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潮》源满满

1、潮汐中断

　　海市，凌晨一点半，陈桉站定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刚结束一个海外线上会议。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一条条关切信息以及每次联系时这个年纪逃不开的话题----相亲。
　　看着聊天框那一条条短信，陈桉刚想回个电话，又想起这个时间父母早已入睡。
　　此时夜已深，他还不想回到那个没有生活气息的家，他觉得有时家似乎还没有公司热闹。
　　毕竟在公司，他的办公室门外有的是熬夜加班的同事。
　　所以今天他打算在办公室凑合一晚，等早上再去公司楼下的健身房洗个澡，换一身衣服。
　　躺在折叠床上，手机里的高中同学群突然热闹起来。
　　一条信息弹了出来，炸出了一直潜水的大家伙。（伙计们，快看公众号啊！）
　　陈桉点开那条转发的链接——“'桥西历史街区'更新计划，征集中青年创业者。”
　　配图中，他认出那是父亲常带他去的旧书市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袭来，陷入思考的漩涡。
　　他在这里建造的摩天大楼，与家乡那条即将消失的青石板路，究竟哪个才是他“争气”的证明？
　　望着群里一条条弹出的消息，再结合回忆中大家的样子，陈桉甚至还能想起大家发出消息的肢体动作和语气。
　　跟大家真是好久不见了，但是记忆的大家却仍旧清晰。
　　一夜好眠，陈桉收起折叠床，到健身房洗漱，再提着刚点的外卖，随着人流挤上了电梯。
　　到达公司楼层，他将手中包装袋扔到垃圾桶。收拾好自己，转身拐进了楼梯间。
　　“妈，你吃过早饭了吗，昨天看见消息太迟，就没回消息......”
　　和父母唠完家常，路过人事部，张姐从办公室追了出来，“陈工，等会今年应届实习生报道，您来领两个实习生带着。”
　　“好，等会实习生到了，群里滴一声，我来领。”
　　叮叮叮，工作微信发来消息，（陈工，人来了，我让小伙子直接去你办公室了，您不用特地跑一趟了）
　　（收到，收到，张姐辛苦了。）
　　咚咚咚，“陈工好，实习生钱飞报道。”“实习生张鹏报道。”
　　“进，你们工位安排了吧，扫码进一下工作群，我等会给你们发点资料，早上先了解一下项目的内容，下午跟我一起去跑现场。”
　　实习生钱飞和张鹏跟着陈桉实习已经差不多快一个月了，这天，陈桉在公司系统上收到了钱飞的离职申请。
　　（钱飞，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怎么辞职了？)
　　（老大，没遇到困难，就是海市繁华迷人眼，但是生活开销实在太高、通勤时间太长。我毕业还是想回家发展，离家近，可以陪陪父母。）
　　（对了，老大我搞了个民宿，在苏市凌霄街。什么时候老大有空来度假我给你打折，打骨折。老大，快批吧，我着急走流程拿工资，赶紧回去搞装修呢。）
　　（行，我批复了，剩下等上面继续批复吧。以后有机会一定去苏市看看你小子搞的民宿）
　　隔天，陈桉看着忙碌的张鹏，“小张，你这几天应该也要去学校拿毕业证了吧，后续是留在公司等转正还是跟小钱一样回家啊？”
　　“老大，我留在公司等转正。我老家是芜泽的，工作机会比较少，跟家里商量了毕业留在海市继续打拼。我跟钱飞不一样那家伙家在苏市，就在海市隔壁。苏市经济好，就业啊、发展前景都可以，加上他家里都支持他自己搞民宿，有底气自己干，他才能那么潇洒辞职，放弃转正机会的。”
　　又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为了打发父母，陈桉依旧进行了每半月一次的相亲。
　　这天陈桉来到了与相亲对象约好的地方。
　　茶室的包厢里，陈桉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身体保持着一种得体的松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腰的肌肉正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微微发酸。
　　坐在他对面的女士很优秀——小学老师，工作稳定，性情温和。最重要的是两个人老家都是扬市，同样毕业后就一直呆在海市，对于父母来说，这叫门当户对。
　　介绍人王阿姨给的资料，他几乎能背出来。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期盼，犹在耳边，“就见见，不成也没关系，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于是，他熟练地运转起一套应对这类场合的“标准程序”。“我大学毕业一直呆在海市做一些建筑设计的项目，私下喜欢一些动手的木工活。”
　　“平时喜欢看看书，偶尔运动。”当对方说起学生趣事时，他会适时地点头，发出“是吗？真有趣。”这样的感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兴趣。
　　但他的眼神，却偶尔会飘向窗外——今天天气真好，红绿灯那里，一只麻雀正轻巧地跳上旁边的枝头，旋即飞走，了无痕迹，他在心里羡慕，真自由。
　　他能感觉到，对方也在进行着类似的“程序化操作”，同样无力反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借着端起茶杯的时机，快速瞥了一眼。
　　高中同学群又发了一个链接——“【招标】桥西历史街区焕新项目提升改造工程”。
　　只这一眼，他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刻意维持的松弛感瞬间消失，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些，但这变化稍纵即逝，他迅速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拾起那个标准的微笑，对面前的女士说：“不好意思，您刚才说到带学生去春游？”
　　他继续着这场对话，言语周到，无懈可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已经有一部分已经飞回了那条满是灰尘和老木头气味的老街。
　　晚上，曾经的同桌发来一条私信，（老陈，你在海市怎么样啊，今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同学聚个会？）
　　（今年放假日期还没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好小子，等我回来聚聚啊，全班的同学聚会不用考虑我，我们几个到时候可以私下小范围聚聚。）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大，老大，给你看看我设计的民宿，怎么样啊。这可是我独立设计，一个人跑建材市场选料，和工人慢慢磨出来的。）
　　钱飞像耍宝一样，模仿看房博主的拍摄，环绕民宿一圈又推近到室内，一个个角落展示着。
　　看着钱飞高兴的样子，陈桉想到了那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整条街的乡亲都来道贺的场景。
　　“陈家的鲤鱼跃龙门了。”父亲喝的满面红光，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乖乖是个有出息的。”
　　又想起当初本科毕业，2017年，因着各地大面积棚户区整改，他们专业工作还算好找，陈桉被老师推荐进入了海市一家设计院，学习了两年经验果断跳槽到现在这个公司，在海市一直留到了现在。
　　再想想记忆里，大学报名这个专业的初心是什么。
　　是年少轻狂，想到大城市见见世面；是从小在园林里晃大，想大有可为。
　　曾经，追求浑然天成与自有一派，而现在......
　　建筑行业式微，自己的设计被各方想法裹挟，他失去自己的灵性。
　　所有的设计变成了在固定轨迹上才可以扭曲的钢丝，有时设计的改动真的很小心翼翼，小心的像古代宫中娘娘踩着花盆底小心行走一般。
　　曾经父母的夸奖与期许是勋章，可现在也成为了束缚他勇气的枷锁。
　　独自一人回到冷清的家里，这里除了陈桉，再无一个活物。
　　打开抖音，”辞家千里又千里，务必争气再争气“，这不就是千千万万个离家打拼游子的写照吗。可是，争气真的很累，辞家千里已耗费大半心神。
　　想着想着就思绪飘远了，再打开评论区，（辞家千里又千里，务必平安又顺利，请不要焦虑，多关注自己。）
　　这条评论轰地一声直戳陈桉内心，此时，空调的轰鸣声是这空旷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他起身，动作因久坐而有些生硬。走到阳台，扫过外面路上连绵不绝的车流，眺望远方。
　　那若隐若现的明珠和中心大厦灯火辉煌，他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只是无意识地用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随即消失。
　　叮的一声，父亲发来一张家里晚饭的照片----一碗简单的咸肉青菜饭。（你妈给你腌的咸肉好了，等你回来吃。）
　　就在这一瞬，现实与记忆的断层，将他彻底撕裂。
　　他关上手机，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但这次没有打开任何设计软件，他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了几下。
　　然后，他几乎凭着肌肉记忆敲了几个字，“辞职信”。没有犹豫，没有打草稿，文字像早已酝酿好一般，写完、打印。
　　A4纸从打印机里吐出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墨迹未干，小心将这薄薄的一页纸，放进了公文包。
　　第二天一早，他将公司门卡和辞职信放在了上级办公桌上，在系统里也提交了辞职流程，清理电脑里的个人文件，拿上自己的个人物品，就离开了办公室。
　　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一眼这个工作了六年的地方。径直走向电梯，电梯从41层无声地滑向1层。失重感袭来，待走出电梯，竟感到一丝奇异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