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止于他心动》九予

1、惯性定律

　　南城的九月，热浪如潮。
　　柏油路面被炙烤得有些发软，空气里弥漫着悬铃木被暴晒后特有的苦涩味道。

　　正午两点，南城一中。

　　许诺站在学校后巷的围墙下，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她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坠得手腕发白。那是刚领回来的教材，外加两本厚重的奥赛题库。

　　这里是学校的死角，只有老旧的空调外机发出轰鸣声，掩盖了巷子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

　　“咔哒。”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脆响。

　　许诺没抬头，只是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退了半步，身体紧贴着斑驳的墙面。

　　紧接着，一只穿着限量版球鞋的脚探了出来，踩在了墙沿摇摇欲坠的半块砖头上。砖头松动，灰尘簌簌落下，刚好落在许诺脚边的一滩积水里。

　　墙头上坐着个少年。
　　逆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被风吹得狂乱的黑色短发。他校服外套敞着，里面是一件黑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截冷白的锁骨。

　　他在打电话，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极度的不耐烦：
　　“说了没空。这就是你要我回来的理由？那老头子还没死就把家产分完了？”

　　电话那头大概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少年冷笑一声，手指间转着一只金属打火机，盖子开合，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行啊，让他把那个私生子带回来试试。我能不能把这学校炸了，全看心情。”

　　挂断电话，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墙根底下还站着个人，单手撑着墙沿，身体前倾，准备往下跳。

　　这墙高两米五，底下是硬化水泥地，还有碎石。

　　“根据冲量定理，”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判决书，“你这个姿势落地，如果不经过翻滚缓冲，髌骨承受的冲击力大约是你体重的三倍。”

　　墙头上的少年动作猛地一僵。

　　谢随停住了。他眯起狭长的眸子，低头向下看去。

　　阴影里，女生站得笔直。
　　那是一张极其生人勿近的脸。皮肤冷白，五官精致却透着一股寒气，尤其是那双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她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不像是在看一个正在逃课的“校霸”，倒像是在观察一只待宰的青蛙。

　　谢随舌尖顶了顶上颚，气笑了。
　　“哪来的书呆子？”

　　他干脆也不急着跳了，一条长腿曲起踩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迷路了就滚去问门卫。”

　　许诺没动。
　　她的目光扫过谢随的右手，那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还有刚才那个打火机。

　　“我是转校生，在找高二教学楼。”许诺的声音依旧平稳，“另外，建议你现在别跳。”

　　谢随眉梢一挑，眼底满是戾气：“你在教我做事？”

　　“不是教你。”许诺抬手指了指巷子口，语气淡漠，“是因为教导主任还有十秒到达战场。按照他的步速和刚才那个大嗓门的声波衰减程度，他已经在拐角了。”

　　谢随一愣。

　　几乎是同一秒，巷子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
　　“谢随！！你个兔崽子！我就知道你在后墙！给我下来！！”

　　那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树上的蝉都闭了嘴。

　　谢随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他低骂了一句脏话，反应极快，收回腿就要往墙里面翻回去。但在转身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底下的女生。

　　许诺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还淡定地从包里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那是早就预料到结果的从容。

　　“许诺。”
　　他在墙头消失的前一秒，死死盯着她的脸，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老子记住你了。”

　　墙内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追逐声，渐渐远去。

　　许诺盖上瓶盖，神色淡然地扶了扶眼镜，转身朝着与谢随相反的方向——那才是真正通往教学楼的路走去。

　　“惯性定律。”她轻声低语，不知是在说物理，还是在说人。

　　……

　　高二（3）班。

　　南城一中的理科重点班，虽然空调开得足，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紧绷的焦虑感。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虽然写着“600多天”，但每个人都像紧了发条的钟表。

　　“大家停一下笔。”
　　班主任老何是个五十多岁的地中海，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敲了敲黑板，“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从北方转来的，许诺。”

　　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抬起来。

　　当许诺走上讲台时，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教室瞬间安静了。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她的气质实在太冷了。在这个躁动的青春期，大多数女生要么活泼，要么羞涩，但许诺不同。她就像一块在冰箱里冻了三天的冰块，冒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在黑板上写下“许诺”两个字。字体瘦金体，锋利，藏锋。

　　“许诺。”
　　简短，有力。没有多余的“请多关照”，也没有露怯的微笑。

　　老何尴尬地咳了一声，环顾四周。
　　三班满员，只剩下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的。

　　那个位置是禁区。
　　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椅子被踢得歪在一边，桌洞里塞着一件篮球服。那是谢随的领地。

　　“那个……许诺啊。”老何有些头疼，“暂时没有多余的桌椅，你就先坐那个空位吧。等下周调考结束我们再排座位。”

　　底下的同学交换了几个惊恐的眼神。
　　让一个看着就像优等生的乖乖女去坐谢随旁边？这跟把小白兔扔进狼窝有什么区别？

　　“好。”
　　许诺没有任何异议。

　　她背着包，穿过长长的过道。两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带着同情、好奇和某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走到座位旁，许诺看了一眼那张乱七八糟的桌子。
　　上面用记号笔写着几个大字：【越界者死】。

　　幼稚。
　　许诺在心里给出了评价。

　　她从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面无表情地将占据了她这一半桌面的书全部推了回去，然后仔仔细细地擦了三遍桌子。直到桌面光亮如新，她才把自己的书整齐地码放上去。

　　刚坐下没多久，下课铃响了。
　　老何前脚刚走，后门就被人“砰”地一声踢开了。

　　全班一静。

　　谢随走了进来。
　　他大概是刚躲过教导主任的追杀，稍微有点狼狈，校服外套拎在手里，黑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劲瘦有力的腰线。但他身上的气压低得可怕，眉眼间全是暴躁。

　　他径直走向最后一排，沿途的同学纷纷缩着脖子避让。

　　走到座位旁，谢随脚步一顿。
　　原本属于他的宽敞领地，现在被人强行“割地”了一半。而那个“侵略者”，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笔，在一张复杂的物理试卷上勾画。

　　谢随的视线落在女生的侧脸上。
　　清冷，高傲，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透着一股理智的冷漠。

　　那个在后墙阴他的书呆子。

　　“起开。”
　　谢随把手里的外套往桌上一扔，带起一阵风，声音冷得掉冰渣。

　　许诺手里的笔没停，头也没抬：“这是老师安排的位置。你有意见，去找老何。”

　　“我让你起开。”
　　谢随弯下腰，双手撑在她的桌沿上，那张极具攻击性的俊脸逼近许诺，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只有几厘米。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烈日暴晒后的灼热气息，极具压迫感。

　　全班同学都屏住了呼吸。完了，谢随要动手了。

　　许诺终于停笔了。
　　她抬起头，隔着镜片，平静地对上谢随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保持安静。”
　　许诺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教室里清晰可闻，“你左手虎口处有擦伤，这是刚才翻墙回来越过铁丝网时留下的；你呼吸频率比正常值高20%，说明你在剧烈运动后强行压抑；最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谢随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那是他刚进门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的。

　　“教导主任刚才应该是让你写3000字检讨，而且必须在放学前交。”
　　许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现在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半小时。如果你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跟我争论座位的问题，你写完的概率为零。”

　　谢随瞳孔微微收缩。
　　这女的，在他身上装监控了？

　　他死死盯着许诺，许久，忽然气极反笑。
　　那种笑容带着几分邪气和玩味，彻底打破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却显得更加危险。

　　“行。”
　　谢随直起身子，一脚勾开自己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从桌洞里掏出一支断了半截的圆珠笔，在指尖转了一圈，侧头看着许诺，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猎物。

　　“许诺是吧。”
　　他把那张检讨书拍在桌上，声音懒洋洋的，却透着一股狠劲，“以后日子长着呢。最好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许诺没理他，重新低头解题。
　　只是在草稿纸的边缘，她写下了一个公式：$F = ma$。

　　力是相互的。
　　你给我多大的力，我就能给你多大的反作用力。

　　这一年，南城的风依然燥热，但许诺知道，她的生活，因为身边这个名为谢随的变量，大概率无法维持原本的匀速直线运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