清昀的喜好,演清昀的习惯,演清昀爱你的方式。演到后来,我都分不清了——我到底是在演清昀爱你,还是借着清昀的身份,偷偷爱你?”
他抬起头,眼泪无声滑落。
“有一年你发烧说梦话,喊的是‘清昀’。我守了你一夜,天亮时你想喝水,我递过去,你迷迷糊糊叫了声‘阿扬’。”
“就那一声。我高兴了整整一个月。”
“像个傻子。”
窗外传来夜鸟的啼叫,悠长而孤独。
谢承扬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我知道你早就发现了。芒果蛋糕那次,我就知道。可你没拆穿,我就继续演。我们像两个心照不宣的演员,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演一场只有彼此知道的烂戏。”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拆穿了会怎样?如果你揪着我的领子问‘你到底是谁’,我会不会就有勇气说‘我是谢承扬,我偷了我弟弟的人生,也偷了你的十年’?”
“但我又怕。怕你知道了,连这场戏都不肯陪我演了。”
炉火渐渐弱下去。
谢承扬起身,往壁炉里添了两块木头。火星噼啪溅起,又缓缓熄灭。
他坐回沙发,看着毯子上安睡的人,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说:
“现在戏演完了。”
“观众走了,演员也该下场了。”
“颂禹,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演了十年。”
“也对不起。对不起,偷了你和清昀的十年。”
“如果有下辈子……”
他顿了顿,摇摇头。
“算了,没有下辈子了。”
“就这样吧。”
三天后,谢承扬联系了殡仪馆。他没有选择火化,而是订了一口简单的橡木棺材。“他喜欢木头的气味。”他说。
入殓时,他亲自给季颂禹换上一套崭新的西装——不是婚礼那套,是季颂禹平时常穿的深灰色。然后他取下那枚素圈银戒,用一根细细的银链穿好,戴在自己脖子上。
戒指贴着心口,冰凉,但很快被体温焐热。
“这个我留着。”他对棺材里的人说,“就当……留个念想。”
葬礼很简单。谢承扬没通知任何人,只请了一位当地的牧师。墓地选在木屋后面的山坡上,面朝苏黎世湖,可以看见远处的雪山。
墓碑上只刻了一行字:
季颂禹
1994-2028
他曾深爱,也被深爱
没有立碑人。
因为立碑的人,不配留名。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十四小时,季颂禹预设的“死手系统”准时启动。但信息流向,被他做了静默的修改。
那封标题为 「给清昀:全部真相」的邮件,并未出现在谢清昀常用的任何邮箱。它被发送到了一个古老的、由数字和字母随机组合而成的加密地址——那是2014年,十九岁的谢清昀在图书馆用季颂禹的电脑随手注册的邮箱,作为他们之间第一个“秘密基地”。此后十几年,他们拥有过无数更便捷的联系方式,这个邮箱早已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邮件发送状态显示“成功”,然后便静静地躺在了那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像一颗被深埋的时间胶囊,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开启时刻。
而另一封措辞严谨、附件详实的邮件,则精准地送达了谢氏集团董事会全体成员、主要合作银行风控部门负责人以及几位核心债权人的加密邮箱。
这封邮件剔除了所有情感与个人叙事,纯粹是商业与法律层面的“风险提示”:基于可靠证据链,证明自2018年5月起,以“谢清昀”身份与季氏集团建立姻亲及商业合作关系的实体系谢承扬,存在重大身份欺诈。以此欺诈性身份为基础签署的一系列合作协议,在法律上存在根本性瑕疵。
效果是精准而致命的。
上午九点股市开盘,谢氏集团股价在没有重大公开利空消息的情况下,出现断崖式下跌,短短十五分钟内触及跌停板。两家主要贷款银行的紧急问询电话打进谢父办公室,长期合作伙伴的法务部门发来质询函。
谢父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是季父。
没有寒暄,季父的声音冰冷而疲惫:“老谢,邮件我看到了。看在颂禹的份上,季家不会公开多说一个字。但从此刻起,所有合作即刻中止。你好自为之。”
电话挂断。
谢父举着手机,僵在原地。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但他的商业帝国,就在这个清晨,基石已然崩塌。
还有一封简短的邮件,发给了季父的私人邮箱。
“爸: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原谅儿子的不孝,我已先走一步。
我知道当年您劝我‘冷静’,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保护。我从未因此怨恨。
但我的人生,无法在谎言中苟且。这十年,我活得很累。
对谢家的处理,是我个人的决定,与季氏集团无关。所有法律风险我已做切割。
保重身体。
—— 颂禹绝笔”
季父在书房读完这封信,独自坐了一整夜。他想起儿子婚礼上那双带着疑惑却依然坚定的眼睛,想起十年间他偶尔流露的疲惫,想起他确诊后异常的平静……原来那不是认命。
天亮时,他将邮件永久删除。
季家在这场风暴中得以保全商业上的体面,但也永远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在同一苏黎世郊区,山间疗养院。
谢承扬选择这里,是因为它足够安静,也足够遥远——远离谢家崩塌的废墟,远离一切认识“谢承扬”或“谢清昀”的目光。
他入住时异常平静,递上一份事先写好的情况说明,用流利的德语:“我没有暴力倾向,没有幻觉。我只是需要绝对安静,不再扮演任何人。”
他的房间朝南,有一扇窗。天气极好时,能望见远方一抹湛蓝的湖水,和更远处一片模糊的、金色的斑点——那是季节轮转中的向日葵田。他很少看窗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
他脖子上戴着一根细链,链子上串着那枚素圈银戒。戒指贴着皮肤,常年温热,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医护人员偶尔听见他低声说话,用的是中文,语调温和得像在聊天:
“颂禹,今天下雨了。你那边冷吗?”
“清昀……今天向日葵开了吗?”
他不期待回答。那只是一种习惯,一种让寂静不那么绝对的方式。
谢家曾试图联系他,律师、母亲、家族最后的代理人。他一概不见,只通过院方传回一句话:“谢承扬已经死了。”
他没有说“谢清昀”还活着。因为他知道,那个身份,他从未真正拥有过。
他只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度过一种近乎透明的余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明显的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恒常的疲惫。
有时,医生会带他到花园散步。他走过修剪整齐的灌木,脚步很轻,像个幽灵。他会在一小片栽种的向日葵前驻足,看很久,然后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一下花瓣,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转身离开,回到他的房间,他的寂静里。
在这里,他不再是哥哥,不再是替身,不再是罪人。
他只是一个编号,一个安静的、等待时间将自己彻底消解的存在。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接近“真实”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