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却多情（上）：神界篇》君子以泽

19、第六章 云海山峰

　　直至今日，“古阴”已成了史册中的名字，孟子山变成了一片肥沃的土壤，孕育了大量果树绿毡，奇兽飞禽，处处都是生机盎然之景。每日清晨，可见东方凝白月，青松如膏沐；及至晚上，又见琉璃风初定，牵动水中星。其景之轻柔清幽，名满仙界。而那些由妖魔书写的历史，也只能在断壁残垣中，寻得蛛丝马迹。
　　晚上，尚烟晚上推开窗子，借由小楼往外眺望赏景。从她的窗扇，刚好可以看见古阴旧都遗址。同时，她还能看见一个少年在遗址附近徘徊。当他出现时，他头顶还总有一只孔雀在上方翱翔，羽毛是蓝色白边，看着很是扎眼。
　　尚烟揉了揉眼睛，很快便发现了，这少年是紫修。
　　但是，紫修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第二天还是如此。
　　他去得神神秘秘，也从未与尚烟提过，尚烟便想，他应该不太想自己问，便也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事。
　　八日过去，考试前一天，紫修最后一次为尚烟补习。
　　他们二人坐在山崖上，举目可见万里苍白云烟。
　　“你明日考试，正好，我明天办完事，也快离开孟子山了。”紫修合上书，淡淡说道，“树灵的课业都不难，拿不下甲等，你都别说自己是神族。”
　　补习结束后，尚烟对紫修道谢、拜辞，便起身一面离去。
　　期待的事并未发生。虽然她都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夏风阵阵，云海淼淼，在云和天的交界处，山峦大半的身子都被雾气晕染，好似谪仙下凡时不慎落的帽子；而在近处，热气腾升，把山顶的松树烤得不住哆嗦。尚烟的裙摆也被风吹得哆嗦，幅度小小的，又一刻也闲不住，有小女孩初次遇见心上人的腼腆与悸动。
　　尚烟走了两步，知道紫修站在原地没动，有些好奇，有些不舍。
　　她继续往前走着，步伐越来越犹豫。
　　她一边觉得，自己是女孩子，应该矜持；一边又觉得，他们相识一场，应该留下点什么。当她抬起头，看见前方无尽的路，突然意识到，倘若现在不说点什么，以后一定会后悔。
　　她一鼓作气，转过身去。
　　云海前方，少年背光而站，正看着地面，眼神黯淡。察觉她转过头，他与她目光交接，紫眸微微睁大。
　　他和她一样，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在抗拒着什么。
　　“花魁哥哥。”尚烟喊道，“我会考好的。咱们回神界后再见。”
　　紫修眼神错愕，似有触动。
　　半晌，他没好气道：“……不要叫这个名字。”
　　“我们会重逢的！”尚烟大声道，“你一定要记住我哦！”
　　尚烟笑了几声，小跑着离开了。
　　看见尚烟的背影，紫修想起他们儿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天，小尚烟说要去找母亲。在杏花树下，小紫修等了两个多时辰，直至天黑。
　　万里青天，寒光凌乱，杏枝头有明月高悬。他皱着眉，透露出了些许不耐烦。忽然，枝头上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他抬头一看，见一条黄金蛟龙自空中徐徐飞过，八只凤凰尾随其后，抖落金粉星辉，将满枝杏花也染成了金色。曾有诗人闪闪仙云游神界，初至佛陀耶，写下名句：“一枝风落杏，万点雪随龙。”描绘的便是这个景象。
　　那龙凤列队朝盘古之手的方向飞去。盘古之手，顾名思义，乃是位于佛陀耶中心的青铜大手，手掌朝天，拇指放松，食指、中指伸直，无名指和小指蜷弯曲，颇有禅意。这“万点雪”一般的杏花瓣，似被龙凤带着，飞向了盘古的手心，在小紫修大大的眼眸中，留下了纷飞的白影。
　　终于，他见小尚烟同父母一起路过前方庭院。叶光纪在前方大步走着，心事重重，焦眉苦脸；羲和小步跟在后面，虽眼眶发红，却硬憋着泪，强颜欢笑；小尚烟是最吃力的，她个头太小，跟不上父母的步伐，被羲和拖着，一路小跑。她拉扯羲和的衣角，忧心忡忡道：“娘，娘……”
　　羲和不说话。
　　“娘……”小尚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羲和红着眼眶，恨恨道：“不错，爹爹不要我们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们了？”叶光纪停下脚步， “听听你都说的什么话？这些话是能当着孩子说的吗——”
　　他话没说完，羲和也提高了音量：“烟儿，你说得对！爹爹不要我们了，他现在是别人的爹爹了！”
　　她声音不小，登时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叶光纪脸色惨白，又羞又恼，怒斥一声：“羲和，我们在外面，不要说了！”
　　小尚烟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爹爹不要我们了……爹爹不要烟儿了！”更加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叶光纪大步走向她，指着她的脸道：“闭嘴！有事回家说，休在此处丢人现眼！”
　　小尚烟立刻止住哭声。羲和也被他的模样吓着了，下意识伸出双臂，护住小尚烟。这一动作更加刺痛了叶光纪。他恼怒地转身，拂袖而走。
　　小紫修站在不远处，只见尚烟在母亲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得伤心不已。
　　想靠近却又不能，想保护却又无力。
　　儿时是这样，四百四十五年后的今日，依然是这样。
　　直至尚烟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紫修都没有离开云海山峰。他望着她远去的方向，眼中只剩下挣扎后的空洞。他的身形如同身后的灵界青松，挺拔而孤独，已在此处站了千百年。

　　第二天，入学考试结束。学生们交卷出来，却见乌云密布，惊风飐乱了碧阳水，孟子山被晕染成了青灰色，大雨瓢泼而下。
　　尚烟和火火加快脚步赶回宿舍，才勉强没被淋得太透彻。沐浴焚香，粗茶淡饭后，尚烟披着新换洗的衣物，坐在窗边，看着木质的窗户将古阴遗迹雨景框成一幅画，又见密雨斜侵万叶缝，珍珠乱溅茅棚上，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唉……”
　　火火把玩着当地特产的陀螺，道：“烟烟，你是怎么了，今天叹了一百八十九次气。”
　　“啊，我有吗？”尚烟眨了眨眼，摆摆手道，“可能是因为下雨吧，人便有些消沉，雨停了便好。”
　　“原来只是因为下雨？我还道你是在担心考试成绩呢。”
　　“考试……”尚烟这才想起她们白天才考过试，“哦，对，我也很担心考试。”
　　“烟烟啊，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咱们班也不是只有共工韶宇后台硬的。你姐妹我后台也很硬。我早为咱们俩的成绩找好人了，考试什么的，只走个形式罢了。”
　　“找好人了？”尚烟好奇地抬头，“谁？”
　　火火指了指房间里的神龛，里面装着盘古神的塑像。
　　“……”
　　“烧了十柱香呢。”
　　“……”
　　尚烟虽是说下雨影响心情，待到雨后，风净秋空，山染斜阳，心情也没半点好转。嘴上不叹气，心里也在叹着。后来，她有些累了，晚膳过后，一觉睡到大半夜，直至被火火惊天动地的鼾声吵醒。
　　尚烟拖着沉重的脚步，在火火的鼾声中走向窗边。按照惯例，她本是随意看看古阴遗迹，微微抬头，眼睛却再挪不开了。
　　一只白孔雀从不远处的梢头穿梭而过，飞向月华树影下的紫衣少年。
　　白日的消沉一扫而过。尚烟分外雀跃，禁不住对着下方喊道：“紫修哥哥！”
　　他们之间隔了数百步远，但紫修听到了她的声音，飞速抬起头来。
　　尚烟乘鸟下树，用最快的速度跑向紫修，激动道：“太好了，你居然还在孟子山！”谁知，人还没接近紫修，一支孔雀翎暗器飞过来，穿透她背后的衣裳，把她钉在身后大树的树干上。
　　“盘古祖爷爷饶命啊！”尚烟捂着脸道。
　　暗夜之中，鸟类扑翅，一个男子的声音跟着响起：“你以为谁都把你盘古爷爷当爷爷？”他的声音很是怪异，带着点鼻音，听上去像捏着嗓子说的。
　　接着，白孔雀从空中飞下来，落在尚烟面前，变成了一个高挑枯瘦的男子。他身穿蓝色长袍，留着一头曳地白发，眼睛冒着银蓝之光，真跟一只炸毛的人形孔雀似的。
　　“娘啊，妖怪啊！”尚烟惨叫。
　　“喂，你这臭丫头，说谁是妖怪呢？”孔雀怒道。
　　紫修回过头来，借着一抹银白的月色，看向尚烟：“烟烟？”
　　他还没长定型，不如孔雀高，更无孔雀的衣着华丽，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他的眉目俊美无比，面无表情都仿佛高人一等，哪怕他不说，尚烟也能察觉到，孔雀的身份应该低于紫修。
　　“我我我，我只是探头出来看看风景，没想到便看到你了……”尚烟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夜月之下，剪水双瞳明亮澄澈，看上去颇有一种力不从心的可爱。
　　紫修静静听她说着，只觉得壁垒般的心房被一股暖意悄悄打开，因而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我在此间还有事要办。”
　　“这么说，在我修行这段时间，你会一直在孟子山吗？”尚烟不是没有发现他的温柔，越发期待地看着他，“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你。我真的……真的太开心了。我原以为，要等回到神界以后才能见到你呢……”
　　听到“神界”二字，紫修神情凝重了一些，态度也冷了下来，目光甚至有些狠戾：“你找我有事？”
　　尚烟愣了一愣：“我考完试了。”
　　“哦。”
　　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尚烟懵了，又听见孔雀冷笑两声：“小鬼头，没见我们少主忙得很吗？”
　　“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紫修哥哥。”
　　“什么问题？”紫修眼神空洞。
　　“你真的是烛龙的几百个养子之一？”
　　“是。”
　　“你可是自小失去了双亲？是个孤儿——啊啊啊我死了！”
　　这回，不待尚烟说完，孔雀又扔出一支暗器，定在了她的两腿中间。
　　“臭丫头，对我们少主客气点！”孔雀目光尖锐，“他是不是孤儿，与你何干？！”
　　尚烟分明已冷汗涔涔，却还是掩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我只是想见见紫修哥哥，不可以吗？”
　　“想见我？”紫修道。
　　“嗯。想见你。”
　　一抹云团移开，露出了夜空中的圆月，光华勾勒出少年的脸部轮廓，把他的皮肤照得雪白，同时照入他的眼睛，好似为这双空洞的紫眸，铺上了一层他不应拥有的情感。
　　“无聊。”
　　紫修别过头去，竟未留意到一抹云雾从月前游开，月光在孟子山上铺满一层雪白轻纱，古都遗址也被照成了幽幽的银色。恰好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小孩子雌雄难辨的尖叫声：“尚烟姐姐小心啊！”
　　“烟烟小心呀啊啊啊！”
　　“小心？”
　　尚烟回头一看，见茫茫夜雾中，一红一蓝两个身影靠近，却是火火和胤泽。紫修才发现了异样，拉了尚烟一把，可来不及了。他与尚烟脚下的草地一抖，跟被剪开的破布似的，裂开一条长长的缝，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盘根错节的粗壮树根，将他俩都“吞”了下去。
　　火火倏地站住脚步：“糟了，怎么办——”
　　话没说完，一道洪水冲来，把她冲了下去。而后，胤泽也踩在她背上，跟着冲进去。
　　孔雀变回了鸟状，展翅飞向高空，但见紫修和尚烟都掉了进去，又急于护驾，重新飞到裂口之中。
　　裂口把他们五人全都吞没以后，重新合上，又恢复为先前的青翠原野，连一个地缝也没留下。

　　黑暗中，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泥土与腐臭的气息浸入鼻腔，把尚烟从昏迷中渐渐唤醒。
　　尚烟揉了揉眼睛，看见一片漆黑中，有一道青光摇晃，遥遥望去，像是一个悬空的灯笼。
　　“紫、紫修哥哥……”尚烟轻轻唤道，“是你吗？”
　　青色灯笼不再前行，只是留在原处，上下浮动。尚烟撑着地面，慢慢爬了起来。她往前走，伸手想触摸墙壁，却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地面也凹凸不平，走得很不安稳。那青光一闪一闪，越来越微弱，她只能朝那青光走去。可是，当她走到青光正前方时，光忽然完全黯了下去。
　　“咦？”尚烟往前伸了伸手，颤声道，“不要跟我开玩笑啊，这里好黑，好可怕的……”
　　等了少顷，还是一片漆黑。她低低唤道：“紫、紫……紫修……”
　　忽然，“青灯”迸射出刺眼的光芒，闪得尚烟不得不用手去掩眼睛，且看见自己身在一个洞窟里，墙壁上镶嵌着磨损的石雕，地上到处是森白骷髅。她挡了一会儿眼睛，洞里又只剩了一片漆黑。但是，看见了“青灯”的真实模样，她只觉得整片背脊凉透，鸡皮疙瘩在脸上立了起来。她提起一口气，转身便跑。然而，刚跑了几步，“青灯”追来，在她面前再度亮起。
　　这根本不就是什么青灯，而是一颗青色人头。只有一颗头，舌头垂下三尺长。人头通体发光，从头顶上长出的不是头发，而是枯枝藤条，布满血丝的眼球上，黑眼球只有两个小小的点。
　　尚烟失声尖叫起来，挥舞着胳膊，神力乱窜。不知为何，在此处无法顺利施展元阳劲封，而她又从未学过攻击法术，即便有神力，也无法精准击中目标。于是，青色人头追着她跑了几十步远。突然，她踢到地上一根棍子，想起紫修最近教她的剑法“焚月剑诀”，忙把棍子拾起来，狼狈迎战，运用臂力，横劈直刺，应付青色人头，竟绰绰有余。只是这人头长得实在恶心，交战了数个回合，她不想打了。挥棍时，见洞窟尽头有一个机关，她边作战边后退，退到了机关处，重重推了一下。
　　一道石门自她身后打开，她闪到门后。石门开始缓缓合上，青色人头冲向门缝。
　　尚烟吓了一跳，崴着了脚，摔倒在地。她只能靠双手撑地，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可是，不待石门合上，青色人头已飞向尚烟面门。尚烟魂飞魄散地将棍刺出去，坐着使用“焚月剑诀”，将它击退，再伸腿，狠狠踢了那人头一脚。它立身不稳，飞到了门外。但它在空中又打了一个转，再次全力冲入门缝。
　　尚烟再踹过去。它这回有了防备，脑袋歪了歪，挤在她和门缝之间。她双手双脚同时推它，使了吃奶的力气对抗，差点被它咬断胳膊。最终，青色人头被石门夹得吃痛，龇牙咧嘴地后退。
　　石门紧闭的同时，下起了一场灰尘雪。
　　尚烟按着胸口喘，头发丝儿都被汗水浸湿了。
　　可是，当心跳声不再那么响亮，她渐渐感到周围有阴风吹过，吹得她周身发冷。同时，“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一次次响起，夹杂着嘶哑嗓音吐气声。
　　她慢慢回头，手指、脚趾都微微发抖，却见自己处在一个庞大空旷的洞穴中。洞穴有一座山那么高，呈漏斗状，窄小的石路贴着石壁旋转而下，无数半截僵尸飘浮在空中，下半身被炸药炸毁了似的残破不堪。她连脖子也不敢动，只转了转眼睛，看见石路一圈圈呈螺旋状，一直延伸到洞穴底部，也数不清是有三百层，还是有五百层。她正坐在最顶部的石路起点。从石门关上以后，便没了退路。
　　她僵硬地贴在石门上，心如擂鼓，生怕惊动了那些僵尸。可是，它们活动的范围并不规律，走一走地，闻到了活物的味道，慢慢飘向她的方向。飘了一段，僵尸破损的鼻子动了一两下，“咿咿呀呀”地叫着，朝她飞来。
　　眼见那半截尸体离她越来越近，腐烂的脸孔越来越大，一股浓稠的腐臭味袭来，其势强大，远非那青色人头所能媲美。尚烟再次施展元阳劲封无用，挥棍乱刺，惨叫一声：“救命！！！”
　　这下真死了！！
　　娘，我来见你了！！！我……
　　尚烟闭着眼，内心波澜起伏，分明能闻到浓稠的尸气，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慢慢睁开眼睛，只见那僵尸倒在了地上。
　　紫修站在僵尸后方，长身玉立，身姿潇洒，手持紫光伽罗剑，刚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尚烟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害怕极了，站起身，奔向紫修，只想一把抱住他。但少女情怀终究敌不过少女的矜持，她停在了他面前两尺处，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轻声道：“太好了，你也在这里……”
　　紫修从未被姑娘这样拉过，别过头去，将弯曲的食指覆在嘴上，假装咳了两声：“你说说，这都第几次了？若是没有我，你以后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