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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溯游之困 ...

  •   递交辞职信三天后,陈桉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站在扬市高铁站出口的环形通道上等待公交,与周遭喧嚣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他回来了。
      海市与这里仿佛是世界的两极。
      那里是恒温的、充斥着钢筋混凝土;而这里,空气是黏稠的,混杂着长途汽车的尾气、从附近河道漫溢上来的、带着水汽和青苔的熟悉味道。
      这味道是记忆里的家的气息,精准地撞入他的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凌冽的寒意,裹挟着空气中的湿气。正是冬季的伊始,那湿冷的感觉不同与海市的干冷。
      公交到站,准备发车了,但是陈桉站错了等车位置,只能看着公交在他不远处驶去,奋力一追。
      他能看见车身上某家本地医院的广告,看到车厢里零落的几个乘客模糊而疲惫的脸,他们对于车外这个拖着行李箱、略显狼狈的追赶者,毫无兴趣。
      陈桉停下徒劳的追赶。
      这时,一辆运营车在他面前停下,“去哪块啊?”
      陈桉报出老街的位置,师傅麻利地将他的行李箱——那只印着某国际大牌Logo塞进后备箱。
      运营车在狭窄的街道和密集的电动车车流中穿行,陈桉的身体记忆开始苏醒。
      他认得这条路,初中时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那时觉得街道宽阔,如今在运营车的视角里,却显得逼仄。
      两旁的商铺招牌鳞次栉比,字体花花绿绿,美容美发、五金店、早茶小店……真实的、未经包装的市井生活,在他眼前展开。
      “前面巷子太窄,我就给你送这了,你少给四块。”
      他付了钱,下了车,拖着行李箱,咕噜咕噜的轮子声,在安静的老街里显得异常刺耳,像是在宣告一个“外来者”的闯入。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赧,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拎起了箱子,宁愿承受手臂的酸麻。
      与他擦肩而过的,是穿着校服、叽叽喳喳的学生;是提着菜篮、慢悠悠踱步的老人。
      没有人看他第二眼,他像一个透明人,或者说,他努力维持的精英外壳,在这里被轻易地剥去,暴露出内里那个无所适从的本体。
      到了熟悉的老街。许多木门板上贴着招租的红纸,字迹已然褪色。
      阳光从两侧屋檐的“一线天”中斜射下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看到“文墨斋”那块熟悉的匾额,蒙着厚厚的灰,门板上挂着生了锈的铁锁。隔壁那家他小时候最爱吃的桂花糕铺子,门前也没有什么人停留。路头也多了许多不认识的外乡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他。是近乡情怯,是物是人非的伤感,还有一种被时间抛下的荒芜感。
      他为之奋斗、为之远离的所有“远大前程”,似乎与这条正在缓慢死去的街道,形成了某种残酷的讽刺。
      站在自家那栋熟悉的两层小楼前,白墙已有些泛黄,几处黛瓦上长出了顽强的小草。
      窗户还是他离家时的那种老式钢窗,与他设计过的那些顶级豪宅的落地窗相比,显得如此陈旧。
      他没有立刻敲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知道,门后即将面对的是父母惊喜而又困惑的脸,是无法回避的询问与审视。
      陈桉的回归在小巷掀起轩然大波。
      “在海市混不下去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回来?”
      连父亲都无法理解,沉默多日后,只问,“我们倾尽所有送你出去,你现在回来,算什么?”
      他回到家乡找工作,却处处碰壁。他的海市履历在这里像一件不合身的奢侈品,小城市的工作机会少且很少在外流通,就算是一个工作的消息来源都充斥着人情往来。
      也许,老街改造是他的一个机会。
      这天,长条会议桌旁,坐着几位本地的官员和科员。
      陈桉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色休闲西裤,与周围的Polo 衫、行政夹克是那么格格不入。
      陈桉深吸一口气,打开精心准备的 PPT。投影仪上,标题,“‘桥西老街’文化赋能与数字化振兴整体方案”。
      “各位领导,下午好。非常荣幸能有机会在这里分享我对于桥西老街未来发展的一些思考。我们认为,老街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独特的文化基因。而我们改造的目标,是通过‘线上引流,线□□验’的模式,打造一个沉浸式的、可传播的文创消费场域。当然对应的建筑改造要坚守原真性与最小干预……”
      台下一片安静。规划局的李副局长捧着保温杯,慢慢吹着气,眼神落在 PPT 上,文化局的郝局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努力解读一种陌生的语言。
      陈桉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气息,试图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仅要规划这个文化街区,更要卖‘体验’和‘故事’,打造一轴多区多点。比如,我们可以把街区的不同分区的玩法和非遗师傅工作日常,放在抖音、小红书上,吸引年轻人来看,让他们产生兴趣,然后来这里亲自体验……”
      李副局长终于放下保温杯,开口了,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小陈啊,你的想法很新潮。不过,我们这条老街,你说的那个……一下子来太多人,我们这青石板路,怕是承受不住哇。而且,非遗老师傅们做一件活儿,慢工出细活,哪有时间天天拍视频呢?”
      “李局,我们可以采用预约制来控制人流,并且通过溢价来体现手工的价值。而且我们可以专人拍摄视频、做帐号。”
      话未说完,另一位负责旅游的干部插话,问题更加具体务实,“小陈,你说专人拍摄,这个专项,谁出钱?谁做账号?这样是不是还要招外包。”
      住建局的干部接着说,“你说建筑最小干预,这个‘最小干预’怎么做?房子破旧,排水系统,电线裸露,街道道路窄小,如果不拆旧建筑这些具体问题怎么解决?如果原拆原建怎么合理规划,如果重新设计又怎么体现我们当地特色?”
      这些问题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戳破他那个宏大而精美的幻想泡泡。他的准备在种种现实问题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会议的后半段,节奏完全脱离了陈桉的掌控。
      讨论的中心变成了“下水道堵塞上次维修的钱批下来没有”、“哪些店铺的特色不符合古镇风貌需要整改”。
      他们自然而然地切换回了本地方言,语速很快,夹杂着一些本地人才懂的俚语。陈桉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努力地想听懂,想插话,但他的方言已经生疏,他的思维节奏也完全跟不上这种跳跃的、基于人情世故和具体细节的讨论。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无意识地滑动,PPT 停留在最后一页那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愿景”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当他收拾好电脑,走出政府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来时胸有成竹,可以轻易地为故乡“赋能”。
      此刻他才明白,他带来的是一套与本地生态完全无法兼容的“操作系统”。
      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所谓的降维打击,在复杂、坚韧且自成体系的乡土社会面前,是多么可笑。
      ”他那份引以为傲的履历,在这里,彻底失效,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无法兑现的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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