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止于他心动》九予

2、机械波与共振

　　南城一中的下午第一节课，通常是属于昏睡的。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像是在替这群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们尖叫。

　　高二（3）班的教室里，冷气虽然开得足，但那股子属于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汗味和墨水味混合在一起，依旧闷得人发慌。

　　许诺坐在最后一排，背脊挺得笔直，与周围歪七扭八睡倒一片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的桌面收拾得极度整洁：课本按大小排列，笔袋放在右上角，草稿纸正中对齐。

　　而在她左手边，是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线的那头，谢随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没消，还是纯粹看这个新同桌不顺眼，他的右腿一直在有节奏地抖动。

　　频率很快，带着某种狂躁的律动。

　　连带着两人拼在一起的课桌都在微微震颤。许诺刚写下一个“解”字，笔尖就被震歪了，在洁白的试卷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黑线。

　　许诺停笔。
　　她侧过头，目光透过镜片，冷冷地落在谢随那条长腿上。

　　“如果你想通过制造机械波来引起我的注意，”许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清晰度极高，“那你成功了。”

　　谢随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动了动。
　　他缓缓抬起头，侧脸压出了一道红印，眼神惺忪中透着一股子想要杀人的戾气。

　　“你又在说什么鸟语？”他哑着嗓子，语气极差。

　　许诺指了指桌子：“你的腿部肌肉收缩频率大约是5赫兹，这恰好接近这张课桌固有频率的整数倍。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桌子发生共振从而散架，建议你把频率提高到8赫兹。”

　　谢随：“……”

　　他盯着许诺看了两秒，像是在看什么外星生物。
　　随后，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干脆把腿伸得更长，直接霸道地横在了过道里，抖得更欢了。

　　“老子乐意。”他挑衅地扬眉，“嫌烦？嫌烦你去坐讲台啊。”

　　典型的无赖行径。

　　许诺没说话。
　　她收回目光，从笔袋里掏出一块粉红色的便利贴——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稍微带点少女颜色的东西。

　　她拿起笔，在便利贴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然后“啪”地一声，贴在了谢随的脑门上。

　　谢随一愣，下意识地扯下来一看。
　　上面写着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T = 2π√(m/k)** （弹簧振子周期公式）。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根据公式，增加负载质量m，可以有效降低震动频率。建议你在腿上绑两个沙袋，既能练体能，又能闭嘴。】

　　“操。”
　　谢随低骂一声，刚想发作，讲台上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后面那两个！干什么呢！打情骂俏去外面打！”

　　全班同学瞬间惊醒，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回过头。

　　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手里拿着一根断了半截的粉笔，脸色铁青。
　　这是3班的物理老师，人称“阎罗王”的严立本。

　　严立本最讨厌两件事：一是上课睡觉，二是谢随。
　　今天很不幸，两件事撞在一起了，还加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

　　“谢随！”严立本推了推老花镜，目光如炬，“你是不是觉得高二物理太简单了？还是觉得你家里有钱就能在我的课上捣乱？”

　　谢随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手里捏着那张粉红色的便利贴，漫不经心地转着：“老师，这新来的给我传纸条，我也很困扰啊。”

　　全班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无数道同情的目光投向许诺。这下完了，被校霸倒打一耙。

　　许诺神色未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严立本冷哼一声，显然不信谢随的鬼话，但他更看不惯新同学在课堂上搞小动作。他转身，在黑板上“刷刷刷”写下了一道题。

　　那是道力学综合题。
　　光滑斜面、轻质弹簧、连接体、变加速运动。
　　图形复杂，条件隐晦。

　　“既然你们精力这么旺盛，”严立本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谢随，你上来做这道题。做不出来，就给我滚到后面站着听课！”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学霸们眉头紧锁，开始在草稿纸上比划。
　　“这题……超纲了吧？”
　　“这是去年竞赛预赛的压轴题改编的吧？动量守恒和能量守恒要联立，计算量大得吓人。”

　　谢随瞥了一眼黑板，脸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他站起身，甚至没拿笔，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上讲台。

　　他站在黑板前，比严立本高出整整一个头。
　　他盯着那道题看了大概三秒，然后拿起粉笔，在众目睽睽之下，画了一只——
　　乌龟。

　　是的，一只简笔画的乌龟，趴在斜面上。

　　“老师，这题太难了，小乌龟爬不上去。”
　　谢随扔掉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冲台下露出一个痞气十足的笑。

　　“哄——”全班哄堂大笑。
　　严立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手都在抖：“你……你给我滚出去！”

　　“好嘞。”谢随毫无心理负担，插着兜就要往门口走。

　　“慢着。”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这场闹剧。

　　许诺站了起来。
　　少女身形清瘦，站在那里像是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她扶了扶眼镜，目光越过谢随，直视黑板。

　　“老师，这道题如果用常规的牛顿第二定律联立方程组，计算过程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且容易出错。”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如果引入‘质心系’的概念，或者用‘功能原理’的微元法，三步就能出结果。”

　　教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严立本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死紧：“你是新来的许诺？口气倒是不小。你会做？”

　　“会。”

　　“那你上来写！”严立本显然不信邪。

　　许诺离开座位，经过谢随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
　　谢随低头看着她，眼底带着几分嘲弄：“书呆子，强出头可没什么好下场。”

　　许诺没理他，径直走上讲台。
　　她拿起刚才被谢随扔掉的那半截粉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在黑板上那只丑陋的乌龟旁边开始板书。

　　没有繁琐的受力分析图。
　　没有冗长的方程组。

　　第一行：Ek + Ep = C** （能量守恒总方程）
　　第二行：v_max = √[k/(M+m)] · A
　　第三行：x = (mg·sinθ) / k

　　她的字迹锋利潦草，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粉笔在黑板上撞击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一场急促的鼓点。

　　不到一分钟。
　　“答案是 0.45m/s。”
　　许诺把粉笔轻轻放在讲台上，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严立本，“老师，还要写过程吗？”

　　死一般的寂静。

　　严立本盯着黑板上的那三行算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作为老教师，他当然看得懂。这不仅是对的，而且是最优解！这种解题思路，通常只有经过专业竞赛训练的学生才具备，甚至连他也得反应一会儿。

　　“你……”严立本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以前学过竞赛？”

　　“稍微看过一点。”许诺回答得滴水不漏。

　　“好……好！很好！”严立本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捡到宝的狂喜，“回座位吧！以后这节课你可以不用听讲，自己刷题就行！”

　　许诺点点头，在一片崇拜和震惊的目光中走下讲台。

　　回到最后一排。
　　谢随并没有滚出去，因为刚才那一打岔，严立本忘了赶他走。
　　他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只是这一次，他看向许诺的眼神里，少了点轻视，多了点探究。

　　“行啊，书呆子。”谢随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明意味的危险，“深藏不露？”

　　许诺坐下，重新拿出自己的试卷。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

　　她突然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谢随桌角那堆乱七八糟的书里，抽出了最底下压着的一本《高中物理必修二》。

　　“你干什么？”谢随脸色微变，伸手就要抢。

　　许诺身手极快地翻开了第48页——那是刚才黑板上那道题对应的知识点章节。

　　书页很新，甚至连名字都没写。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学渣崭新的摆设。

　　但是。
　　许诺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的右上角。
　　那里有一道极浅极浅的压痕。那是有人用圆珠笔在上面写过字，然后又用力擦掉后留下的凹槽。

　　在侧光的照射下，许诺那双连微米级误差都能看出来的眼睛，清晰地辨认出了那个被擦掉的公式。

　　正是刚才她在黑板上写的第一行：Ek + Ep = C。

　　谢随的手僵在了半空。

　　许诺合上书，把它推回原位，然后侧过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谢随。”
　　她轻声说道，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根据物质守恒定律，字迹可以被擦除，但压痕不会消失。”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那道题你会做。你在装什么？”

　　谢随的瞳孔猛地收缩。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少年原本懒散的伪装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裂痕，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里，陡然翻涌起令人心惊的寒意和警惕。

　　“许诺。”
　　他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警告，“电视剧里都说，太聪明的人，通常活不长。”

　　许诺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淡定地写下最后一行字，头也不抬：
　　“没关系，我物理好，懂得怎么避雷。”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
　　但在这个角落里，一场关于伪装与拆穿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