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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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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朦胧之际,他有点茫茫然的感觉,不知道该在这最后时刻,思念何事,思念何人。
恍惚午夜行舟,远处近处全是暖色渔火,河水轻晃,星光流动,美好得如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晚上,芦苇的清香融进清冽水气中,桨橹深一下浅一下地划开水面,划碎江月。
“咦?怎么是你……”
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的声音传来,顿时使人精神一震,许是能得救了。
睁不开眼,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沉沉压在心头,不能动,不能开口,如同溺水。
被死亡的丝网包裹着全身,越是挣扎,越是沉沦,无能为力。
思绪抓不住那一点点隐约的清明,那声音、那声音……怎么恁地耳熟?
从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到彻底陷入人事不知的黑暗不过是一瞬之间,再睁开眼,竟有点难以置信之前竟昏迷得那么彻底。
受伤之后昏厥之前的事,迷蒙得如同幻觉。
身下躺着的地方正是负伤倒下的那处,柔软的青草在脸庞擦过,泥土的气息混着清香在鼻端萦绕。抬眼但见漫天落霞绚烂,随风翻涌流动,竟似要倒泻下来般,诡瑰、壮阔、浩大,不由生出莫名畏意。
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角青纱翻扬,是少年的衫摆猎猎飞舞。他缓缓回头,随意束起的黑发缱绻飘动,清亮的黑眸在见到他醒来时倏然涌起笑意,竟如云破月来,石破天惊,在他毫无防备时破门而入,忽然而至。
莫名的震撼许是重伤未愈的后遗症,他连忙稳住心神,与他平静对望。
“醒了就好。”久违的柔软而清澈的嗓音撩动耳膜,尽管身上的伤口依旧疼痛,他却仿佛很舒服般眯起眼眸,直到听闻对方接下来的句子,才惊怒地瞪大双目。
“我背不动你,再不醒,就只能留你在这里过夜了。”
醒了,也还是在这里过夜。
无论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离最近的村镇还有着两三个时辰的路程。
火光映亮了那张温润清隽的脸,他虚弱地靠着树干定定地看他片刻,终究忍不住问:
“喂,我若没有醒来,你真的扔下我离开?”
青衣少年用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周遭顿时变得更加明亮。
“就算那时候不醒,也差不多要醒了。”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虽然白衣公子伤势严重,但却内力深厚,又及时地点了几大要穴止血,再加上他喂给他的珍贵药丸,续命不难。
“如果遇到豺狼怎么办?”
“问路的时候在下已经听说了这山头经常有人走动,从无猛兽出没。”
“不用等野兽,那么重的伤,流血也能流光。”说话的时候白衣公子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重创后马上便自行点穴止血的事。
“在下有为你包扎。”
“你……”
“莫非公子……”青衣少年的眼中涌起一丝笑意,“你怕黑?”
“什么?你、你说什么什么!”
白衣炸毛,青衣莞尔,隔着一堆“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互相瞪视。
“你小子有种报上名来,等小爷伤好以后就找你……”找他干什么呢?报仇吗?他们又没有宿怨,报……恩?这个人想丢下他不管,哪有什么恩。
青衣少年不及他心思百转,大大方方地报了名姓:“在下栗淇,四海为家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公子想找在下还真有点难呐。”
“你该不会是被仇家追杀吧?”说得好听是浪迹天涯,反之也可能是亡命天涯。
栗淇一怔,随即笑意更深。
“在下这一路来还真得罪了不少人,被记恨也说不定呢。”
“年纪小小竟到处惹是生非,江湖险恶你知不知道?别仗着有两下子就那么嚣张。”
栗淇看他一眼,心想:现在到底是谁嚣张?
“若是公子遇到像那一晚那些刺客的所作所为,是管还是不管?”
“那一晚是哪一晚?”
“……诶?”栗淇没想过他竟不记得那夜江面上发生的事情,如此说来,莫非他连自己也……
白衣公子看着他瞬间呆掉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管还是不管?这还用问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挺身而出锄强扶弱啊。”
栗淇这才知道被白衣公子捉弄了,不过他也不气,只觉得这人果真孩子气得很,跋扈张扬,要强好胜,却倒不失真性情,当下,也豪气顿生。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栗淇自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仰头先喝一口,再扔给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大喜,接住葫芦一阵痛饮。
“呃,这……”白衣公子抹抹嘴巴,狐疑地看向栗淇,“怎么淡而无味?”
栗淇惊讶地挑了挑眉,像是不解:“这可是尧山顶峰的冷泉之水,清冽甘甜,怎是淡而无味?”
“什么?这不是酒吗?你好大的胆子,敢骗小爷?”
“在下何曾说过这是酒了?”
白衣公子顿时语塞,适才听他吟出那首豪气干云的诗词,又取出葫芦大口畅饮,哪想到里面装的竟不是美酒?
这小子竟反过来摆小爷一道,啧,有点意思。
白衣公子不怒反笑,定定地盯着手上的葫芦片刻,突然仰头喝尽所有泉液,将空葫芦甩回给栗淇。
“都说一醉解千愁,大丈夫行事磊落,无愧天地,无愁无忧,何须求醉?泉水也好茶水也好,小爷喝什么都同样痛快。”
栗淇无奈地晃了晃空荡荡的葫芦,苦笑:本想着用这些冷泉泉液泡君山银针的,谁想竟这样没了,真真牛嚼牡丹,哀梨蒸食。
正自惋惜,却突然听得一阵低低的“叽咕”声传来,抬头看去,就见白衣公子俊脸微微泛红,瞪着一双桃花眼向他扫去,神色间带着三分尴尬七分别扭:“喂,有没有吃的?”
栗淇顿觉无语,看看,这是什么态度?
终究还是解下背在身上的行囊,从里面摸出一个馒头递到白衣公子面前。白衣公子很是犹豫地盯着那个又冷又硬的面团作了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敌不过腹中空空的难受感,很不情愿地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皱皱眉,果然味同嚼蜡。
栗淇欣赏着他优雅而痛苦的吃相,禁不住扬起嘴角。
看来真是位锦衣玉食惯了的大少爷呐。
虽然有点看不惯他那副挑剔食物的表情,但念及他刚才毫不犹豫地道出锄强扶弱这四个字,还是纵容地从行囊里再摸出一块干牛肉,举到贵公子面前晃了晃。
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立刻瞪大了桃目,眼波闪闪生辉,表情又惊又喜。
“怎么不早拿出来?”都说吃别人的嘴软,白衣公子毫不客气之余竟还埋怨起来,栗淇真个哭笑不得。
“如果那个馒头你不吃了,就请还给在下吧。”
“小爷都咬过了,你怎么还塞回包袱里去?”
“这林子里的野果异常酸涩,无法入口,唯有以此充饥。”
“不是还有肉干吗?”
“公子手中的那块已然是全部。”
“不会吧?你怎么就不多买一些?”
“比起一点干粮都没有准备的公子来说,在下认为自己所买的已经非常足够。”
“你……”白衣公子再次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是生气还是困窘。
栗淇暗自好笑,心想还是别继续逗他了,这人身负重伤呢,要爱护弱小啊。正这么思忖着,却突然听到白衣公子又开口了。
“以后别公子公子的叫了,我姓游名阗,你叫小爷一声‘游大哥’就好。”喝了别人的水,吃了别人的肉,再得寸进尺就真的过分了,白衣公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语气一转,带出几分示好的意味。
栗淇愣了愣,上下打量游阗一番,那张狷狂俊美的脸上分明稚气未脱,谁叫谁大哥还指不定呢。
这么想着,抬眸便迎上那双映着跃跃火光的桃花眼,几分坦率,几分不羁,盈满暖暖笑意。不由得心中一动,说不清什么感觉悄然滋生,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